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今夜月亮特别好,明晃晃悬在古柏树顶。
一群老小聚在树下,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左手的王文清眉飞色舞,正说着城里头的新鲜事。王文清早先进过城,给人看工地。一晚王文清刚睡下,听见外面有动静,提着根铁棍从工棚里出来,看见几个黄毛在搬搭架子的扣件。王文清大喊你们干啥?几个小偷回头一看,干瘦的王文清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根生锈的铁丝,胆儿就上来了,暗偷变成了明抢。一个拿手指着他,语气强硬:老鬼,进屋好生待着,再鬼喊呐叫,我搞死你。第二天,没等老板开口,王文清就把自己开除了。背着行李回到蛊镇,时不时就给大家说说城里的新鲜事。
“我们那个工地的边边上。”对于城市的描述,王文清有固定的开头。
听的人不满意,城市多大啊,为啥都围着你那个卵工地打转转。细崽每次听到开头就瘪嘴,话也难听:
“老癫东,你陀螺啊,就会原地乱转。”
王文清和王昌林一辈,也喊细崽幺公。他不敢顶撞长辈,只好说:幺公,我眼界浅,整天就在工地上转,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细崽就不耐烦打断他,说×话多,你快说,不过得说点新鲜的,以前没讲过的。
点点头,王文清说这个保证新鲜。端起黢黑的大茶缸灌了一通苦丁茶,把细碎的茶叶啐在地上,王文清说:“我们那个工地的边边上,有一个温泉,温泉这东西狗日古怪呢!一年四季都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头不光洗澡,还……”
四五个娃娃拖长声音一起接话:还卖肉。接完个个翻白眼,细崽往王文清面前吐了一泡口水,语带嘲讽:“还新鲜,烂菜叶还差不多,老子耳朵都听起老茧了。”王文清怏怏缩回脖子,说我记得我没讲过这个的呀!
娃娃们起哄。王昌林咳嗽一声,两手往下压了压说,今天我来给大家讲,都是真事,老七志书上写的。众人安静了下来,一个娃娃小声嘀咕:柳七爷又没进过城,能说啥子哟?王昌林睖了嘀咕的一眼,还好,比自家小一辈,能开黄腔:
“闭上你那张×嘴,好好听我说。”
总算静了下来,王昌林开始讲:
“当年红毛贼造反,到处抢劫杀人,一年刚秋收完,就杀奔我们这头来了,这些人精得很,晓得秋收后油水大。来了多少人呢?估计得有百十号人,家伙也齐整,火铳长矛都有。”说到这里,王昌林扭头看了看王文清,又指了指王文清脚边的茶缸,王文清慌忙把茶缸递过来。抿了一口茶,拍拍茶缸,王昌林接着说,“红毛贼是天擦黑的时候到的,一队人把镇子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想得简单,准备天一黑就进攻,一举拿下。”
捋捋胡须,王昌林呵呵笑:“狗日的些想错了,寨人早有准备,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家伙,男男女女正摩拳擦掌等着他们呢!可毕竟家伙不如人家,人家长矛火铳,我们锄头镰刀。那一仗打得惨烈哟!红毛贼死了二十多个,我们死了四十多。不过呢,据说那是红毛贼打劫村寨中损失最惨的一次。”
“后来又来过没?”王文清伸长脖子问。
把茶缸递给王文清,王昌林笑着说:“你不要慌嘛,听我慢慢说。寨老为了保卫屁股下面这块地皮,就动员家家户户制作干仗的家伙,火铳、长矛、大刀、弓弩啥子的都备了很多。接下红毛贼前后来了六七次,一次比一次阵势大,硬是拿蛊镇没法子,每次都扛回去不少死人。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红毛贼才被打服气了,就再没来过了。”
咧着嘴笑了笑,王文清说先人些厉害呢!这样硬实,我看哪个还敢来。
摇摇头,王昌林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人要收你,你可以对抗,天要收你,你就无法了。有一年起了瘟疫,蛊镇三个月就有一半人死掉了。几个寨老一商量,在寨上选了三十个年轻的男女,凑足盘缠,让他们走得远远的,等瘟疫过了再返回来。目的就是要保住这个镇子。半年后,三十个人回来了。眼前的景象是惨绝了,一个活人都没了。”
“三十个人抹掉眼泪,烧火开锅重新开始。”王昌林说,“不要小看这三十个人,五十年的时间,蛊镇就成了四百多人的大寨子了。后来选出来新的寨老,寨老板眼多,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到处放风,说蛊镇人人都会放蛊,还是最毒的腹蛊,只要进了寨,不死脱层皮。”嘿嘿一笑,王昌林说,“从那时候这个镇子就安生了。”
月光幽幽,朗照着一个庄子,雾气从远处的林子里漫过来,被夜风扯得丝丝缕缕,东一块西一块悬吊着。
长时间的静默。
忽然一个娃娃直起身,跳下石凳子,愤愤说:“说得一点尿意思没得,还不如刚才温泉卖肉那个好玩。”接着一群娃娃跟着应和,全都蹦了起来,嬉笑着跑走了。
“妈个×,我说的这个不好听吗?”王昌林直着脖子问。
王文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说:“我觉得你这个更有意思些。”
说完他端起茶缸灌了个底朝天,扭头看见王昌林在笑,就说我最近发现你特别喜欢笑,是不是捡元宝了。
他不晓得,王昌林咧着的嘴后全是得意。岁月吹皱了他的手背,可没能带走他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