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贾平凹 字数:21937 阅读:31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十九章

我逢人说起这一段说词,他们说:再不要羞你的先人了,洗脸的胰子当点心吃,你能唱秦腔,看你碔挨戳的模样!清风街的人从来是不重视我的,不重视就不重视,随便吧。我看着他们头上的光焰,笑他们的光焰都是那么微弱,哼,还是自己把自己管好吧!

  我正经告诉你,我是能看见人头上的光焰的。一个人的身体好的时候头上的光焰就大,一个人的身体不好了,光焰就小,像是一豆油灯芯,扑忽扑忽,风一吹随时就灭了。气管炎张八哥的光焰就小。王婶的光焰几乎都没有了。中星他爹的还行。还年轻的陈亮光焰昏黄,我问他怎么啦,他说他感冒了三天,大热天的一犯病浑身筛糠,还要捂两床棉被子。最奇怪的是秦安,他去医院那天,光焰柔弱得像是萤火虫,从医院回来,赵宏声三天给他换一贴膏药,没想到光焰又起来,他已能下炕,又开始在村里转悠,头上的光焰如长了个鸡冠子。

  这一天,秦安的老婆用豌豆面做了凉粉,秦安说老主任爱吃凉粉,拿了一块,让我搀扶了他去夏天义家。在二叔家里说了一会儿话,哑巴进来了,他的裤裆开裂,匆匆地换了条新裤子又要出门,我问啥事这么急的,夏天义说庆玉的新房今日抹绽上瓦哩。抹绽上瓦是盖房的最后一道工序,我是应该去帮工的,便丢下秦安和哑巴一块去了。

  帮工的人很多,也很热闹。果然是俊德的女儿回来了,也在帮着搬瓦。她见了我就说:“引生哥你好?”清风街人见面都是说:“你吃了?”或者是“老人硬朗?娃娃还乖?”从来不说“你好”的。俊德的女儿问我“你好”,而且是普通话,我就措手不及了。庆玉的女儿腊八和俊德的女儿是同学,腊八说:“人家问候你哩,你咋不吭声?”我说:“你把舌头在嘴里放好,你重说!”俊德的女儿说:“问你吃啦没?”大家都笑起来。我说:“这就对啦,咱是去省城里拾了几天破烂,又不是从天堂上下来的,不会说人话了?!”俊德的女儿骂我狗肉上不了席面,便不再理我。屋顶上的几个小伙却说:“不要理引生,他对女人没兴趣,你到架子上来递瓦!”但俊德的女儿没有去架子上,也不在地面上搬瓦,只拿了茶壶给口渴的人添茶。她穿着非常少,原来不知道她这么细的腰,又是一件短窄上衣,腰细得一把能握得住了。添了茶后,她和腊八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腊八问省城的风光,她就大肆地吹嘘,说省城的高楼和马路,说省城里的酒吧和网吧。屋架上的一个小伙也在听她说,听得把一摞瓦没接住,哗里哗啦掉下来。我说:“旧报纸一斤是多少钱?酒瓶子一个是几分钱?”俊德的女儿掏出了口红给自己的嘴唇上涂,又给腊八涂,腊八的嘴立刻像肿了许多。腊八说:“引生,你没去过省城你少说话!人家她爹是收破烂的,人家才不收破烂呢!你能行,你穿的啥,人家这裤子你在哪儿见过?!”我承认俊德的女儿活得比我强,尤其是我看见了她头上光焰很高,像蓬着的一团火,但我心里总有些不服:俊德,种庄稼都种不好么,凭什么一家人倒光堂了?!腊八还在噎我,她娘说:“腊八,你两个回老屋去说吧,坐在这儿说话还让别人干活不干活?”屋架上的小伙说:“不能走,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菊娃说:“人家在村里的时候你不理不睬,去了省城几年你就眼馋啦?”转过身倒骂腊八嘴涂得是不是吃了死娃子肉了?这一骂,俊德的女儿没了脸面,起身走了。屋架上的小伙说:“嫂子你这就不对了,人家也是好心好意来帮工的,撵了去!”菊娃说:“她能给我干啥呀,还不把你们勾引得光说了话!”脸上一恼,雀斑就黑了一层。

