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作者:鬼子[本名廖润柏] 字数:4113 阅读:61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十节

陈村他们的局长确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也许早就看透了陈村的这一点,依照平常的想象,看了那一张纸条之后,他是不会来的,可他偏偏来了,而且就他一个人。他在太平房里看了一眼死去的晓雷后,便回头问了一声陈村,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陈村苦着脸指着刚刚烧在地上的那一个本子,对局长说,那是我晓雷在煤场上记下的,我已经把它给烧了。
  局长眨了眨眼,当即就明白了陈村的意思,但他仍然蹲了下去,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十分认真地翻看了一遍那个已经烧成了一团黑灰的本子。
  陈村最后对他说,还有一个事我想让你给帮个忙。
  局长说,说吧,什么事?
  陈村说,我晓雷告诉我,说是他的妹妹晓雨跟了一个不知哪个外地来的老板,租了房子住在湖心别墅里,那地方不是我能随便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去,可我想,你一定是时常去的,你就当是我求你帮的,你抽个时间帮我去问问,看看她那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帮我劝她回家去,你就说她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家里如今就剩了我和她俩人,希望她回到家里,你就说我不能没有她。
  局长点头答应了他。他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陈村说没有了。
  局长说,车子他们帮你联系好了没有?
  陈村知道局长说的什么,他回答说联系好了。他说天黑后车子就过来。
  局长说了一声那你多保重身体。说完就转身回家去了。
  陈村根本没有叫过车子。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晓雷送去火化。局长走后,他独自蹲在晓雷的身边,再次无声地痛哭了一场。天黑之后,就背起了他的晓雷,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往山里的路上。
  死人是比什么东西都要沉重的,何况那是他自己的儿子!
  那夜的月亮却是十分的明亮,但夜里的路,却是十分的遥远。陈村就那么背着,或者说是拖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走累了,他放下他的晓雷,自己坐在路边歇歇,但他总是让他的晓雷把头冰凉地枕在他的膝盖里,好像他的晓雷也仅仅是累了然后枕着父亲的身子歇下。那个晚上,他说不清在路上歇了多少次。他离开太平房的时候,月亮就圆圆的升了起来了。在陈村的脑子里,那月亮是一直地跟着他的。每次坐下来的时候,他总是眼光蒙蒙的望着天空,那月亮就总是静静停在他的头上,像是在等着他,好像它知道天亮前他是回不到村上的,它得慢慢地陪着他走。
  然而,没有等到陈村把晓雷拖回到村上,两个不知冒自何处的歹徒,就在半路上把他给劫了。那是从前边的路上走来的两个黑影,当时的陈村正靠着路边的一块石头歇着,正点燃着一支他的晓雷没有烧完的那一包香烟。那是一包红塔山的香烟。也许那两个黑影一下就闻着了烟的味道非同寻常,他们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在明朗的月光下,歹徒的眼里当然不是一个人。所以他们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但陈村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他的心当时已经完全的麻木,他望了他们一眼,依旧不停地烧着他的香烟。那样的香烟他从来没有烧过,就连摸都没有摸过。他只知道那样的香烟在乡下是卖十四块钱一包的。
  歹徒在他的面前早已摆出了架势。他们的手里都分别拿着铲子。陈村想,他们也许是要去哪里盗墓的,或者是从哪里盗墓已经回来。或者,是从哪里干活回家去的山民?他们接着问他身上有没有钱?有钱就快点拿出来,要不就对你们不客气了!陈村的身上当时有钱,但他没有想到要交给他们。他只是麻木地望着他们一味地烧着他的香烟。那两个歹徒便不再说话了,挥着铲子就朝他扑了上来。陈村的头部被飞来的铲子像是掮着了一下,当即就昏了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月亮竟然还在头上,他的脸上流着血,他的晓雷被推翻到了一旁的地上。陈村努力把他的儿子从地上扶起来,但却如何也背不动了。刚要站起的身子,晃了晃就又无情地倒了下去。
  最后,他只好把晓雷埋在了石头后边的一个窝坑里。那两个歹徒把他身上的钱全部掳走了,他们只给他丢下了那两把铁铲。陈村说,那两个歹徒肯定是文盲,不是文盲是不会将那铁铲丢下的。
  陈村依靠着一把歹徒的铁铲,一步一撑地回到了山里,他每每经过一个村头,都把看到的人吓得大惊失色。他们的目光全都惊讶无比的落在他的头发上。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的陈老师,头发可是黑的,但他们看到的却是白花花的一丛!他们都纷纷地走到路上来,都像是在怀疑那不是他们的老师陈村。但谁都没有做声。谁都没有挡住陈村的路。当陈村走到面前的时候,他们又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村摇晃着那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从他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陈村不知道他们的眼睛盯着的是他的头发。他想人们那是在同情他,可怜他。因为他连没有办法站直身子,他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得依靠铁铲的帮忙。
  当时的时间已是下午,吃过午饭的学生正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一个很容易流泪的女学生禁不住哇哇地叫喊了起来。
  她说陈老师,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呢?
