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三

作者:王火 字数:20486 阅读:61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三

毛泽东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①在曾家岩桂园客厅内签字。会谈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确定了和 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对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协议。”纪要"签字以后,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毛泽东就在 张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绿色双引擎的C一47式运输机离开重庆飞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儿随着姗姗大姐跑和谈的新闻,这一向累得"马不停蹄”。”双十协定"签订后,家霆心中的隐忧仍旧存在。自从九月中旬听 到爸爸同管仲辉见面,谈了管仲辉讲的一些情况后,家霆同姗姗大姐和燕寅儿就觉得尽管谈判也好,签协定也好,内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暗 中在进行的军事行动始终未断。就在"双十协定"签订之前吧,山西长治地区,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阎锡山集中军队向中共进攻,但打了三十多 天,阎锡山军的十三个师被中共全部消灭。在"双十协定"签订后,国军在美国帮助下,迅速抢占战略要地,挑动内战的征兆更加明显了。
  姗姗大姐建议家霆和寅儿,搜集各种报刊上的资料,包括编译一部分外国的电讯,在《明镜台》上出现一篇《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 的资料性文章,不加评论,只作客观报道。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分项列举了下列一次次军事。
  据《扫荡报》讯:美国空军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运送国军三个军到达京、沪、平、津。即:新六军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运至南京;第 九十四军牟庭芳部由广西柳州运至上海,复运天津;第九十二军侯镜如部,由汉口运至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第七舰队九月七日进入上海港。六十艘舰只进驻黄浦江及长江口,在上
  ①《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当时外界叉称《国共会谈纪要》,因娃在十月十日签字的,又称"双十'协定”。
  海外滩设立了司令部。
  据《大公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一万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陆,并进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区。
  据《时事新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一万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岛登陆。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四日进入中共解放区烟台港,要求接收烟台,被拒绝,美舰离去。
  据《新蜀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一万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东青岛登陆,同时美国海军航空兵三个大队进驻青岛、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中旬起开始运送国军去华北、华中、东北和台湾。……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中更列举了诸如下列军事行动,
  排成了一张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新四军发言人声明:“双十协定"签订后,中共已开始执行从八个地区逐步撤退的计划。首先撤退的是 在长江以南的苏南、皖南、浙江这三个地区。
  十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国民党部队继续进攻,用优势兵力拦击我为和平团结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军浙东纵队,企图歼灭 我军于钱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线封锁与进攻我军的就有三个师十一个团之众。我军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围,夺路突围,双伤亡都重,现在国民党 军队仍在沪杭甬铁路阻击我军。”"值此《国共商谈纪要》公布,和平建国基本方针确定之际,浙东军民都希望国民党能立即停止此项大规模反 共反人民的军事行动,忠实实行《国共商谈纪要》协定的诺言,拥护和平团结的大局。”
  据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讯: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战区孙连仲指挥第三十、四十、三十二军、新八军及新四路军等部,沿平汉线北上, 欲占领保定、石家庄,发动漳河战斗,围攻晋冀鲁豫解放区。
  据十月二十七日《新华日报》讯: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指挥第三十五军、暂 三军和包头城防司令所属部队为打通平绥铁路,组织了绥包战斗,对晋绥、晋察冀解放区大举进攻。
  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儿一起在寅儿家里将收集到的资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一文,心中为大规模 内战的危险十分担心。”双十协定"签订时的曙光,似乎又丧失了。他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编写这篇资料性的文章的。有许多材料分散在报上时不 易引起读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虽然仅是资料的罗列,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实际是能引起人们警惕,并且指出问题所在的。他 希望这篇文章能起应有的影响。两人忙了一阵,快到吃晚饭时,家霆决定走了。寅儿留他吃饭,他说:“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饭 来家里没人不好。”他独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着走着,到了陕西街上。这里有宏伟高大的楼房,灰色的经过悠长的岁月变得颜色幽暗了的门面。经过罩在大墙阴影之下的水门汀人行 道,走到亚西银行门口。忽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笑着高叫:“大少爷!还认得我不?”话音刚落,就一个躬鞠了下去。家霆一看,喜出望外 ,原来是江津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哪!