  菊娃收拾了一堆做木架时的刨花儿到老屋厨房去了,屋架上的人都歇下来吸纸烟,说:“这臭婆娘,怪不得庆玉见不得她!”我趁机搅和,说:“庆玉见不得她,庆玉见得谁了?”有人说:“谁白胖庆玉就见得谁,庆玉爱吃肥肉。”大家就说黑娥又白又胖,那两个**像猪尿泡。真是清风街地方邪,说鳖就来蛇。正说哩,黑娥穿着一双黄胶鞋来了。我忙打口哨,说:“不敢说啦,说多了惹事呀!”屋架上的人说:“是黑娥来了才说的!黑娥黑娥,你咋这个时候才来?”黑娥说:“来的早不一定活干得多!”挽了裤腿就去提泥包。这女人真的卖力,提着泥包来回小跑,胸脯上两个肥乳咕咕涌涌地抖。将一包泥浆提到屋架前了,举着往上递,架上的人在她用力举上来的时候手没抓住,泥包就又落下来。黑娥说:“你卖啥眼哩,你一下子不抓住,要日弄死我呀!”架上的人说:“谁日弄死你了,我媳妇在那边的,你可不敢陷害我!”黑娥抓了一把泥摔上去,骂道:“你碎?倒调戏我?!”泥巴甩了架上人一脸,屋上屋下一片哄笑。菊娃又提了一大壶开水来到新屋场上,瞧见了,脸上又是一层雀斑,问我:“谁让那**来的?”我偏故意说:“是庆玉叫的吧。”菊娃说:“村里人都死了,偏要叫她来?!”话说得声高,一直负责担水和泥浆的武林刚好过来,就承了头,说:“谁,谁,谁也没,没叫,啊是我们贱,贱了,手,手,手痒了么!”菊娃说:“这话倒说得好,就是发贱,手痒哩,恐怕还不仅是手痒,还有痒的地方呢!”武林说:“啊你,你,你把话说干,干净,净些!”菊娃说:“做了不干净的事还嫌我说的不干净?”武林一时气得越发说不出话来。这边一吵,那些上瓦的都停了手,黑娥就过来说:“谁做什么不干净事了?”菊娃说:“呀,倒有个爱武林的人了,这么热的天你给他戴绿帽子,这阵儿这么爱男人哟!”黑娥力气大,上来给了菊娃一个巴掌。她手上有泥,五道泥印留在菊娃的腮帮上。女人家打架像螳螂,只显得腿长胳膊长,乱抓乱踢,后来就抱住了,你揪我的头发,我也揪你的头发,尖叫声如杀了猪。众人见她们厮打,并不劝解,还说:“不敢抓脸,不敢抓脸!”脸相互都抓破了。众人又喊:“快把茶壶拿开,小心被摔了!”黑娥抢了茶壶往石头上一摔,茶壶成了一堆瓷片。赵宏声黑水汗流地跑了来,将她们拉开,赵宏声的衣服上就沾上了泥土,头上也乱了发型。被拉开的黑娥当然占了上风,对着菊娃骂道:“我就是庆玉请来的,他要是不请我来,你个泼妇就是上吊了直咽气儿,我看见了摘一片树叶挡了我的眼也是个看不见,让你死个硬硬的!”骂过了,却又要去提泥包。武林说:“不,不,不干了!咱这是落,落,落个,啊啥?舔勾子倒是把子,子蛋咬,咬了,回!啊回!”黑娥却说:“咱这么回去算什么?!”架子上的人起哄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这房盖好了还要住哩!”黑娥说:“住了又怎样?”赵宏声生了气,说:“你们不劝架,倒煽风赶焰的!”就给我招手。

  我过去说:“事情都怪菊娃。”赵宏声说:“你别掺和,赶快回去!”我说:“回去不热闹。”赵宏声才对我说,他刚才在大清堂,夏中星从县上打电话让他通知我,说剧团要巡回演出呀,要我大后天务必赶到县剧团。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大声叫了一声:“哇!”我一叫,黑娥和菊娃又扑到一起厮打开了。打吧,往死里打吧,我张引生现在是不管你们了,撒了脚就往回跑。跑过庆玉老屋前,来运从厨房里叼出了一根骨头,后边又跑上来赛虎,它们就在我面前,你啃一啃骨头放下了,它叼起来又啃一啃,骨头上没有丁点肉,它们好的就是那点肉味。我在心里说:这下能天天见白雪了,见到了白雪,白雪能不能让我待她好呢?抬头就看天,希望天上能出现星星。我已经很长时间里,每晚回家,一想到白雪就默默祈祷:我还能见到白雪吗,如果能见上,那屋顶上就出现一颗星星吧。然后猛地抬头看天。遗憾的是夜里总阴天,没有星星,或许有星星了,偏都不在我家屋顶上空。现在我仰头,才意识到还在白天,空中当然没有星星,而巷口立着夏天智。

  夏天智又从街上买回了几把马勺,一边走过来,一边唱:“人得瑰宝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我立即停住了脚,想逃走,但巷子里没岔口。我心里说:“不怕,怕啥哩!”便侧身站在巷道根,拿眼看着夏天智。夏天智也看见我了,说:“嗯?”我说:“四叔买马勺了?”他却哼了一下,走过去了。他走过了,轮到我唱了,我也唱:“人得瑰宝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

  我一回到家就开始洗衣服,我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洗了,还拆洗了被子。天气热,被单干得快,黄昏里我就将被子铺在门前的碾盘上缝,白恩杰来了,说:“真可怜,男人家缝被子!”我说:“我还自己吃饭哩!”他说:“我来给你说个好事的,但你怎么谢我?”我说:“好事你肯给我?”他说:“我给你寻了个媳妇。”我拿眼看着他,白恩杰能有这个好心,还真让我感动。他说:“村里来了个要饭的,才二十多一点,人丑是丑些,但身体好。我给你领来了,你看看。”我抬头一看,大苦楝树后露出一个女人的半个侧脸,撅撅的黄瓜嘴,还嚼着什么,一撮头发干得像枯草,上边缠着条红头绳,也粘着麦糠。我当下就生气了,白恩杰,狗日的,你怎么能给我介绍一个要饭的丑女人,我张引生难道就只配这号女人吗?我说:“你是不是来羞辱我的?”白恩杰说:“我说你很穷,她说老鸦不嫌猪黑。我说你没有那个,人家还是不嫌,说只要能有碗饭吃就行。”我说:“吃屎去!”