  陈村这才猛然地站住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位女同学。他说你说什么?
  那女学生又重复了一句说是你的头发。
  陈村问你说我的头发怎么啦?
  她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陈村赶忙丢掉了手中的铁铲。他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头发的深处,他只是轻轻的一抓,那指缝间的头发就像长在沙地里的野草,毫无疼痛地离开了他的脑壳。被他抓下来的头发,他说不清有多少根,但很少有几根保留着原有的黑色。
  陈村的眼睛不肯相信。
  陈村的心也不肯相信。
  那头发是在哪一天的夜里突然变白的,还是一夜一夜慢慢地变白的?陈村一点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前前后后仅仅只是五个晚上!
  就在那天晚上,陈村说他的心已经完全的干枯了,干枯得就像一片被太阳烘干了的树叶。
  后来的每一个晚上,陈村都被同情的人们围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声音反复地给他壮胆,都苦苦地求着他一定要给晓雷告状,这样的状不告,就永远也对不起冤死而去的儿子。
  本来,我也是有些看透了陈村的,我觉得让他去给他的晓雷告状,无意于是叫他双手捧着他的心,就像捧着一片树叶去接受火炉的烧烤。陈村有生以来就不是那样的人。陈村经不起那种折磨。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劝动了他,我说有这么多的村人帮你说话,你就去吧。有一位都快走不动路的大爷,从家里牵来了一头大水牛,说是拿去卖了,然后用钱陪着陈村一同前去。我把晓雷给他留下的两千块钱拿出来。还另外给他添了三千,我说你还是去吧,不去你的心将会永远的无法安宁。
  陈村迟疑了几天几夜之后,最终在一个满天飘扬着细雨的早上迈出了家门。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四下村里的孩子们,全都拉着他们的家长,一大清早就纷纷地跑到了陈村的家门口,拥护着陈村一步一步地走出村头。人们想把他一直送到搭车的那个大路口,但陈村坚决不让。刚刚走出村头,陈村就把人们给拦住了。
  他说你们别送了,别送了好吗?
  陈村的眼神就像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人们只好颤颤惊惊地停下了脚步。
  就连我,他也不让送。
  他闪着那双迷迷蒙蒙的泪眼对我说,孩子们上课的事就让你辛苦了。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替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塑料布。
  他转过身就慢慢地往前走去。
  村头上那是一个高高突出的土台,人们拥挤在那个高高的土台上,目光聚集成一片,随着陈村的身影,慢慢地往前移,呈现着一种少有的庄严和凄楚。
  走去的陈村没有多远就迎面碰上了几个人。
  那是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上边。
  迎面走来的人里,有几个是穿着绿衣绿帽的警察。他们与陈村对面地站在河床上,不走了。
  村头的人们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声音乱七八糟地猜测着。可是,没有等到猜出结果,陈村在人们的眼里突然晃了晃,像一根枯朽的树桩倒在了脚下的河床上。
  村头的人们哗的一声轰动,牛群似的朝着陈村跑去。
  那几个警察是前来抓晓雷的。说的就是他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打死了那名姓杨的采石场的老板。
  倒身在河床上的陈村就那样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一条曾经在岁月里流水汹涌的河,可是这几年,河里的水渐小渐小,最后竟没有了。警察们都觉得很是奇怪。都以为陈村是脚下没有站好而滑倒的。因为河床上的卵石们,早被细碎的雨水淋得湿滋滋的。

【被雨淋湿的河】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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