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入秋,焦黄就占领了一切。这个时候,蛊镇上了岁数的人都不愿出门。有啥好看的,人眼都是揪心的残破。王昌林却格外喜欢这个季节。秋季是蛊物最活跃的时节,蛇虫蝎鼠,满林子乱窜。
阳光柔和贴心,把王昌林罩在一片橘黄里头。他坐在院子里,把晒得干脆的蜈蚣一个一个放进擂钵,操起木棍捣得咣当咣当响。捣碎了,把细细的蜈蚣粉倒进土碗,端到鼻子边嗅了嗅,嘴就合不拢了。实在好成色,颜色好,味道浓。这道蜈蚣蛊是专门对付老寒腿的。王昌林好几年没有制出这样地道的蜈蚣蛊了。寨里几个被风湿折腾得要死要活的这下是有福了。
折进屋,王昌林把蛊粉倒进砂罐,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道符,默念六遍蛊词,用符将罐口密封。这是怕蛊气走脱,减弱下蛊的效用。只需六个时辰,揭开符章,这道蜈蚣蛊就算彻底制好了。
其实制蛊不累人,累人的是下蛊。根据先师传下来的规矩,下蛊不得让被下蛊的人知晓,那样就漏气了,不仅没有效果,别人的病患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喝茶、饮酒、吃饭等等都是机会,就看蛊师隐藏技法的手段了。蛊镇曾经有个厉害的蛊师,对人下了七七四十九道蛊,被下蛊的人竟然浑然不觉,病痛消失了都说不清子丑寅卯。王昌林把寨里几个患了老寒腿的排了排,还是遵循先易后难的顺序,第一个王文清,老东西粗枝大叶,不是那种细碎心眼,吃饭时候不要说给他下蛊,就是把饭碗偷走了,他都怕不晓得。
刚忙活完,院子里有人喊。转出来,是细崽的妈,女人叫赵锦绣,别村嫁过来的。四维进城后,她在家负责照看瘫痪的公爹和红脸的儿子。
“祖奶,有事啊?”王昌林喊了一声。
祖奶还很年轻,浑身上下都是急痨痨的气息。一动步,胸前就不安分地上下乱窜。见王昌林出来,也不说话,自顾拉条凳子往屋檐下一坐,两个眼睛大大鼓着,气息也格外粗壮,脑袋偏向一边,一张脸像是刚从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
“祖奶,看你这样子,嘴青脸青的,哪个惹你了?”王昌林扶着门框问。
“哪个?还有哪个?王四维这个挨千刀的咯!”
“我祖爷不是在城里头找钱吗,远天远地的他咋个惹上你呢?”
回头看着王昌林,赵锦绣嗡一声就哭了,边哭边骂:“他个无良心的杂碎,老娘在家头累死累活,他却在城里找野货。”
“无根无据,祖奶你莫乱说哦!”
赵锦绣激动了,猛地立起身,三两步奔到王昌林面前,左巴掌狠狠拍在右手背上,咬着牙说:“无根无据?前两天炳富婆娘回来跟我说,都明目张胆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祖爷就做得不对了。”
回到凳子上坐下来,赵锦绣放声大哭。
王昌林倒来一碗水,把水递过去,他说祖奶,这事我帮不上啥忙,你得亲自进趟城,找祖爷好好说说。
骨碌碌喝了水,赵锦绣狠狠骂:“男人没一个好货,离家几天,就磨皮擦痒了。”把碗递回去,觉得话说得难听,又补充,“我没说你。”
笑笑,王昌林说:“祖奶说得对,我是有心无力!”
赵锦绣也僵硬地笑了笑。
“给我整道蛊。”
“啥蛊?”
“情蛊。”
王昌林听完就摇头,说祖奶,我们这行有规矩,情蛊不让随便制。赵锦绣倚老卖老,蛮声蛮气喊:“你就说给不给吧?”无奈笑笑,王昌林说不是不给,是根本没有,我好多年没制这道东西了。
“那你给我制一道,”赵锦绣把一缕头发拨到脑后说。
王昌林还是摇头。他说的是实话,传授技艺的时候师傅就说过:情蛊和腹蛊,无论制作和使用,要慎之又慎。原因是这两道蛊属偏门,偏门就是邪门,不算正道,乱用是要折寿的。因为用得少,乡村野地关于这两道蛊的说法五花八门。有次王昌林到乡上赶集,听几个人说情蛊的玄妙。一个煞有介事说:蛊师先下咒语,在十字路口摆两根交叉的树枝,下蛊的找个隐蔽的地头躲起来,等心仪的人跨过树枝,跳出来跟在那人身后,走近了轻轻拍一下心仪的人的肩膀,只要回头,那人就会死心塌地跟下蛊的一辈子了。王昌林听完觉得好笑,牛头不对马嘴。也不晓得这样的附会是谁造出来的,边边都不挨。
看王昌林不答应,女人又开始哭,嘤嘤呜呜抽泣,嘴也不闲着:
“我死了算,我死了算。”
猛地,她三两步跑到王昌林面前,扑通就跪了下去。王昌林一看,吓得不轻,赶忙伸手去捞赵锦绣。还是老了,力气从疏松的骨头缝跑掉了。吃奶的劲头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把女人捞起来。
“祖奶,你这样子是折杀我咯!”
女人神情坚定,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王昌林无计可施,扯了谎,说我火上还烧着水呢,我去看看。说完转身就往里屋拱。躲进屋子,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主意是打定了,就是天垮下来也不能答应。
好半天,外面没了声息,王昌林想赵锦绣怕是走了。正想出来,忽然听见赵锦绣在门外喊:“昌林,你要应了,我让细崽跟你当蛊师。”
王昌林身子一震,打定的主意立时显得松松垮垮。
半边身子从大门里头露出来,王昌林看见赵锦绣还跪在原地。假模假式咳嗽一声,王昌林说祖奶,你刚才说啥子,我没听清。赵锦绣双手一撑地面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土,立马露出了运筹帷幄的得意。
“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晓得,”女人笑着说,“我说让细崽跟你学制蛊。”
“幺公倒是跟我提过,不过我没同意。”王昌林谎话一出口,脸就变得灰白。
“为啥不同意呢?”
“我们这行收徒吧,”王昌林站出门来说,“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主事的人点头。”
“还人品,人都跑光了,哪个愿意跟你学这手艺,”女人勘破一切的神态,“你以为还是从前?”
冷哼一声,女人补充:“不找个人传下去,你这手艺就断种了。”
王昌林无话,祖奶没说错。
赵锦绣就笑,半天才收住笑说:“要不是有事求你,我才不会让细崽跟你学这手艺,你晓得的,他迟早一天也会进城去的。”
王昌林倚在门框上,默不作声。
“你倒是应不应?”赵锦绣不耐烦地吼。
看门边的沉默着不说话,赵锦绣就吼:“我十天后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