  我轰走了白恩杰,被子也不缝了,在家生气,气得一夜都没合眼。天明庆玉却来找我,求我去给他帮工,说是再干一天瓦就上齐了。我们在他的新屋场正忙活,君亭骑了摩托车从巷子里冲过来,猛地兜了个圈,刹住,粗声喊庆满。庆满说:“哎!”君亭说:“市场明天就开业典礼,石牌楼上的活儿还没干完,你倒走得没踪没影!”庆满说:“就剩下那几块雕花砖没贴,我安排人在干呀!”君亭说:“他们会贴个屁!你赶快下来!”庆玉说:“他怎么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这瓦还上不上?”君亭说:“我管你上不上的?!”庆玉说:“人都说你做事狠,你真个六亲不认!村里的匠人都让你弄到市场,我这房稀稀拉拉拖了这么长日子,今日上瓦呀,连我的亲兄弟都不能帮忙?!”君亭说:“我和我的合同人说话,不和你说。庆满,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费,就立马三刻往那儿去,保证开业典礼前完工,否则有我说的没你说的!”庆满从屋顶上下来,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着手上的泥,说:“二哥,你们先干着,实在干不完,我晚上回来再干。”庆玉说:“晚上上瓦,我在盖鸡圈呀?你走吧,你去挣人家的钱吧!”发了怒,将浸过水的一摞瓦一脚踹倒。君亭说:“你给谁发歪哩?”庆玉说:“我敢给谁发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吗?我还要踹!”对着已经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脚踩,有一片没踩动,捡起来摔在石头上,碎片四溅。

  一吵嚷,帮工的全停下来。哑巴从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裤裆?扯了,一边用手捂着一边去喊夏天义。夏天义赶来,扬手先给了庆满一巴掌。庆满捂了脸说:“他们两个吵架的,你打我?”夏天义说:“集体的事大还是个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锤了,掂不来轻重?”庆玉说:“建市场那是胡成精哩,那么好的耕地建市场,建了市场卖啥呀,卖骨殖呀?!”夏天义说:“放你娘的屁哩!你以为你老子反对过建市场,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场的人叫来给你盖房?你听着,建市场是两委会决定,决定了谁都得服从!”就高声对所有人说:“谁是从那边过来的?”庆满说:“就我一个。”夏天义便对君亭说:“你把人带走,在这儿吵啥呢??!”君亭发动了摩托车把庆满驮走了。

  庆玉蹲在地上不起来。腊八不看场面,站在远处喊:“爹!爹!”庆玉说:“你叫魂哩?”腊八说:“我娘让我向你要钱,说没菜了,米儿面锅里没菜了,要赶快买菜。”庆玉说:“买你娘的脚去,没菜下了不下了!”夏天义说:“这个时候才说没菜了,提早干啥去了?去地里摘些南瓜叶去!”我说:“南瓜叶能当菜吃呀?”夏天义说:“咋不能当菜吃,凉调了不好吃,下到锅里还不能吃?!”他招呼众人该干啥的都干啥,自个竟从木架攀上了屋顶,亲自在那里抹浆上瓦。

  夏天义是个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顶上逞能得比年轻人干得还猛,更害气的是他还要督促地上干活的人。他戴着大椭子眼镜,嘴角叼着黑卷烟,总是叫喊我,嫌我提着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溅满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骂,我索性脱了鞋,赤着脚来回小跑。大红日头下,我跑着跑着,脑子就乱了,看见满地的脚丫子在跑,大脚丫的,小脚丫的,长得秀溜的脚丫子和大脚趾根凸着一个大包的脚丫子排起了队,从地上经过,又上了墙,在屋顶的大梁上跑。我害怕这脚丫子队伍,因为那一年从桑椹树上跌下来后,满世界的脚丫子就这么跑过。我说:“我尿呀!我尿呀!”捡起挂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草帽,戴在头上把我隐蔽了起来,然后赶紧逃离屋场。

  天上出了鱼鳞云,鳞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条大鱼哩,我简直都闻见了一股腥味。这时候一只飞机飞过,飞机后拖了条白带,经久不散,天就被割开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鱼也不见了。半个下午我就一直看着天,没再回屋场干活,吃晚饭的时候哑巴才把我从碾盘上拉回去吃饭。饭是米儿面,下着南瓜叶,颜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来苦。我说:“饭这苦哇!”大家都说苦,是南瓜叶把饭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帮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厨房里埋怨,训斥着腊八提一口袋面粉去重新轧面条。夏天义累得躺在堂屋的条凳上,让哑巴给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脚心,听见院子里吵嚷,说:“南瓜叶有啥苦的?”起来盛了一碗来吃。我看见他第一口饭进嘴,眉头分明是皱了一下,我说:“苦吧?”他说:“不苦么,这哪儿苦?”就把一碗饭吃了。我说:“二叔嘴里不苦心里苦。”他拿眼睛瞪我,低声说:“一锅饭哩……你就不起个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经把锅里饭往一个木桶里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响,说:“咱富裕得很么,一锅饭就这样着糟踏?!”夏天义没有吭声,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门槛上。菊娃对庆堂说:“你把桶提回去,喂猪去。”夏天义说:“你们不吃了都给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这是我看到夏天义理儿亏最忍气吞声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还去盛第三碗,竟然没有人劝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自作自受。这我就生气了,我过去夺了他的碗,说:“这何必呀,一锅饭能值几个钱?!”他说:“那你替我把这半碗吃了。”为了夏天义的脸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吃,那个苦呀,像吃黄连。半碗饭还没吃完,君亭扶着庆满醉醺醺地经过院门前,我听见有人说:“咋醉成这模样了!”庆满舌根子硬着,说石牌楼收拾停当了,君亭请客吃饭,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杀了三只公鸡,喝了五瓶子烧酒,还有一筐白蒸馒。君亭也在说:“吃肉吃肉!喝酒喝酒!”两人便扑沓在地上。

