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跌跌撞撞回到家,已是深夜。
王昌林算了算,今晚该是最后一次话蛇了。
灯光幽暗,在装蛇的罐子前燃了一炷香,烧了三张纸钱,王昌林坐下来,他说:
前头和你摆了好多天龙门阵,我们这行你也晓得了个大概。今晚呢,我是有些要紧的话要跟你说清楚。明天午时,你的大限就到了,不过你不要慌,也不要怕!跟你说句实话,到了我这岁数的,都怕死,夜晚都不敢睡沉,就怕一觉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不过慢慢我也明白了,行路可以绕山绕水绕刺蓬,死亡不行,你绕不过。前些天有个白衣人给我托梦,梦里头他把一个鸡蛋放进我手心头,我摊开手掌托着鸡蛋,不晓得他是哪样意思,他看着我笑笑,一指弹破了蛋壳,我正可惜哩,就看见一只毛毛的鸡仔从蛋壳里头歪歪扭扭出来了。悟了几天我都没搞清楚这个梦是哪样意思,今天我明白了,那是菩萨要跟我说,鸡仔在蛋壳里头的时候,已经习惯了里头黑乎乎的活法,它就怕蛋壳破掉,为啥呢?因为它不晓得外头到底是个啥样的,等蛋壳破掉,它从蛋壳里头走出来的那一刻,才发觉,外头真是好光景啊!你是不是嫌我话多哟!年轻时我看我师傅话蛇,他老人家话少,比如今天,他就一句话:明天上路。你如果不嫌我话多,我就再说两句。我做蛊师这些年,没干过一件昧心事,零零散散做些蛊药,也医了一些人,虽然他们都不晓得自己的病是我治好的,但我不记挂这些,做自家该做的就是了。
啰唆完,王昌林把蛇罐、舂好的草药、新画的符章一并搬到神龛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窝进躺椅,他想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去给四维守守夜,唱几段孝歌。
脚边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低头一看,老伙计出来溜达,步履蹒跚,不时还抬起爪子抹抹脸。王昌林坐起来,才想起今天只顾忙活四维的后事,把老家伙给忘记了。四下翻寻了一阵,啥子都没有。王昌林一脸愧疚,他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事多,把你给忘了。他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鼠脑壳,始终是老熟人,那东西不惊不乍,屁股落实在地上,仰着头看着王昌林。搓着手,王昌林说你要等得了,我给你下点面条吧。
端着煮好的面条出来,老伙计还在。把碗放在老鼠面前,王昌林说:“晓得你老了,牙口不好,我煮得烂,你多吃点,晚饭消夜并成一回了。”
嗅嗅,老鼠开始动嘴。王昌林躺回椅子,摸出旱烟裹上,说:“你慢慢吃,我闲着没事,正好和你摆下龙门阵。我呢,干了一件蠢事,脑壳一热,给我祖奶做了一道情蛊。老人家为了套住男人,手狠了,把三道蛊当作一道一次给下了。你不晓得,这情蛊厉害,一道下去,男人三个月之内就成李莲英了,三道合成一道下,就只能当一辈子李莲英了。我晓得,四维是自家从脚手架跳下来的。我觉得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你给我把把脉,看我老去了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
地上的没声响,王昌林别过脑袋一看,面条收得精光,老伙计拖着鼓鼓囊囊的肚子正往洞口那头爬。
“你这几天厉害呢,饭量变得斗大,我敬重你。”王昌林笑。
灯光昏暗,老鼠越爬越慢,到了洞口,身子开始左右扭动,接着侧身一歪,四脚朝天,不动弹了。王昌林慌忙爬起来,走过去细看,老伙计已经归天了。这个死法王昌林见过,六O年饿饭,寨子头一个王姓同族从一户远方亲戚那里抱回十五个盘碟大小的糍粑,一口气全吞掉了,当夜就老在床上,硕大的肚子上连青筋都条条饱绽着。
“你有点节制嘛,活活把自家胀死,这下安逸咯!”王昌林说。
打着手电,王昌林在屋子旁的菜地里挖个坑把老伙计埋葬了。然后一头钻进黑夜,往那个还没有埋葬的人家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