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说鬼的集市

作者:迟子建 字数:8758 阅读:5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三章 说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让我叫她周二嫂,因为她男人叫周二。我们研究所的萧一姝,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妇女地位的低下,从称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结婚生子后,虽然还有着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渐被世俗的泥沙和强大的男权力量给淘洗干净了。她们虽然最终没有随丈夫姓,但称谓已发生了变化,体现出依附和屈服于男权的意味,她认为这是一种愚昧,是女性的一种耻辱。萧一姝原来叫萧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便更名为“萧一姝”,她说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来的名字,就是一种奴性的体现。可我愿意做相爱人的奴隶。可惜没谁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术师的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矿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幸存者,面部被严重烧伤,落了一脸的疤瘌。死里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伤赔偿金和老婆开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卖,周二嫂则开旅店。周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来赶着驴拉磨,做上几板豆腐。周二卖豆腐,一卖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担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车的忙里偷闲地下盘象棋了等等。周二嫂听说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对我说,你不用挨门挨户地寻,你跟着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听上好几个鬼故事,那些出摊的小贩子最喜欢讲鬼故事了。周二眨巴着眼对周二嫂说,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说鬼说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爱说鬼,不过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远了,不过是《聊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着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个子不高,虽然他有力气,但挑着一担豆腐还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听见别人跟他打招呼,周二,卖豆腐去啊?周二总是回一句,卖豆腐去!也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气啊!周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气壮地说,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说三道四个啥?!

  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好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气中悬浮着煤尘,呛得人直咳嗽。周二对我说,乌塘一年之中极少有几天能看见蓝天白云,天空就像一件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裳晾晒在那里。乌塘人没人敢穿白衬衫,而且,很多人的气管和肺子都不好。我问这附近有几座煤矿?周二龇着牙说,大大小小总有二十几个吧。我说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窑吗?周二一撇嘴说,电视和报纸上是那么说的,实际上呢,只要不出事,小煤窑是消灭不了的!开小煤窑的哪个不是头头脑脑的亲朋好友?那等于给自己家设着个小金库!矿工的命太贱了,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矿长给个万把的就把事儿给平了;现在呢,赔得多了些,也不过两万三万的,比起命来,那算什么!人死了,只要给了钱,没人追究责任,照样还有人下井,他们也照样赚钱!

  听说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问他下井是什么感觉?

  周二说,啥感觉?每天早晨离开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几眼,下了井就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谁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无回?阎王爷想勾你的名字,大笔一挥,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妈的!

  周二边骂边撂下担子,一家小饭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块豆腐。女主人显然没有睡足,头发没梳理,趿拉着拖鞋,穿一件宽大的黄地蓝花的棉布睡袍,呵欠连天的。周二麻利地将豆腐撮进女人递过来的白铝盆中。豆腐肌肤润泽,它们“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乳黄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她对周二说,周二哥,你说蒋百嫂像不像这个盆子?它能装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带也能搁萝卜丝,真是软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听说她昨晚又闹了酒馆,把王葫芦叫到家里睡去了!你说王葫芦都满六十的人了,脸比驴还黑,天天捡破烂,一年到头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厕所里又是什么!

  周二听女人这样议论蒋百嫂,有些恼了,他说,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干净,你家刘争一跑长途,朱铁子不就老来你店里吃酒么,一吃就是一夜,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样,不能让你们见天光,埋在土里你们安分守己;一挖出来,就学会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鱼!那女人大声地辩驳。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恼,只是不再呵欠连天了。她对周二说,我知道你对蒋百嫂好,都说你是蒋三生的干爹,一家人哪有不向着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担子,冲女人撇撇嘴,走了。跟着他走的,有被汽车挟起的尘土、陈旧的阳光和我。也许还有匍匐的蚂蚁也跟着,只不过没有被我们注意到罢了。

  乌塘有三个集市,周二说我来的集市规模居中,另两个集市,一个比它大,一个比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装和日用小百货卖,比它小的只卖些肉蛋禽类、蔬菜瓜果。