  再说第二天的晌午,农贸市场就举办了开业典礼。典礼仪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体面和热闹,这就不用说了,而成百个货台上全有人摆了货,惹得312国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乘客买了这样又买了那样,大包小包的,像是来了一群蝗虫和土匪。陈星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位,虽然没有苹果出售,却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购了木耳、黄花和蕨菜,还有三十六只土鸡,十二只兔子。帮他照料摊位的是翠翠。陈星鬼机灵,拿着他的吉他,一边弹拨一边唱歌,顾客就招揽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货全卖了。喜欢得坐在货台上数钱,钱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数一张,就把一卷子要给翠翠,翠翠不要,陈星便拉了领口将钱塞到了她的胸罩里。君亭看着了,并没恼,领着参加典礼的各位嘉宾偏偏走了过来,夸陈星带了好头。林副县长是嘉宾中官职最高的,拍着陈星的头说:“小伙子,好好干!”陈星倒会顺竿爬,说:“县长县长,你听啥歌我给你唱!”县长说:“你这吉他能不能弹秦腔?”陈星说:“我不会秦腔。”君亭说:“林县长也是秦腔迷?”县长说:“爱好吧。听说清风街有个退休教师对秦腔痴得很,还画了秦腔脸谱?”陈星推着翠翠说:“那是她四爷!”县长说:“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四爷?”君亭说:“也是我四叔,我让我四叔来吧。”林县长说:“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让翠翠给夏天智捎口信,让准备准备,饭后他带县长到家里去。翠翠一溜烟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诉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里让人理发着,不肯信。翠翠说:“信不信由你,我把话捎到了。”赌气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来,说:“你没哄爷?”翠翠说:“我哄你,让我死了!”梅花一脚进了院,拿起院门后的扫帚就打翠翠,叫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给我丢人了!”理发人赶忙挡了翠翠,说:“这不怪女子,是她四爷不信翠翠的话,逼她那么说的么。”梅花说:“几个人都给我说了,这不要脸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场上帮陈星招呼摊子哩!”夏天智和理发人才知道话说岔了。翠翠呜呜地哭,说:“那又咋啦?我帮人家卖货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里啦,丢你啥人啦?!”梅花说:“你咋不住到人家屋里呢?夏家人经几辈,还没出过你这号不要脸的!”举了扫帚又要打,翠翠从门口逃开,梅花撵出去,二返身回来放下扫帚,捡了一根树条子再撵了出去。夏天智说:“平常把娃惯得没样儿,这会儿倒凶成这样!娃娃长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县长要来?”理发人说:“翠翠说是县长来。”夏天智说:“那你还愣啥,快些理!”理毕了,拿镜子一看,埋怨前边理得太小,说:“人老了头发稀,你理得这么小,秃顶上用什么遮盖呀!”理发人说:“四叔你这头型前大后小,前边理得大了后边就显得更小。你看不见你后边。”夏天智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还是不满意,说:“理成这样,瓜不瓜?!”理发人说:“才理过发都是瓜瓜的,过三天就顺眼了。”夏天智说:“过三天?一会儿县长就来呀!”掏了两元钱打发理发人走,还说:“竹青说理发店不赚钱,凭你这手艺,到哪儿嫌钱呀?!”

  夏天智等理发人一走,就喊在厨房做饭的四婶出来,看他发型行不行?四婶说:“你嘟嘟囔囔训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厨房里听着了,也恼得不想理你,你现在是农民了又不是教师!”夏天智说:“就是农民了咋,县长还要来看我哩!”当下又洗了一下头,使头发更蓬松些,就让四婶把院子扫扫,把夏风的小房内整理好,让县长来了到夏风的新屋坐,那里家具新,显得光亮。他自己却把新画的马勺全摆出来,又把颜料和画笔也摆好,然后坐在了藤椅上等候。

  等候了两个小时,君亭并没有领了县长来。四婶要夏天智吃饭,夏天智不吃,说正吃着客人来了多难看,再者,县长既然能来看脸谱马勺,肯定是个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几句,吃饱了饭就唱不成了。又说:“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来,上善还能唱一段《下河东》的。”四婶说:“你平日架子端着,县长一来就轻狂成啥了?”老两口致了气,不再说话。夏天智坐在椅上看着太阳从屋檐上跌下来,又从台阶上落在院子,君亭还没有领县长来,就怀疑是翠翠说谎了。四婶说:“翠翠这娃口里没个实话,几次给梅花说她去同学家呀,有人却看见她是去了陈星的果园里。她肯定哄了你!吃饭吃饭,再不吃前腔贴到后腔了。”把饭端出来,正要吃,院门外摩托车嘟嘟地响,听见有人在说:“君亭,今日给你过事哩!”君亭说:“不是给我过事,是清风街过事哩!”那人说:“那还不是把猫叫个咪!今日高兴,喝高了?”君亭说:“不高,不高。”夸的一声,院门被撞开,君亭和摩托车就倒在门口。夏天智忙放下碗,说:“来了!”跑到门口,抬头望巷中,巷中没人,一只鸡昂头斜身走过。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说:“四叔,快把摩托掀开,压住我腿了!”夏天智说:“县长呢,不是说县长要来吗?”君亭说:“县长来不了啦,正吃饭着,县政府来了电话,说东乡镇有人去县政府大门口闹事,催他快赶回去,我是来给你说一声的。”夏天智唏嘘了半天。

  这天下午,君亭就睡在了夏天智家。他是心松了下来又多喝了酒,一进夏天智家就醉睡不苏醒。老两口拖他到炕上,盖了被单,出去到地里转了一圈,回来君亭还在睡着,而炕下吐了一堆东西。四婶一边清除,一边骂君亭,但君亭还是没醒,直睡了两天两夜。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在山上,再高的山,山上什么也没有,可你只要一屙屎,苍蝇就出现了。你挖一个水塘,什么也不放,只放水,水在塘里只有半年水里就生出鱼了。我终于背着行李要去县剧团,恰走时想见见君亭,因为我觉得我这一去,说不准就从此脱下了农民这张皮,不受君亭领导了。但君亭在夏天智家醉睡不起,我在夏天智家的院墙外转了转,没敢进去。夏天智家的西隔壁是水牛家,水牛他奶八十岁了坐在墙根梳头,白头发掉下来她绕成一个小团往墙缝里塞,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念头,就脱下褂子捉虱子,夏季里虱子少,毕竟还捉住了一只,便也塞进了墙缝里,还用土糊了糊缝口儿。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我想把我的虫子留下来。

