第五节

作者:刘绍棠 字数:3992 阅读:34 更新时间:2016/06/29

第五节

    五

    葬埋了女马戏子,杀光了败家子一家八口,张老砧子带着三儿当了土匪。前几年他将三儿窝藏在一个尼姑庵里,老少两个尼姑都是他的耳目,也是他的姘头。等到三儿长得半大不小,奶包子像两颗香白杏,他就叫三儿看管肉票房子。三儿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名正言顺是个少当家的。

    三儿能骑光背儿马,流星赶月镫里藏花,双手两只王八盒子,上打飞禽下打走兽,可就是不愿跟她爹出外绑票作案。佛堂里长大,菩萨心肠儿,到日子不赎的肉票削鼻子剜眼割耳朵,她下不了手,撕了票大解八块,她更不敢动刀子。后来那老少两个尼姑被县里的捕快看出草灰蛇迹,抛下青灯黄卷,还了俗入了伙,她就把肉票房子的钥匙交给了这两个心狠手辣的正宗的佛门弟子,落得个眼不见心净。土匪的女儿腰缠万贯,也端不得千金小姐的架子,她乔妆改扮七十二变,骑一头大青骡子挂一串响铃,假充贪看草台班子野台子戏的公子哥儿,替她爹打家劫舍四面八方踩道。

    入伏以后,挂锄时节的一天,她半夜三更踩道回来,大青骡子不紧不慢沿着河边走;天上的月亮头顶上的灯,花香水气凉丝丝的风,她骑着大青骡子吃甜瓜,耳边回响着野台子戏的锣鼓声。河北梆子《铁弓缘》,一波三折戏中有戏,一唱三叹情中有情。陈秀英女扮男装千里寻夫,冒名顶替行路招亲,悲欢离合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出戏的故事余味无穷,三儿浑身燥热心神不宁,摘下头上的麦秆草帽,抹了一把和尚头上的汗珠子;脱下上身的肥大茧绸衫儿,两只奶子绷开了紧箍胸脯的兜肚,奶窝里一汪汗水一堆痱子。戏台上的陈秀英活像戏台下的三儿,戏台下的三儿天天踩道早走过了千里路,却到何处把夫寻?想着想着一阵阵心酸,只怨那个当爹的是个狠心贼,黑道生意红了眼,看不见十八岁的女儿已是熟透的果子离秧的瓜,早该安排媒人百里挑一,给女儿选中一个文武全才的如意郎君好汉子,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嫁到婆家。戏台上的陈秀英已经遂心如愿,戏台下的三儿还要走到哪天才是一站?两串泪珠儿滚出了双眼,挂在了脸边淌下了嘴角,三儿只觉得心灰意冷身子软。

    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大青骡子连打几个响鼻儿,三儿肉皮子发紧,擦干了眼泪四下张望,原来走到豆棚村外,沙滩上的柳棵子地。

    她看见,月影星光夜色朦胧中,一男一女像两只寒鸭儿,从半空飘落到柳棵子地外,男的背着女的又像青燕子叼了个红点颏儿,低头哈腰钻进柳棵子地里。

    难道那男的是败家子的鬼影,女的是亲娘的魂灵儿?三儿从大青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缰绳搭在大青骡子脖子上,大青骡子立正不动,只是摇摆尾巴赶蚊子。大青骡子忠心保主,令行禁止,三儿十分放心,便壮起胆子踮起脚尖,向柳棵子丛中走去。

    柳棵子的浓黑阴影中,看不见那个女子的脸儿,只听见她吸溜着鼻子低声啜泣。

    “哭,哭!”男人粗声火气,好像败家子变了嗓儿,“我只想听你嘎崩响脆一句话,不想喝你的洗脚水。”

    “我是……老鼠钻风箱……受你们两头的气呀!”女人哭得悲凉哀伤,像怨鬼在青草黄土中幽咽。

    男的却铁石心肠,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哼道:“都怪你一心二用,脚踩两只船,棉花搓的脊梁没有主心骨儿。”

    “我爹凶神恶煞,我娘也变了卦,我不点头也不敢摇头呀!”

    “还不是看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谷家却有二十亩地五间房,你就扑噜翅膀想飞到高枝上。”

    “龙蛋子,你……这是逼我当屈死鬼呀!”

    一听龙蛋子三个字,三儿的心怦怦乱跳,头嗡耳鸣起来。

    “那就死给我看!”

    “你把我……掐死吧!”

    “我勒死你,把你装进棺材,埋到老刘家坟地里。”

    女的一声尖叫:“不许你解我的裤腰带!”