  周二进了集市,就像一只鸟进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将担子卸在他的摊位上。已经有很多小商贩出现在集市上了,卖糖酥饼和绿豆稀饭以及油条和豆浆的摊位前人头攒动,生意红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饭时,周二对周二嫂说,她不是要跟着我去集市听鬼故事么,还不如在那儿吃呢!想吃枣泥饼有枣泥饼,想喝豆腐脑有豆腐脑,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当时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说,你吃惯了集市的早饭,嫌弃我的手艺了!周二连忙赔着笑脸说,哪能呢,你做的饭我这辈子吃不够,下辈子还想吃呢!周二嫂笑了,她拧了一把周二的脸,说,就你这一脸的疤瘌,也只能可着我的饭来吃了,别人谁得意你?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使我想起魔术师,以往我们也常这样甜蜜地斗嘴,可那样的话语如今就像镌刻在碑上的墓志铭一样,成为了永恒。

  我到小食摊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个馅饼。有一个食客对着免费的咸菜大嚼大咽着,瘦削的摊主用眼睛白着他,说,不怕?着啊?食客说,?着就喝水!摊主说,水也得花钱啊。食客说,喝水便宜。摊主又说,喝多了水找公厕撒尿也得花钱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咸菜罐摔在地上,骂,免费的咸菜你不叫吃,干脆收费得了,别死要面子硬撑着,还叫男人吗?!摊主看着碎了的咸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泪了。他穿件蓝背心,戴一条油渍斑斑的绿围裙,黑红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只被做成了酱菜的细长的青萝卜,颜色暗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他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将一张十元钱拍在桌子上,说,不用找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与他相邻的卖豆腐脑的说那摊主,你合适啊,这一顿早饭也就三块两块的,你一家伙得了十块,顶三个人吃的了,昨晚一定梦见金鲤鱼了吧?摊主抽搐着脸说,除了金秀,我还能梦见谁?卖豆腐脑的说,金秀又跑你的梦里去了?我看你赶快再找一个算了,她没了三年了,你天天睡凉炕,她当然记挂着你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过她的阴日子去了,人家在那里也可以再找一个,你不找,也耽误人家啊!

  听他们这一番话,我知道这个面容凄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与老婆感情深笃。我便胆怯地问他,死了的人进了活人的梦中,会是什么样子?魔术师在时,我倒时常梦见他;可他永别我后,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没有什么具体的影像,他把我的梦想也带走了。

  摊主泪眼朦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说,死了的人回到活人的梦中,当然是活着时的样子了!她会嘱咐你风大时别忘了关窗,下雪了别忘了给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也真是命苦,死了还得跟我操心!

  来了两个身上挂满了石灰点的民工,摊主擦干眼泪,招呼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周二那里,他正在吸烟。我问那个摊主的老婆是怎么死的?周二喷出一口青烟说,他老婆得了痢疾,就到家跟前的个体诊所打点滴。你说青霉素这东西也真是邪性,点了不出两小时,人就没气了!人家说,诊所的老周没有给她做过敏试验,人才死了。我看这女人也是命薄,拉肚子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诊所,这下好,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诊所的那个姓周的呢?我问。

  他呀,原先是个兽医,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换下蓝袍子,穿上白大褂,挂上听诊器,开起了诊所!他也有点能耐,治好过一个偏头疼的女人,还治好过几个人的胃病,所以他没出事时,生意还挺红火的!

  他一个当兽医的,怎么会拿到为人看病的行医执照呢?我问。

  嗨,这世道的黑白你还看不清哇,有钱能使鬼推磨呗!周二吐了口唾沫,说,老周的连襟在卫生局当局长,拿个行医执照,就跟从自家的树上摘个果子一样轻而易举,有什么难的?出了事后,人家花了两万块,就把事平了!就说人不是点滴死的,是心脏病发作死的!