  我到了县剧团,夏中星他没有失信,就让我跟随他们去巡回下乡,负责保管和展览秦腔脸谱马勺。但他对我的要求十分严格:下乡期间,我不离马勺,马勺不离我,保证马勺不得损坏和丢失。我说:“马勺是我爷,我是它孙子,行了吧!”中星梳他的头发,就那稀稀几根,在头顶上抹过来粘过去,说:“头发少了。”我说:“灵人不顶重发。”他快乐起来了,唱:“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爷×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没那个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这些,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说:“我跟剧团下乡,白雪知道不?”中星说:“知道。”我说:“她没说啥吧?”中星说:“没说啥呀!”我说:“哇!”夏中星说:“你咋啦?”我说:“没啥,没啥。”

  第一站我们去的是竹林关镇,出发时,我看见白雪上了那辆大卡车,我也往大卡车上爬,中星却把我拉下来,让我坐到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上装着戏箱和那些脸谱马勺。拖拉机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墙缝里的那只虱子,虱一定是饥瘪了,但瘪了的虱即便成麦麸子一样,见风就飘,飘到人的身上就咬住吸人血,飘到猪的身上就咬住吸猪血。我一路都在指挥着我的虱,先去咬了丁霸槽,这是要向他显示,再去咬了白恩杰,还是向他显示,最后去咬夏天智,夏天智觉得脖子上痒,手一摸,捉住了,说:“虱子?我身上生了虱子?!”他用两个指甲要挤死虱子,一股风把虱子却吹跑了。

  到了竹林关镇,镇上有个骡马会馆,是清朝年间这一带骡马商队修的祭祀神灵的地方,也是来往歇脚点。骡马会馆现在是破烂不堪了,只剩下一个戏楼和一个后殿。戏就在戏楼上演,马勺的展览布置在后殿。我和白雪见面不多,他们排戏和休息在镇上的一个大仓库里,我要看管马勺,就只能一个人睡在后殿。

  剧团是白天演一场,晚上演一场。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台,都要讲秦腔是国粹,是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我们就要热爱它,拥护它,都来看秦腔;秦腔振兴了,我们的精气神就雄起了。再要讲这次演出是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剧团全体人员经过精心排练,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戏,是把最好的艺术奉献给大家。当然,他还讲了为配合这次秦腔巡回演出,专门组织了一个秦腔脸谱展览,也希望大家能踊跃去参观。他的这些话,像君亭在大清寺里念报纸和文件一样,念者慷慨激昂,听者却无动于衷,戏台下人来得并不多,来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后说“谢谢”,自己就走下台了。

  看戏的人不多,参观脸谱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该讲讲秦腔的历史以及这些脸谱的含义和特点,但这些我却说不出来。我能介绍的只是这些脸谱是清风街一位退休老校长画的,夏天智是谁,是剧团里白雪的公公。来人听到白雪,他们就来兴趣了,说白雪的戏唱得好,一听她唱戏把人听得骨骨节节都酥了,说白雪吃什么喝什么了,咋就长得那么亲,是不是干净得不屙不尿连屁都没有?我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好比是从花园子边路过,看见一朵玫瑰花,称赞过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当然就发怒了,把他们往出赶,几次差点儿打起来。这么着,参观的人就更少了。但一连三次来过一个人,人长得怪难看的,说话都咬文嚼字,口袋上插了个钢笔,他是每次看完戏又来参观,听说脸谱马勺是白雪的公公画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个村的,就不停地打问白雪的事。我警惕了,问:“你干啥的?”他说:“我是白雪的戏迷。”他这号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戏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戏还是迷了人?没想他竟说他看过白雪所有的戏,还为白雪写了诗赞。我说:“你写诗赞?你念念!”他真的张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确好,从此我就把这诗赞永远记住,没人时就自己念诵了。

  这诗赞是这么说的:州河岸县剧团,近十年间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纪未弱冠。态惊鸿,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靥,杨柳腰,芙蓉面,颜色赛过桃花瓣。笑容儿可掬,愁容儿堪羡,背影儿难描,侧身儿好看,似牡丹带雨开,似芍药迎风绽。似水仙凌清波,似梨花笼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宫,似杨妃醉倒沉香畔。两泪娇啼,似薛女哭开红杜鹃。双跷缓步,似潘妃踏碎金莲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风摇绿线。听清音袅袅,似黄莺鸣歌院。玉树曲愧煞张丽华,掌中影羞却赵飞燕。任你有描鸾刺凤手,画不出倾国倾城面。任你是铁打钢铸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汉。得手戏先说一遍:《梅绛雪》笑得好看,《黄逼宫》死得可怜。《串龙珠》的公主,《玉虎坠》的王娟。《飞彦彪》的忽生忽旦,《双合印》的裹脚一绽。更有那出神处,《二返安》一出把魂钩散,见狄青愁容儿一盼——怨;戽宝刀轻手儿一按——慢;系罗帕情眼儿微倦——干;抱孩子笑庞儿忽换——艳。看得人神也昏,望得人目也眩,挣出一身风流汗。把这喜怒哀乐,七情毕现且莫算,武兰儿熟且练。《姬家山》把夫换,《撮合山》把诗看。穆桂英《破洪州》,孙二娘《打店》。纤手儿接枪,能干;一指儿搅刀,罕见。回风的一条鞭,拨月的两根剑。一骑桃花如掣电,脚步儿不乱;三尺青锋如匹练,眼睛儿不眩。筋斗云凌空现,心儿里不跳,口儿里不颤。鹁鸽窠当场旋,两脚儿不停,一色儿不变。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账看。担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劳而不怨,人人说好真可赞。