    “进刘家坟地不能枉担了虚名儿!”龙蛋子一个张飞骗马,骑在那个女人身上。

    女人踢腿蹬脚,像一条落入网中的鱼,哭骂道:“我花满枝……要死得一身干净。”

    兰儿已经猜疑那个女的十有八九是花满枝,听是花满枝自报家门全身凉了大半截了。

    “你的身子早就姓刘了!”龙蛋于恶狠狠地吼道。

    “是你哄我闭上眼睛张开嘴,你没有喂我桑葚儿,伸进了你的狗舌头。”

    “我伸手摸你的奶子,是你自个儿解下的兜肚。”

    “那是你一手拿着五月鲜的蜜桃,一手拿着十里香的甜瓜,骗我解下兜肚……比一比大小。”

    “谷串儿亲过你一口吗?”

    “我齐根子咬下他的舌头!”

    “谷串儿摸过你一把吗?”

    “我掰断他的十指。”

    “那你还要嫁给他?”

    “父母作主,三媒六证,我比不了王三姐(宝钏)祝九妹(英台),不敢不守千年万辈老规矩。”

    “今晚上花草给咱俩做媒,星星月亮给咱俩见证,天当被子地当炕,咱俩就在这柳棵子地里入洞房。”

    “龙蛋子,你饶过我这条身子吧,留给我个脸面吧!”花满枝像鲤鱼翻筲,挣脱了龙蛋子的强迫,从柳棵子的阴影中逃出来。

    扒光了衣裤的花满枝一见月光,慌忙蹲在白沙地上,浑身哆嗦一团儿。

    龙蛋子把她的衣裤扔过来,说:“穿上吧!我送你回家。”

    花满枝却仰面朝天躺倒,四脚八叉放平了身子,说:“龙蛋子,只许你对不起我,不许我对不起你,快上来拿走吧!”

    三儿虽是绿林中的假小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痴男怨女的云雨风月;脸羞而又眼馋,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看了一出自乐班的野台子戏。

    “满枝……是我干娘……叫我把生米做成熟饭,断了你的后路。”龙蛋子良心发现,不打自招,鼻子一酸落下了泪。

    花满枝一手搂他的腰,一手摸他的脸,说:“你不开口……不动手,我也得把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了你,才进谷家的门。”

    “你从今晚就是刘门花氏,我的屋里人了。”

    “我还不知道刘家的门朝哪边开,你的屋子又在哪儿?”

    “跟我干娘借个一间屋子半铺炕,砌上锅灶就安了家。”

    “我不愿低头站在人家屋檐下。”

    “那我就搭一座窝棚,挖一眼寒窑。”

    “我没险在豆棚村抬头见人,咱俩还是搭伴下关东吧!”

    “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怎么能扔下爹娘的坟?”

    “有你干娘看坟守墓,四时八节断不了香火。”

    “我爹临死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守在干娘身边,孝顺一辈子。”

    “咱俩在关外发了家,四轮马车来接驾。”

    “我还给干娘保镖护院,寸步不能离。”

    “她家又没有金山银垛,几只偷油盗米的耗子,养活一只猫也就平安无事。”

    “我防的是采花淫贼。”

    “你那干娘早成了干柴,割头瞎眼的叫驴把她当朵花呀?”

    “张老砧子就贼心不死!”

    “那老贼可真是王八看绿豆了。”

    “张老砧子想把他的女儿给我当媳妇,换我干娘跟他搭伙。”

    花满枝翻了个身子,后腰板子像一堵墙,说:“你娶三儿,我嫁谷串儿,鸟入林鸡上窝,是神归庙,是鬼进坟。”

    龙蛋子扳着花满枝的肩膀,低声下气嘻笑道:“还是叫贪财的谷串儿娶三儿,泔水缸里抱钱匣子吧!你千金难买,我就要你。”

    “我哪一疙瘩哪一块,比三儿入你的眼?”

    “你甜,她辣。”

    ‘还有呢?”

    “你白,她黑。”

    “还有吗?”

    “你的头发又黑又多又长,能搓一副马笼头;她的脑瓜子是个葫芦瓢儿,还有满天星的麻点子疤痢。”

    “那是她小时候,这几年你见过她吗?”

    “我常碰见她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赶集逛庙偷看野台子戏,孙猴子变成土地庙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你抓住她送到官府,拿她当鱼饵儿钓张老砧子上钩,能换一大笔钱,盖房子买地,追得上谷串儿家了。”

    “姓刘的祖祖辈辈不会卖人请赏!”

    躲在柳棵子里的三儿,早已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气得满头迸溅火星子;听到龙蛋子这一声吼叫,她才恍然大悟,龙蛋子不是自己的冤家,花满枝却是不共戴天的对头。

    她爬出柳棵地到河边,跨上大青骡子一声唿哨大青骡子像一只下山猛虎冲进柳棵子地。啪,啪!她在花满枝那细皮嫩肉的前胸后背上,狠抽两鞭子。

    “等着瞧三姑奶奶五尺长的大辫子吧!”大青骡子疾驰而去,留下三儿咬牙切齿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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