  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摊主一眼。

  不认又怎么着?打官司他打得起吗?反正他老婆已进了鬼门关,还不如弄俩钱,将来留着给孩子用!周二叹了口气,指着那摊主说,他原来是个挺乐和的人,老婆没了,就变得跟女人一样爱计较了,动不动还哭,哪还有点男人的样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问。

  他呀,在这儿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听说去了芜湖的亲戚家,不干这行了,养虾去了,谁知道呢?周二又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集市上,辛酸的人海着去了,你要听鬼故事,随便逛逛就能听到。

  我与周二闲谈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买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意的,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人,他们能心、手、口并用,嘴上抽着香烟并且与你讲着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着生意,什么也不耽误。

  集市越来越热闹了。推着架子车、挑着货担的生意人越聚越多,先前还空着的摊床也就没有闲着的了。由于这集市有个长条形的顶棚,集市边缘的摊床点染着阳光,而中心地带则相对暗淡些,阳光未爬到那里就断了气。周二把我引向集市中央阴凉处的一个摊床,对一位坐着的袖着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说,史三婆,这是我家客人,想搜集鬼故事,你给她讲几个吧!你知道那么多的鬼故事,不讲不就全烂肚子里了么?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说,我的故事值钱,讲一个得给我十元!周二说,明天我给你炸包豆腐泡吃,顶了讲故事的钱了!史三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给哪里搜集鬼故事?我说为自己。史三婆就打了一个嗝对我说,你又不是从阴间来的,搜集那故事做啥?我想与她有个轻松的谈话氛围,就开玩笑说,谁说我不是从阴间来的?我这话没吓着史三婆,倒把与她相邻的卖笤帚的女孩给吓着了,她惊叫着说,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样子就像个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全是骨头,脸上没血色,你可别让她靠近咱们呀!史三婆笑了,她从容不迫地说,鬼就是鬼,哪能让你看得着呢!你不用怕。史三婆让我到摊床里面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面前,影响她的生意。我笑了笑,从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摊床里面。也许是久已不笑了,我的笑不但使自己起了寒意,也让那个女孩打了个哆嗦。史三婆的摊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灭害剂,有毒鼠强、灭蝇水、驱蚊油、除蟑灵、敌杀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强为背景而开始了。

  有个年轻的寡妇,她男人死于矿难的“冒顶”事件。她摊上个好吃懒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时用针扎她的额头。寡妇受够了婆婆的气,就买了两包毒鼠强,炖了一锅肉,打算与婆婆同归于尽。那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寡妇早把孩子打发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两个酒杯和两双筷子,唤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时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陈茶往窗外泼,听见儿媳唤她,她回身便骂,我知道你有贰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儿子睡过的炕上养汉!寡妇忍着,没有和婆婆顶嘴,想引诱她把肉吃了。这时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窗棂被震得跟敲锣似的,咣咣响,寡妇突然看见他丈夫从窗口飘了进来,就像一朵乌云。她刚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那朵云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闪电,像一条绳子一样,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电取走了性命。寡妇明白这是丈夫在帮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谁来管呢?从那以后,这寡妇就守着孩子过日子,没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争气,几年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史三婆的话使我联想到魔术师,他也会化做一道闪电吗?看来以后的雷雨天气我得敞开窗口了,也许我的魔术师会挟着一束光焰来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卖笤帚的女孩发现我对鬼故事确实有着与人一样的着迷,她不再怀疑我是鬼了,她接着史三婆,讲了另一个鬼故事。

  我表哥在乌塘自来水公司当司机,他有一个朋友叫贾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贾固的车掉进雪窝里,唤我表哥帮他拖出来。我表哥和贾固怕耽误上班,凌晨三点就上路了。那辆车陷在一片坟地里,天落着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着拖着车,忽然见雪野中闪出一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戴着白围巾,白帽子,脸盘素净,面容秀丽,说要搭我表哥的车进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我表哥觉得蹊跷,就问她怎么这么早就来到野外?那女人只是笑,并不出声。再问她是人是鬼时,她摆摆手就消失了。表哥吓得腿直哆嗦,他们把车拖出来,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坟场。表哥跟贾固说,他当法警,一定是枪毙错了人,冤魂才会从坟地飘出来。贾固便把由他亲手毙掉的死刑犯一一过筛子,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面容如坟地上出现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处决了。存档的卷宗说她红杏出墙,杀害了丈夫。贾固认为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处,就暗中复查旧案。从此他寝食不安,衣冠不整,渐渐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着妻子叫老娘,指着馒头叫灵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辆运煤的卡车撞死了。表哥说在贾固的葬礼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在坟地遇见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年轻,戴着白帽子,白围巾,一言不发。表哥想跟她说几句话,可她一转眼就在贾固的灵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个盗窃犯,他交代出自己几年前因抢劫未果,杀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看来她确实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贾固杀了本不该被杀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说以后谁还敢当法警啊?