  有了这长篇诗赞,我就在后殿里反复朗诵,来参观脸谱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继续朗诵,他们就说:“这人脑子有病!”趔趄着脚往出走。中星来批评我,说:“叫你展览脸谱的,你来这儿练嘴皮啦?”我说:“我宣传白雪么!”中星说:“白雪用得着你宣传?你的职责是展出脸谱,你就得给人多讲脸谱的事!”我说:“这我不懂。”中星说:“你鼻子下的嘴呢,不会请教演员?”请教谁呀?我当然第一个想到去请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请教演《拾玉镯》的王老师。我也知道还有个邱老师比王老师知识更多,邱老师却是男的,请教王老师其实还是为了容易接触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师,旁边的白雪就走开了。一次吃饭,我明明看见白雪和几个演员拿着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气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见了我,却折身又回到仓库的宿舍去。演员们喊:“白雪,你还吃不?”白雪说:“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来。”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两个蒸馍回到后殿去。后殿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老鼠在什么地方跑动和啃东西。顿顿脚,响声停了,脚一停,响声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里吸纸烟,听起远处隐隐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时才能睁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听得樵楼上三更四点,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哭了声老爹爹儿难得见,要相逢除非是南柯梦间。”台上演的是更深静夜,台下正好也是弯月当空,我想,一只小船儿浮漂在江心,船上一个女人唱着歌诉她的哀伤,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过头来是王老师。她说:“你哭啦?”我说:“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她说:“是胡凤莲在船上唱。”我说:“噢,是胡凤莲。”她说:“你不知道吧,这段唱腔是我设计的,胡凤莲因爹死后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处在复杂的心理状态下,再加上夏公子还在身边,所以设计的唱腔节奏平稳,旋律和缓,才符合她的身份。你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夸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竟哭出了声。戏台子上,白雪还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过来漂过去,我觉得满台上都是水,水从台子上溢下来,戏台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个趔趄,她捂住了嘴,几乎要倒下去呀,最后还是站住,锣鼓点子就乱了。这是严重的失场,别人看不出来,王老师看得出来,她“啊”了一下。我说:“锣鼓咋敲的?”她说:“白雪怀了孕,她犯恶心了。”我说:“??白雪怀孕了?!”王老师踢了我一脚,说:“喊啥哩!”

  白雪真的是怀孕了。这消息其实在剧团里不是秘密,原本彩排时她就给中星说过,但白雪是台柱子,中星要求她继续上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说。这次失场后,白雪就再没出演A角,只在别的戏里跑跑龙套。对于白雪怀孕,我心里怪怪的,说高兴我高兴不起来,说难过也算不上是难过。已经有几次,我远远地留神过她,她蹲在那里呕吐,呕吐又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然后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唾唾沫。她离开了,我走过去,那块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层雨,我就可怜起了她。但我能给她做些什么呢?第二天的晚上戏演完后,我瞧见她和另一个女演员去镇街口买烧鸡,另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块酱鸡肉,她却要买辣鸡肉,说:“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馋辣鸡肉。”另一个女演员说:“酸男辣女,你要生个女娃呀!”她说:“那就来个‘贵妃’!”我还胡涂她怎么说“贵妃”?她买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高高兴兴走了,我才明白鸡腿是“跪”,鸡翅是“飞”。我就过去对卖烧鸡的小贩交待,叫他每晚戏毕后提了盒子到仓库宿舍那儿去卖。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戏的人越发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两个小时就得“吵台”。来参观脸谱的就更少,我虽然从王老师那儿学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识,但仍是不够,我说:“王老师,你给我写个什么东西,我把它抄了贴在墙上,可能来参观的人就会多的。”王老师说:“你想了个美!我怎么给你写这些,就是我给你写,我有时间吗?!”她伤了我,我就再不愿提说了。可是到了午饭前,她却主动来给我说,她同意给我写的,我就买了一个烧鸡腿谢她。午饭后,演员们都休息了,我睡不着,到村边的小河里去洗澡,我没有想到小河边的树阴下坐着白雪,白雪趴在石头上写什么。我几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脚又收回了脚,我怕我过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里能让我好好地看着她。她低了头写,头发扑撒在面前,头发是那么黑,衬得脸是那么的白,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抬了头,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嘴角咬起笔杆。笔杆前世是啥变的呀,这样有福!她又开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里唾,河里的鱼都是红鱼,向那里游,河里就红了一片。我就这么一眼一眼看她,她怎么抬手,怎么拧身,我说不出来,但我全装在眼里,等她已经离开走了,我眼前还是她坐着写字的神情模样!到了下午,王老师交给了我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字写得并不好,但清晰整洁。我说:“我给你买鸡腿!”王老师说:“得买一只整鸡!”可我把材料拿到后殿,在一张大红纸上抄写的时候我闻见了材料上的气味,这气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气味一样,我明白了这材料是白雪写的。王老师,你哄我,你哪儿肯写材料,你哪儿又能写了材料,你有这气味吗,一个老太婆了有这么香的气味吗?