  十月底已是深秋,有点凉意了。老钱身上只穿一件嫌宽嫌长的旧古铜色长衫,显得单薄。两年多不见,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头发 蓬松。两只眼睛已不那么灵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样子,使家霆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啮空了的核桃壳。
  家霆热情地说:“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老钱咳嗽着说:“我去余家巷拜望秘书长和大少爷你了。没想到'铁将军把门',没有人!正在心里懊糟。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兴!”
  家霆说:“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们一同回去,好好谈谈。长久不见,常想念你们和江津的熟人呢!”
  两人一起从陕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问:“钱嫂和孩子们都好吗?”
  老钱满面皱纹叹口气说:“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怜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钱医治,拖延了一下,结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伤心,怨天 怨地,怨我没能耐。她身体也一直不好。”
  听说小二死了!家霆心里难过。见老钱伤心,不再谈这,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今天,我在朝天门找了个'鸡鸣早看天'①住下了,就来拜望你们了。”老钱是个识相的人,预先说明自己已有住处。
  家霆叹口气,说:“来重庆有什么事吗?”
  “唉,还不是想早点回下江!”老钱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女人要我来打听打听,能不能就动身回去?这八年抗战,我们天天盼的就 是胜利了回到家乡姑苏去!现在胜利了,但怎么回去呢?心里天天着急。听说有的人已经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们能不 能早点回去?就是一路讨饭,能讨着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带老钱进了余家巷二十六号的门,到屋前将门上的锁开了,请老钱进房坐下,见老钱有些气喘,说:“我给你倒杯热茶。”老钱客气 ,说不渴。家霆倒了茶来,他一口一口就将一杯茶喝了,说:“少爷,你说,我们现在能就回下江去吗?”
  家霆安慰他说:“老钱,下江人都急着想回去。但现在交通还不畅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极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 飞机、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谈何容易!你要劝劝钱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阵子了。”说着, 家霆让老钱稍等,自己跑去后园厨房里找侯嫂,请她为客人加点菜。
  回来时,见老钱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家霆陪
  ①抗战时期,重庆、江津一带小客店,门口都有"鸡呜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招牌或灯笼招徕顾客。
  老钱坐下,继续劝慰着他。
  老钱叹着气问:“那将来回去怎么走法呢?”他一动弹,老旧的木椅嘎吱响了一声。
  “蒋来水路畅通了,从重庆可以坐船回去,轮船、木船都行。还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车,由重庆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陕西宝鸡,接 上陇海路、津浦路的火车,再接京沪路的火车就可以到苏州。但现在,交通还没有迅速恢复。怕的是打内战,铁路交通也许就要中断。”
  “唉!”老钱叹气,“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打内战!说实话,仗真打够了!为什么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内战打起来,交通 恐怕就更难恢复了吧?”
  家霆诚实地说:“是啊!再说,即使交通恢复了,大家都要回去,问题也比较复杂。”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吧?”老钱问,他一脸密而黑的皱纹褶子,像一张松松叠起的的鱼网。分别两年多,想不到竞老成这样。
  家霆点头:“当然。”他说了这两个字,能体会到老钱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说:“当初,各地的人逃难来到四川,是从东南西北各处 分散来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总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说这话时,他忽然想:应当在《明镜台》上有一篇文章,访问 一下有关部门,提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求回答,题为《下江人何时可以回下江?》,想必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老钱听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阵,叹着气说:“大少爷,不瞒你说,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为了不做顺民,来时还有点积蓄,一路上 都花得精光。这些年在江津,过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还多亏下江同乡的帮助照应。连我身上这件长衫都是人给的。现在要回去,两手空空 。我女人说是讨饭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饭,我一人也许行,带上女人和小孩,怎么能行?不知将来能有不花钱送我们下江难民回去的机会不? ”
  家霆为了暂时安慰他,只好违心地说:“你别急,回去劝劝钱嫂,也许会有这种机会的。”
  老钱听得出家霆的话说得不硬,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回去了,到了苏州,也是困难。住在哪里?吃在哪里?谋生又在哪 里?我本来会说书,已经出了点名,但大了八岁年纪,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黄也没人要了!”
