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西边的太阳刚沉入山谷,东边的月牙就升起来,然后是彼此起伏的狗叫,随着山村渐浓的夜色,一声比一声嘹亮,像是接力赛似的,一波一波地传到村西头香梅的院子里——那里正热闹着,尽管腊月的夜晚被冻得硬梆梆的,院子里的三桌酒席依旧人声沸扬。这种热闹,在山村里只有婚娶丧殡才会有,然而这一次例外,是送香梅随军去北京的。
香梅明天一早就去赶火车,她的男人朱文回来接她了。
香梅是村里仅有的八个党员之一,一直担任着妇女主任,现在要离开村子了,她就把村干部都请到家里喝酒,算是和并肩战斗的战友告别。但是,香梅没想到酒宴刚开始,就有村民陆续而来,有拎着水果的,有拎着鸡蛋的,有拎着红枣的……唉,乡下人也没有别的可送了,有的也就是热热的心,浓醇的情。有人来了,香梅就说,快坐快坐一起喝酒,来人也不客气,坐下就夹菜,就喝酒。其实村民们坐了,并不是想喝酒,是想和香梅说说话,香梅这一走,尚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一次,而村民们整年忙在田里,没有特殊情况,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北京,要再见她就难了。于是,村民的话都说得很热烈,也很缠绵,香梅听着听着就流泪了。再后来,村民越来越多,屋子里站不下了,村长就说,干脆在院子里支起棚子摆几桌酒席,算是村里的老少爷们为香梅一家送行。几个村干部立即去张罗了。
村民们平日里也看不出彼此有多亲切,大家各自忙着自己的营生,山间小路或是村头巷尾碰了面,点个头就算有礼了。但是,突然间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死了或者要从他们当中离去,即使再忙,他们也要放下手中的事情,像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送死去或者活着的人上路。早在一年前,村民们就传说香梅的男人朱文要提副营了,提了副营香梅就随军去北京。村民们都莫名其妙地亢奋,仿佛是自己要随军去北京似的,议论了很多日子。朱文的村子只有鸡筐那么大,50多户人家聚在一个山坳里,没出过大人物,副营也就算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了。因此,村民们平日里看香梅,也便使用了一种别样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把她当做北京人对待了。农村的干部不好当,况且妇女主任这项工作比其他村干部难干,要兼管计划生育工作,是个得罪人的差事。香梅没有多少文化,然而却干得很出色,年年被镇政府评为优秀妇女干部。一方面是因为香梅性格温和,处理事情有板有眼,另一方面是村民们憨厚朴实,没有人故意刁难她。并且,由于她的男人在北京当兵,村民们常去她田里帮助她播种收割,常在她困难的时候拉扯她一把,给她遮风挡雨。她和朱文两地分居九年,竟也一晃就熬过去了。
很快,村干部张罗着在香梅院子里搭了个棚子,四周用玉米秸子遮严实,摆了三张桌子。香梅在灶房和几个婆娘忙着做菜,朱文就在棚子里招呼村民们喝酒。朱文是军事干部出身,不善言词,只会咧嘴笑。最初他没有穿军服,后来看到这么多乡亲来为香梅送行,心里感动,忙把军服穿戴得很整齐,像是出席重要会议一样庄严。他的儿子朱武,已经上一年级了,得知明天就要跟着他去北京,兴奋得睡不着,在村民们当中跑来跑去。婆娘们见了朱武,或伸手在他头上抚摸两下,或是对着脸蛋儿亲一口。汉子们的动作就粗鲁一些,伸手在朱武裤裆里掏一把,掏得朱武吱哇乱叫,然后再用胡子茬扎他的脸,扎得他又叫又骂。他叫他骂,汉子们就笑,说真快呀,一晃小东西就长大了。
