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一

作者:吕新 字数:3260 阅读:53 更新时间:2016/07/02

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一

尽管专案组的明海一再强调这个偏远的小县与全省全国是一样的,标准是一样的,步调也都是一致的,但曾怀林到来不久便发现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比如,在旧党校院子里第一次搜身的时候,那就明显地与省里是不一样的,而那次搜身最大的变化就是:没有专门检查肛门!负责检查的明海好像连提也没有提过。

  而在省里的时候,前后两次搜身都没有逃脱掉。在一个人的监视下,他们让他在盥洗室洗干净,然后去另一个房间里弯下腰,分开两腿,接受检查。你没有分辩的机会,说你的肛门里没有隐藏任何秘密。这话没有人听,也没有人想听,他们只是在做他们认为应该做也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当然,他们也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某一部分工作与肛肠科大夫的工作已十分接近,因为他们从事的是政治,与医学无关。即使把谁的肛门不小心弄破了,然后再带你去就医,那也是政治需要,而非医疗行为。

  在旧党校那座寂静的院子里,在窗前满树海棠花的映衬下,负责检查的明海一下也没有提及要检查那个地方。是明海的疏忽吗?

  这前后的悬殊,这巨大的变化,足以让已提前做好展示隐秘准备的曾怀林在时隔多日之后仍然感到侥幸而欣慰!这座偏远的貌不惊人的小城,并没有用顺理成章的完全能说得过去的羞辱来迎接他,它的高纬度的气候下包裹着的并不是与表面相同的寒冷。

  是由于天高皇帝远吗?从那座海棠花盛开的院子里出来后,曾怀林曾这样问自己。不能不承认遥远的重要性,而世界又是高低不平、模糊不清的,总有一些地方是他的光芒所不能到达的,总有一些地方是他的马鞭所指不到的。

  这座偏远的外冷内热的小城啊,它懂得尊重自己,也知道顾及别人,没有一开城门就给远道而来的人以羞辱。同样,曾怀林觉得自己也没有羞辱这个地方,没有刚一到达,便用被迫暴露的私处来面对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而又遥远的东西在这中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得双方的那点可怜的尊严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维护。

  曾怀林时常教育两个孩子,想让他们从心里喜欢上这座偏远的小城。一年中难得有闲暇的时候,一旦有一点空闲,他就会带他们去看小城颓败的城墙,城头上的青草,一种鲜艳的花蕊是红白两色的名叫“鬼辣椒”的野花,住在城墙下的像是拙朴的连环画里的情景一样的人家,城外走着的骆驼,青蓝而高远的天,原野上的小黄花、小白花……内城里的日本时期建造的车站和医院,因为有太多的优点,所以至今一直还在使用。唯一不体面的,不大能说出口的,就是东西本身是由侵略者建造的,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英雄气短,美中不足,要不是他们建造的,而是我们自己建造的,那就太好了,那就可以理直气壮了,甚至可以进行新的有时代特色的装点了。

  甚至内城里南市街的一段半公里长的青石板的路,也是日本时期修建的。那条路,好是好,可毕竟是敌人铺的,再好,我们也不能要,不是吗?我们总不能老走在敌人给我们铺就的一条路上吧,那我们成了什么,那我们的立场还在哪里,那我们和汉奸又有什么区别?算账不能只算经济账、生活账,更要算政治账,综合各种因素,还是刨了好。决议一致通过,很快那条半公里长的青石板路转眼就不存在了,变成了一条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行人的鞋常常被吸在泥里拔不出来的沙土路。这是车耀吉担任县长时干的一件事。泥泞是泥泞了一点,但却是一条真正的崭新的社会主义的路,没有人不为之欢欣鼓舞。鞋被吸在泥里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当然不重要,当然不应该算什么,蹲下身使劲地拔出来,抠出来,不就完了嘛,革命路上比那麻烦比那困难的事多的是。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立场没有丢,很好地保住了。

  曾怀林一家人来到小城的时候,南市街上的那条泥泞的沙土路已经铺上了黑色的沥青。夏天的中午,走在那条街上,脚下软软的,颤悠悠的,热乎乎的,感觉像是走在一条用刚出笼的年糕铺成的街上,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糟蹋粮食,暴殄天物,愧疚、不安,心重的人甚至还会有罪孽感滋生出来。凡是打那条街上经过的人,鞋底都是黑的,还有粘在鞋底上的一个一个的玉米粒大小的焦糖般的黑疙瘩。

  两个孩子很快就习惯并喜欢上了这座行人稀少的青灰色的小城,好像他们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其实是能够在任何环境里生活的,就像一粒种子,要是不能生长,不要怨土壤或气候,那多半是由于自身的问题。那条带有日本气息,只差旁边有樱花佐证的青石板路虽然没有了,但城头上的青草还在,像斯莫尔尼宫一样的圆拱的城门还在,每天都开着,连接着人间气息浓郁的内城和城外的荒凉而生僻的原野。

  内城里的西南街上还有一个不太像样的篮球场,场地不大,尺寸也完全不够,看的人稍微一多,一拥挤,周围的那些咳嗽气喘,弯腰驼背,木胳膊木腿的老房子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作为人生中的一站,曾怀林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停留多久,不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也不取决于这座同样什么主都做不了的地处偏远的小城,它的狭窄的忽高忽低的街道多少年只供人们行走,却从来不知道也不过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奔向哪里,是在这里常住,还是停停就走。

  不过,一旦住得久了,便会发现,这座偏远的小城,它经常还会时不时地提醒或告诉你,你,你们,是它狭小格局中的某一个人,某几个人,已经或深或浅地融入并参与了小城特有的生活,每天遵循的也是这里的时间和规则。

  比起过去的那种曾经有过的自以为庄严而又高尚的生活,他们一家人在这里过得更阴沉更黯淡……当他们需要什么,而这座贫瘠又固执的小城又不能给予时,他们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明白生活真的是出现了重大的变故,不然他们又怎么会在这里?这座仿佛身处世外的小城,从未向他这个陌生人以及他的家庭发出过邀请,他本人更是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中间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他们双方,而是另外的一种力大无穷又不容分说的东西,那种力量把他和他的家人轻轻地拈起来,在风声中悠荡几下,然后一松手,等再睁开眼时,他们一家人已经置身于这座僻静的小城里了。街道狭窄,阳光稀薄,全县只有两辆汽车,其中的一辆还是机械厂的小型货车。食品公司、百货公司、木材公司,主要依靠人力三轮车和手扶拖拉机运货。送信的人戴着端端正正的绿帽子,雨前的燕子一样在小城里低飞着。送牛奶的人像前来秘密接头的地下交通员一样,有选择地在临街的一些似乎有着特殊标记的门外停住,有时说着某种暗号一样的日常用语,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地从随身携带的白木箱子里飞快地取出牛奶,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然后又飞快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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