  女孩讲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这个鬼故事则让我起了寒意。我夸赞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声,说,她考上了大学,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问她既然考上了大学,为什么不去上?女孩别过脸去,脸上现出凄凉的神色。史三婆说,还不是因为穷?她妈是个药篓子,他爸呢,常年下矿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风湿病重得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炕上。一家两个病号,哪有钱供她上学呢?

  那为什么不向社会寻求救助呢?我问。

  像她这样上不起大学的孩子又不是一个,救助得过来么?史三婆说,这丫头出来做小买卖,说挣了钱供自己上大学。我看靠她卖笤帚,卖到人老珠黄了也上不起!还不如学那些来乌塘“嫁死”的女人,熬它个三年五载的,“嘭——”地一声,矿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钱也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来了!要说什么是鬼,这才是鬼呢!史三婆气咻咻地拈起一瓶灭蚊剂,漫无目的地喷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泪眼朦胧地对史三婆说,我才不“嫁死”呢!

  我问,什么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染着棕红头发的穿花衣的女人说,这媳妇就是来乌塘“嫁死”的。可她嫁来三年了,她男人还活灵活现着!听人说她一个白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从井下平安回来了,她就叹气,连饭也不做给他吃。

  我大惑不解,问,这是为什么?

  史三婆鄙夷地看着那个走得愈来愈近的女人,说,你是外地人,当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么回事了。乌塘不是矿井多,事故多么,这些年下井死了的矿工,家属得到的赔偿金多,一些穷地方的女人觉得这是发财的好门路,就跑到乌塘来,嫁给那些矿工。他们给自家男人买上好几份保险,不为他们生养孩子,单等着他们死。我们私下里就管这样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时,你看吧,那些与丈夫真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而外乡来的那些“嫁死的”呢,她们也哭几嗓子,可那是干嚎,眼里没有泪,这样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个遭史三婆贬损的女人走到摊床前了,她拿起一瓶敌杀死,问,多少钱?史三婆说九块。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块么?史三婆抿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卖给你就是九块,爱买不买!女人撇下瓶子,说,又不是你一家卖敌杀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离开了摊床。我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袅娜的腰肢和裸露着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种分外寒冷的感觉。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点以后开始兴旺了。看来乌塘夏季的蚊蝇很多。买灭害药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没忘了见缝插针地给我讲故事,什么女人死后变成了狐狸,迷死了猎人;什么大姑娘睡在花树下,无缘无故地怀上了鬼胎,这孩子出生后是个混世魔王,无恶不作。可我对这些传说的鬼故事已经不感兴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谁能想到有一些却是鬼影呢?!炸油糕与麻花的甜香气,与炸臭豆腐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卖瓜果蔬菜的与卖粮油副食的争先恐后地吆喝着,地面渐渐地积了瓜子皮、纸屑、烟蒂、菜叶等遗弃物,当然还有人们随口吐出的痰。

  蒋百嫂也出现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诉我,她男人蒋百失踪后,她就来集市卖油茶面儿了。她是集市中来得最晚的生意人,因为她夜晚老是喝酒后带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迟。她说蒋百嫂的油茶面生意还不错,男人们很喜欢猴在她的摊床前。蒋百嫂仍是一袭黑衣,绾着发髻,嘴里嚼着什么,胳膊上挎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油茶面。她看人时的目光是迷茫的、懒散的,步态微微踉跄,似乎还没醒酒的样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凛冽的风掠过湖面,泛起寒波点点,很多人都抬着眼望她,就像看戏中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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