  材料上是这样介绍着秦腔: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体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带板”“滚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还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调十余种。板路和彩腔均有欢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欢音腔刚健有力。凡属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属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丝弦曲牌和管乐曲牌,数目甚丰,常用也有一百余首,如“小开门”“紫南风”“朝天子”“雁儿落”“柳生芽”“步步高”等。锣鼓经名目繁多,有慢、中、快、散四种类型,依其作用又有开场、动作、板头、曲牌锣鼓四种之别。乐队分文、武场,文场以胡琴为主奏,武场以鼓板为主奏。表演均以我国传统的戏曲虚实结合、且以写意为主,并采用虚拟的表现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的艺人的智慧运作和多方创造,形成众多“绝活”。角色有三大行十三小行,三大行为生、旦和花脸。十三小行是胡子生、老生、小生、武生、正旦、花旦、小旦、老旦、彩旦、武旦、大花脸、二花脸和三花脸。现存传统剧目三千多种,多为历史故事戏,剧中主要人物也多系帝王将相、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和才子佳人。最擅长搬演袍带戏、扎靠戏和“光棍戏”。组班制统“四梁四柱”,“四梁”为头道胡子生、大花脸、正旦和小旦。“四柱”为二道胡子生、二花脸、小生和丑。这些行当要求唱念做打俱精,且有各自的绝招和拿手好戏。脸谱旦角多用墨绉纱包头、贴片子。丑角有梅花、蝙蝠、铜钱和全白脸等,净脸谱色块大,起窍高,面窄额宽,图纹多变,可分为花脸、白脸、黑脸、红脸和净脸。勾黑脸表示人物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如《锄美案》中的包拯。曹操、潘仁美因其骄横、霸道和奸诈,则勾白脸。勾红脸则表示人物有忠贞英武的性格特征,如关羽。还有特殊的脸谱勾法如旦角净扮,净角俊扮,生角净扮。

  我感动着白雪为我写这么长的文字,也感叹她知道的这么多,明白她不离开剧团去省城,实在是她为了演戏而生的,我说:白雪,白雪,你真伟大!却就担心起她的身体了。她妊娠反应是越来越厉害,不出演了A角,看戏的人越发地少,少到有些寒碜。剧团又演了一个晚上,又演了一个晚上,戏毕吃宵夜,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一个大蒸馍,大家就地坐了一圈吃喝,中星便喊我也坐过去吃。中星问:“今日到你那儿看的人多少?”我说:“四个人。两个老汉,一个婆娘,婆娘怀里抱了个娃。”一个演员就对我说:“引生,你现在看见了吧,我们像不像个要饭的,背个铺盖四处流浪!”中星就训道:“你怎么说这话!”那个演员说:“好,好,为了振兴秦腔我们光屁股撵娘哩,不怕死也不知羞!这样说行吧?”我笑了笑,赶忙岔话,说:“在竹林关镇还要演几天?”中星说:“再演两场,就转到过云楼乡去,那里条件好哩。”另一个演员说:“我佩服咱团长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来这儿前你说条件多好多好,可一场戏,咱挣死挣活地演哩,能有几个人看?”中星说:“正因为人少,我才让镇上包场哩。”那演员说:“一场包四五百元,还不够咱的枉累钱!即便吃亏赔本也行,你总得有人来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场,我现在脸还红哩。”我说:“你们做演员的还有脸红的?”那演员说:“演员总该长了脸吧?中午演到最后,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个观众了!可那个观众却叫喊他把钱丢了,说是我拿了他的钱,我说我在台上演戏哩,你在台下看戏哩,我怎么会拿了你的钱?他竟然说我在台下看戏哩,你在台上演戏哩,一共咱两个人,我的钱不见了不是你拿走的还能是谁拿走的?”中兴黑了脸,说:“我告诉你,你再这么编段子作贱剧团,我就开除了你!”他站起来,对我说:“走,不听他胡说八道了,我跟你到后殿说话去!”

  到了后殿,中星说:“演员里边有些人文化低,素质差,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我说:“这儿没人,你给我说实话,你也是当了一段时间的团长了,你说说这秦腔还有没有前途?”中星说:“这话怎么说呢?”我说:“恐怕有一天,剧团就散伙了。”中星说:“剧团毕竟是一批人吃饭的地方么。”还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就有人跑来找中星,说剧团收拾舞台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来了,村人说戏台上是他们三户人家放麦草的地方,为演戏才腾了出来,应该给他们三户人家付腾场费。中星说:“镇上包了场,还给他们什么钱?让后勤科老王去处理吧。”那人走了,中星说:“咱整天说传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兴秦腔应该是文艺工作者的责任。再说,如果没有了秦腔,群众文化生活就只有喝酒搓麻将?”我说:“问题是没人看秦腔么,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风街有个陈星,歌儿唱得好。”又有人跑来说:“团长,老王处理不了,双方打起来啦!”中星说:“好好说,打啥哩?别见风就是雨,让剧务科老张去,他能镇住!”那人走了,中星说:“你说唱流行歌,把剧团变成卡拉OK厅?!”我说:“陈星一唱歌,清风街的年轻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又有人跑来了,说:“团长,老张碕不顶,打出血来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说:“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说:“翠翠?是雷庆的小女儿……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这个晚上,人命是没出,但事情闹大了,它牵连了我,不但失去了继续跟着剧团巡回演出的机会,更让我在白雪面前丢尽了脸面!事情是这样的:中星走后,我先一直在后殿里,而中星去了戏楼,剧团里的一些演员已经和竹林关镇的村人打成了一锅灰,当然是中星把演员们都撤回了仓库宿舍,宣布关上仓库大门,一律不准出外,要大便的先憋着,要小便的,男演员从北边墙角的那个窗口往外尿,女演员在隔开的那边门下往出尿。但村人的怒气并没有消,他们又撵来在仓库外叫骂,骂得很难听,甚至有了石头和瓦块打在了铁门上。我本来乖乖地呆在后殿,可我那时却操心起了白雪,我想双方打闹起来,白雪会不会也去现场了呢?即便她不会参与打架,但别人会不会撞了她呢?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提着鸡蛋篮子过街,不怕咱挤人就怕人挤咱啊!还又一想,如果谁撞一下白雪也好,不要撞得太重,最好让我看见,我就会豁出命去扑上去和那人打,我打坏了他,我英雄,他打坏了我,白雪就会心痛我。这么一想,我就往仓库那边跑,竟没有关后殿的灯,门也没锁。等我跑到仓库,仓库大门前黑黝黝站了一伙人,石头瓦块往大门上砸,我偷偷溜到仓库背后的窗下,轻声喊:“喂,喂!”仓库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前门的打砸声、叫骂声渐渐平息了,我又轻声喊:“团长,团长!”没人时我叫中星是中星哥,当着演员面我叫他夏团长。中星应了声,说:“谁?”我说:“走了走了。”中星趴在窗口说:“走了?”我说:“你们没事吧?”中星在仓库里说:“走了,走了。”话刚落点,电灯却灭了。仓库里一阵骚动,中星在说:“不许出去!电线铰断了就铰断吧,闭上眼睛都是个黑么!”仓库里又静下来,我听见有人放了一个很大的屁。这时候,远远的地方传来卖烧鸡的声音,说:“烧鸡——谁买烧鸡——”我对窗缝又叫:“夏团长,团长!”中星说:“你快回去睡去!”我说:“没事吧?”中星说:“没事。”我问的是白雪有事没事,但我不能提说白雪的名,又说:“真的没事?有卖烧鸡的。”中星就躁了,骂道:“你回去!”