  侯嫂端盘子来送晚饭,老钱客气,说:“我吃过了!吃过了!”家霆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气,到这里像到家里一样。”他去将橱 里放的那瓶酒取出来,酒还是冯村送的。童霜威喝过一点,那次陪褚之班喝过一点,余下还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给老钱满满斟了一杯。他 知道老钱有时爱喝一盅,所以说:“喝一点吧,我吃饭陪你。”但斟了酒,发现老钱咳嗽,还有些气喘,又觉得不该将酒斟得那么多了。
  老钱千恩万谢,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夹,老钱感激地喝酒吃菜,说:“你们家为人好,离开江津后,人都想 念你们,也常谈起你们。”
  家霆问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况。
  老钱边咳边谈边喝酒:“李思钧夫妇还是老样子。鲁冬寒调走了。邓六爷家仍旧每天打麻将。他家开的银行业务本来很兴旺,只是听说做 金子生意亏了大本。法院院长郑琪调到绵阳当院长了。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去年跌了一交摔断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鹤龄犯了贪污案子,免职后 去泸州了。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也调走了。”
  家霆问起国立中学的情况。
  老钱大口喝着酒说:“邵化仍在做校长。听说玩了两个女学生,被人告了,她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后台,告了也没事。”
  说到这里,老钱忽然说:“少爷,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吕营长不?”家霆点头说:“当然记得。有他的消息吗?”他记起了吕营长上前线时 留照片让老钱转的事,挂念地说:“一直也不知他在哪里了!”老钱喝着酒大咳了一阵,说:“吕营长在缅甸作战,成了残废,两条犬腿全截 肢了。听说在云南一个伤兵医院里。我这是听渝江师管区的人说的。”说着,又大声呛咳起来。
  家霆听了,把老钱面前喝剩的一点酒拿过来,说:“我不该给你酒喝的。你就别喝酒了,吃点饭吧。”他把一碗饭盛好递到老钱手里,心 里难过地说:“真想不到吕营长会这样!他在什么医院?”老钱摇摇头,说:“弄不清。”叹息着说:“他是个抗的的好军人哪!”喝了酒,他 脸红了,颇有酒意。
  家霆大量夹菜给老钱吃,面对穷苦苍老的老钱,又听说吕营长截去了双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里惘然若失,像有什么东西咬着他的神 经,痛苦、残酷的事为什么这么多!
  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老钱吃饱了饭,忽然放下饭碗,潸潸落泪。
  家霆说:“你怎么啦?”他明显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钱与以往的岁月隔开得老远老远。这个老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 那个老钱了!
  老钱皱着脸长吁一声,透着酒意说:“我这个人过去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心里一直比莲心还苦。”说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来。
  家霆难过地安慰说:“别哭了,老钱,你醉了!”