香梅知道朱文嘴笨,所以她在灶房里忙碌着,仍惦着外面棚子里的乡亲,经常跑进棚子里给他们斟酒,责备朱文说,你个呆子,傻站着干啥?快领着大家喝酒呀。男男女女就都笑,说你操啥心?来来来,你喝两杯,喝了快做菜去,又吃没了。香梅也笑,本来她并不会喝酒,但是汉子们几乎把酒杯塞进她嘴里了,她只好说我喝我喝,你们要喝死我呀。她喝了,扭着身子就跑到灶房里,但是不多时,又放心不下,又要转回棚子里给众人敬酒,自己也免不了被汉子们灌饮两杯。那些嘴上叫她嫂子的汉子,趁着给她灌酒的机会,是要在她胳膊或是腿上捏一捏,她心里清楚得很,捏就捏吧,顶多也就捏一捏。汉子满仓也捏了,捏后发现香梅看了他一眼,他竟羞涩地低了头。这是个老实男人,吃苦耐劳,香梅田里的许多农活都是他帮忙干的,无论他多忙,只要喊他一声,便立即到了,但是却从不要什么回报,有时香梅为了答谢他,送去两瓶酒,他就打发自己的婆娘送回来。香梅没有想到今晚他也捏了她的腿,他一定是鼓了半天的勇气。香梅生活在他们当中,熟悉他们看似粗粗拉拉其实却很细腻的情感。这些乡下汉子没有和女人握手道别的习惯,暗地里捏一捏,算是跟她握手了。她暗暗感受着这份乡情。一个汉子又给她倒了一满杯的酒,她就端起来站在满仓身边,说,大兄弟,嫂子敬你一杯。满仓立即乱了方寸,站起来和她碰杯,旁边的汉子就起哄,笑香梅说,你的身子贴他那么近,还想啃他的脸呀?她就泼辣地说,啃脸咋啦,啃一下你们看看。说着,她真的在满仓的脸上亲了口,把毫无思想准备的满仓弄得很狼狈,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脑袋藏哪里。汉子们发出粗野的笑,又去给香梅敬酒。这样一来二往,她便有些不胜酒力,脸色红红的,透出灿烂的笑,像盛开的桃花。她说,不要让我再喝了,我已经醉了。汉子们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香梅,说醉吧醉吧,不就醉这么一回吗?以后想看你醉,恐怕都看不到了。婆娘们就接了汉子们的话头,说,香梅你要得空回来走走,别忘了咱们山坳里的人;说,我们有了机会,去北京看你,那时你可别眼睛朝着天看,不认识我们了;说,成了北京人,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吃咱们的土特产,就捎个信来,只要是咱们地里长的,你都吃得上。香梅说,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你们到北京去,都住我家里,和住你们自己家有啥两样?这么多年,都是你们帮助我们娘俩……说着,香梅就抹眼泪,几个婆娘也忙抹。
酒席热闹了很长时间,陆续有人来,也陆续有人走。最初,有人来或是有人走,香梅还能迎来送往,后来头晕得站不住了,就被人扶进了屋子休息。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着外面的狗叫,声音由远而近时,她知道有人来了,声音由近而远时,知道有人走了。再后来,她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朱文和儿子朱武都躺在床上,院子里已经寂静下来,她忙推了朱文一把,问,都走了?朱文说走啦,外面的东西已经收拾利索了,你放心睡吧。
朱文这么一说,香梅“喔哟”地喊一声,把儿子都惊醒了。她说,我忘了喂猪了,我这脑子……朱文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她已经起了床朝院子走,走到猪圈时才愣住了。猪圈里空空的,那头半大的肥猪前两天就被朱文卖掉了,还有那群鸡。如果不是她阻拦,朱文把四间房子也卖了。他对香梅说,你留着几间旧房子干啥?闲置着不被雨淋塌了?香梅说塌了就塌了,塌了还有块地皮在呢,谁也不能把这块地皮搬走。朱文没办法,只好依了她,把房子保留下来。香梅觉得只要有房子在,她与这个山村就始终保持着某种联系了。
她在猪圈前站立了很久,回屋子时,抬头看到了挂在天空的月牙儿,弯的像镰刀。她心中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惆怅,嘴里轻声说,初一生,初二长,初三初四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