  我回到了后殿,打老远看见后殿的门敞开着,觉得奇怪:刚才我没锁门?心里就紧了!一进殿果然,殿里乱七八糟,有三个脸谱马勺被砸成了碎片,有四个断了勺把,我的被子上被浇了水,那一只碗在门口,是三瓣。狗日的,他们没有砸开仓库铁门,来我这里发泄怨恨了!我清理了一下脸谱马勺,一百二十个脸谱马勺,毁了七只,丢失八只。我一下子火冒了三丈,提了个条凳就冲出了后殿,跑到戏楼前,戏楼前没人,又跑到街口,街口没人,我狼一样地喊:“人呢,狗日的人呢?我日你娘了你打砸抢脸谱马勺?!”没人回应我,我抡起条凳往一个碌碡上砸,条凳的四个腿儿就全飞了。我扑沓在黑地上嚎啕大哭。

  到了天明,剧团里有两个演员收拾了铺盖离团回县了,他们是早已联系了南方的一个演出班,因中星没允许才留下来,现在一走,大家心就乱了。中星挽留那两个演员没挽留住,却当着所有演员的面开始骂我,骂我没有保护好脸谱马勺:“你咋不死呢?你被打死了我给你申报个烈士,可你好好的你把马勺让打砸抢啦,你让我怎么给四叔交待?!”我说:“我给四叔赔!”中星说:“你拿啥赔?你拿碕赔呀,你还没碕哩!”骂我可以,他中星揭我的短我就生气了,何况当场还有白雪,而剧团人压根不知道我是自残过的。我说:“你当团长哩你这么粗野?”中星说:“你惹下乱子了我再给你笑?你滚!你给我滚!”我就这么离开了剧团。我在剧团里的失败,完全是一种天意,我是真不该保管和展览夏天智的秦腔脸谱的。在我走出了十米远,我回过头来,中星以为我要报复他,他说:“你要干啥?”我拿眼在人群里寻白雪,白雪就站在女演员中间,她头上别着一枚发卡,太阳把发卡照得像一颗星星,光芒乍长乍短。我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头上的草帽就掉下去,我没有拾,我觉得整个脑袋都掉下去了。他们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全都鸦雀无声。但我终于再次扭转了身,迅速地跑开,眼泪就雨一样地洒了一地。

  我回到了清风街。清风街是我的清风街,清风街里的日子是我的日子。我路过州河,从桥上跳下去美美洗了一个澡。太阳很晒,远处的哑巴在泥滩上用铁叉插鳖。哑巴空有力气,就是插不着鳖,嗷嗷地骂着走过来,对着我喊。我不理他,伸手在石堤的洞隙里摸鱼,人倒霉了喝水都会噎住,摸出来的却是一条蛇。我把蛇扔到岸上,哑巴却把蛇头跺了,塞在嘴里就吸血,蛇没有了头蛇还活着,尾巴在他的胸前打得啪啪响。我不愿意和凶残的人呆在一起,从州河里出来进了清风街,哑巴却还跟着我。我说:“你滚!你给我滚!”我是有些过分,可不招惹哑巴,我还能再招惹谁呢?我和哑巴就坐在东街的二道巷里玩起“跳方”。你一定晓得围棋而不知道“跳方”的,清风街人的“跳方”大致和围棋是一样儿的规则。哑巴笨是笨,“跳方”却跳得好,我一直跳不过他,但我手快,能在落子的时候偷子或把子移位。哑巴今天警觉着我的小动作,双眼盯着我的手,来运被夹在他的两腿间,使劲地要挣脱,他的两腿却越夹越紧,狗尾巴就像风中的旗子一样地摇。我说:“来运来运,你摇得心慌不慌?”捏起了哑巴的一颗子。哑巴似乎没留意,待又重新将子落在另一个方格上,他知道自己是败了,挠着头,一脸的疑惑。我嘎嘎地笑起来,用很坏的笑声羞辱了他。哑巴一下子将方格上的子儿全抹了,一口痰吐在我的脸上。我也不避,吐他一口。我们吐来吐去,来运趁机汪汪大叫跑了出去,原来是中星的爹从巷口过来,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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