  老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哭泣着说:“谢谢你待我这么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伤心。这八年,总算吃尽苦头熬过来了,只指望胜利了回 去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听说又要打内战了,要是再来一场内战,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我认识到:我们这些小百姓,国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 事没有门路,到哪里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夫妇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们恐怕就得葬在义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将来人家都走了,我们却见不 到家乡也不能在祖宗坟前烧纸叩头了!伤心哪!真伤心哪!”他号啕大哭,泪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难忍。
  哭了一会儿,他用古铜色长衫袖子拭干眼泪,起身说:“大少爷,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书长回来,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请安,也帮我 谢谢他过去对我们夫妻和孩子的关照。你们总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说句吉利话,祝你们将来一路顺风,回到下江后福禄寿喜富贵荣华享用不 尽。”
  说完,他告辞迈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说:“你慢一慢。”走进里房,将抽屉里的钱取了一些出来,将钱塞给老钱,说:“不要伤心!这么艰难的八年都熬过来了,还 有什么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气!抗战胜利,有你和钱嫂这样许许多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义民支持的功劳。你不要悲观!”又劝慰地说:“这点钱, 权当你这次来回的船票钱。另外给钱嫂和孩子买点吃食,表表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后,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如果有 好消息,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老钱干咳着不肯收钱,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钱硬塞进袋里.他才连声谢着勉强收下,却又流泪了。
  秋风瑟瑟。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门了,才同他亲切告别。看着他瘦削苍老的身影隐没,他那种在暗夜中瑟缩行进的模样,孤零无依 ,使家霆心头的恻然难以消失。
  家霆独自走回来,老钱的咳声仍回绕在耳边。天色黑暗,他突然心里一动,往信义街走去。
  他又想起欧阳素心来了。
  他第二次来到信义街一、二号那幢青灰色旧砖建成的三层楼的小楼跟前来了。
  夜色中.住满了人的三层楼房像头蹲着的巨大怪兽似的挡在眼前。家霆凭想象,仿佛能感到当年欧阳住在这里时,从那门里走上拥挤、狭 窄的楼梯爬上三楼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楼空。在黑夜中,虽有伤逝的真情,这里已无可凭悼和追忆。
  站了一会儿,家霆心情凄惶地离开了那里。只是脑际一直盘旋着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江边见到欧阳时的那种惊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还有 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样惊喜地重新碰见欧阳吗?他孤独寂寞地从信义街转上陕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时,却意外地看见个 儿高高的燕寅儿倚在家门口站着。她两条漂亮的长腿富有风度地交叉着,姿势很美。晚饭前,两人刚分手,怎么她又来了呢?家霆心里奇怪, 说:“咦!'猫'!”燕寅儿灵秀的脸上笑着,说:“我来,见你不在,估计你一定很快会回来的,没想到竞等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钱来的事说了,开了门上的锁,忙请寅儿进去坐,问:“有事找我?”
  寅儿风趣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说着,递过一封信来,说:“我们不是给《新华日报》写过信的吗?复信 来了!但不是寄来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访时,人家托她带给我们的。姗姗大姐让我赶快给你知道。报社的人约我们去见面谈话呢! 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儿以《明镜台》主编和社长的名义,给《新华日报》写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请求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次毛泽东先生 或者周恩来先生。信给姗姗大姐看过。大姐说:“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访时给你们带去!”但信去以后,渺渺无讯。毛泽东半个多月前也飞回 延安去了。他已把这事几乎放在脑后了,想不到今晚寅儿却突然带来了复信。
  打开复信一看,很简短:囊喜菁先生:你们好!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请两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时整,在南
  区公园左侧大黄桷树旁等候,届时当有车前来迎接。
  此致敬礼
  《新华日报》编辑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说:“咦,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人同我们谈?”燕寅儿开朗地说:“反正,不管是谁,去谈谈也好。可以听听他们对《明镜台》 的意见,也可以问问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对!明天我俩准时到约定地点等候。我倒很喜欢这种带点神秘和刺激性的约会和访问哩!”
  姗姗大姐叮嘱,去时要准备好谈些什么。人家的时间很珍贵,不要临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领。”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家霆起身到门口看,门外的灯光下,看到来的是陈玛荔的那个司机。
  家霆说:“啊,是你?好久不见了!”他请那胖胖的中年司机进屋坐。
  司机笑着摇头,客气地说:“不了,我还有事。陈处长要我送封信给您。”说着,他将信递给了家霆,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呢?”家 霆收过信,照例是那种十分讲究的大白信封。他将司机送到了门口,回到屋里,心里想:今晚真是热闹!不知陈玛荔写这信又有什么事?
