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终于熬到了“八一”建军节,部队又和地方有关部门联合搞随军家属就业安置洽谈会,那些一直没有工作的随军家属又满怀希望地去参加“洽谈”。香梅也去了,而且去得很早。几个用人单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有看上几个随军家属。本来,这些家属就是上次没有洽谈出去的“库存”,自然条件差些。最后,只有环保局答应接受两名随军家属,可是家属们都不愿意去。说是环保局,其实就是去当清洁工人扫马路,谁心里都清楚。眼看洽谈会就要结束了,一直坐在后面的香梅突然拽了拽朱文的胳膊,示意他去报名,但是朱文却咬着嘴唇摇头,香梅就自己站起来,说,我去环保局,啥时候能让去上班呢?
许多随军家属都扭头看香梅,看得朱文低着头不敢抬。
回了家,朱文一直不吭气,脸色灰灰的。香梅理解他的心思,说,你咋啦?我都没觉得丢脸,你倒抬不起头了,有啥丢脸的,不就是扫地嘛,扫人民大会堂也是扫地,扫江泽民办公室也是扫地,扫哪里都是扫。那天中午,香梅特意做了几个好菜,看她的心情还是满愉快的。她觉得总算有了份工作,据说工资在一千多元,比朱文的工资还高,有啥不好的?挣钱就行,终于可以给自己的男人减轻一些负担了。在北京,一家三口靠朱文自己的工资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朱文脚上的那双皮鞋,前面已经开了胶,像张开的鸭子嘴,香梅催他几次,让他再买一双新的,他嘴上答应着,却一直还穿在脚上。老乡们聚在一起,香梅打量着别人的男人,都是亮亮的皮鞋。有一个喜欢显摆的老乡,每次总要让香梅猜猜他的领带或是一件衬衫值多少钱,每次香梅都猜不对,因为那价钱确实贵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个时候,香梅就偷偷观察自己的男人,心里便滋生出异样的酸楚。
八月中旬,香梅上班了,分管的那段马路离兵营很远,而且上班的时间早。香梅不会骑自行车,朱文天不亮就起床,骑着自行车送她,然后还要赶回来出早操,要弄饭给儿子吃了上学,所以每天早晨朱文都忙乱得一塌糊涂。一次,他的裤子口没有扣死,敞开着,站在队列前整队,队列里就发出哧哧地笑,朱文没有觉察到,严肃地说,大家注意,队列里要严肃。站在一边的一位首长就提醒朱文,说,朱参谋怎么没关好门就来出操啦?朱文仍没弄明白,还对首长说,是没关呀,我儿子在呢。结果,队列里爆发出响亮的笑声,一向严肃的首长也开心地笑了。这时候朱文才发现大家的眼睛都瞅他的裤腰下面,低头一看就明白了,当时尴尬地满脸绯红。
朱文只送了一个星期,香梅就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要学骑自行车。朱文就给她买了,利用休息时间在部队大院里学。香梅那肥硕的身体,学自行车自然费力气,虽然有朱文在后面给她扶住,但是仍一次次摔倒。身体灵巧的人摔倒了也没啥大事,但是她摔倒后的样子就难看多了,而且摔得也重,发出沉闷的声音,像一只成熟的柿子从树上掉下,半天爬不起来,院子里围观的兵们便哄堂大笑。香梅也不恼,爬起来再骑。农村女人的那种韧性是让人惧怕的,一旦这种韧性发挥出来,没有能够阻挡她们的困难。香梅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而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凶猛,那样子似乎是在征服一匹烈马。
她终于征服了自行车,虽然骑得很慢,但是毕竟可以自己骑了。最初朱文不放心,要护送她去上班,护送了几天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让她单独去了。她单独骑车上班的那个早晨,她的心情非常愉快。还没有完全醒来的马路寂静着,路灯已经很疲惫了,似乎打着磕睡,洒下淡淡的光,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树叶的气味,还有泥土的味道。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竟不知不觉地唱起了歌,唱得是《红灯记》中的一段,歌词记不全,有一句算一句地唱:……爹爹挑起千斤担,铁梅你要挑起八百斤……
当然,扫马路难免遭受一些白眼,香梅早有思想准备,比如一起随军的那些家属,虽然有的仍没有工作在家闲着,但是见了香梅却撇着嘴,说,咱到北京来扫马路,还不如不随军呢。隔壁彭股长的家属韩涵背后说得更难听,说她那个样子不扫马路能干啥?扫马路都影响市容呢。香梅听了心里倒很平静,心想在农村大粪都挑过,庄稼都种过,扫马路比起那些活轻松多了,有人想到北京扫马路还进不来呢。因此,每次在家属院遇到趾高气扬的韩涵,香梅并不低三下四,而是一脸的笑容,明知道韩涵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内容,却佯装啥也没有看见,反正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各不相干。
上了十五天的班,单位就发工资了,她拿了十五天的工资,先去商场给朱文买了双皮鞋,又给儿子买了套运动衫,儿子早就吵闹着要的那种名牌产品。那天晚上朱文一回家就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变化,香梅已经做完了饭,还买了啤酒放在饭桌上。朱文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今天的日子有啥特别的,他疑惑地问,家里有客人来?香梅笑,说有,你不就是客人吗?朱文认真地看了看香梅,确认啤酒是买给他喝的,就说,买它干啥,我又不喜欢喝酒。香梅故作生气,说你看你干瘦的样子,以后每天要喝一瓶啤酒,把你干瘪的肚子喝起来。朱文无奈地一笑,把她倒的啤酒端起来喝,算是给她一些安慰,他理解她心里怎么想的,不想让她的热情突然冷却。喝酒的时候,他发现她在一边不停地瞟他,就对她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香梅终于憋不住了心中的喜悦,从柜子里掏出皮鞋和运动衫,也不让朱文吃饭了,逼着他穿在脚上走一走,朱文就在她的忙乱的摆布下,穿了新皮鞋在狭窄的屋子里转圈。儿子等不得香梅给穿运动衫,自己套在身上后就要朝屋外跑,被香梅喊住,说,回来!你往哪儿跑?天都黑了,没有人看到你穿新衣服。
朱文试穿皮鞋后,脱了仍放进鞋盒里,香梅就对他说,还放起来干啥?穿吧,穿坏了再买。又转脸对儿子说,穿吧,穿坏了再买。
朱文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脸上洋溢着的自豪和快乐,朱文的心里就一热,伸手把她额前搭拉下来的一缕头发捋到后面,让她露出了那双黑亮的眼睛。
他看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睛,儿子却只顾忙着看自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