  燕寅儿活泼机灵地说:“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点头,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纸上是洒了点香水后密封上的。
  寅儿玩笑地说:“嗬!好香!这倒像西方贵妇人的派头了。”家霆打开信来,只见陈玛荔娟秀的笔迹写了半张纸,开头照例是没有称呼,最 后没有署名。写的是:
  你好!久不见面,明天下午三时,能来舍问叙叙吗?我即将去京、沪一带。行前谈一谈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们理应处得很 好,友情是对等立场的双方,不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为。见解不同是会造成误会的。请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巴西有句谚语说:“你不 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这样!朋友之间,最珍贵的赠品是原谅与宽恕。
  家霆把信递给寅儿。
  寅儿顽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说:“为什么要给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说:“表示这信并非什么秘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寅儿放下手,怀着好奇心,接过信在灯下看,看完,说:“她的文字不错。”又说:“我怎么感到这信里充满了爱呢?”
  家霆用手捋捋头发:“别拿我开玩笑了!你没看到她信上写的是友谊吗?”
  寅儿若有所思:“友谊和爱之间,有时是会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长得美丽,常会多些意外的麻烦。……”家霆说:“我知道常有人给你写 信。”寅儿摇头:“我话没说完,我是要说:男人英俊有为,也是一样。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说:“说实在的,我老是感到受过她的帮助,但又觉得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危险,只是从 广西回来她对我的稿件的处理,太使我不快了,就决定不再同她见面了。但这封信,却又给了我一个难题。”
  寅儿说:“看来,她要到京、沪一带去做接收大员了!听说,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已经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抢劫的劫!她去,又多一个女强 盗!”
  家霆说:“明晚有那么重要的约会,下午三点钟我不能去!”
  燕寅儿开玩笑地说:……倜傥'!这个能干女人,简直像是约你去幽会!”
  家霆说:“猫'!你不该乱开玩笑!”
  寅儿两眼的睫毛颤动,很像鸟儿的两只翅膀,说:“这是我的一种直感。不然,哪有信纸上洒香水的?”她把信拿起来又闻闻,说:“真 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晕头转向!”
  家霆下决断地说:“我决定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她,向她说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后在电话中给她送行,不就行了 ,你说好不好?”
  寅儿颤悠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又不是处理稿件,何须征求我的意见。”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里带着一 种复杂的情绪。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她一下就 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十,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做Aun十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十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没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 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 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 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浣:“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 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
  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 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徊清白,我也不认 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 、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 ,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 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 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 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 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 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问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 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 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 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 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 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 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 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 ,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十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讫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 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 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 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 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淡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 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燕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 ,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 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①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 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 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 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 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
  ①三岩:指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曾家岩周公馆、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社。
  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 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 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 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 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 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 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磨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 ,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 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 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十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 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话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 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 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十 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寅儿说:“但是,现在国 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 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 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他那诗意盎然而又饱含哲理的话语,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说得多好呀!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 家霆欢愉地点头说:“谢谢教导,您谈的这些,我们可以在《明镜台》上发表吗?”
  周恩来微笑了,双臂交叉着说:“只要对你们不会不利,当然可以发表。这些话,过几天,《新华日报》的社论都要论述的。”说到这里 ,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二位年龄虽轻,但很正直、老练。你们的《明镜台》,我认为是进步的,但却懂得策略,这很必要。”
  家霆突然觉得周恩来先生对《明镜台》、对今晚同他谈话的两个年轻人都很了解,心里如沐春风,忍不住满怀激情地说:“周先生,我想 叫您周老伯!我愿意向您吐露内心最真诚的事情。我愿意告诉您,我的母亲是位共产党人,她名叫柳苇,战前牺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 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经历及冯村的死等都如实扼要讲了出来。充满对特务政治的憎恨和对党的向往。他想不到的是周恩来仔细地听着,竟点 头说:“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们党的一位烈士。我很高兴看到你是一位进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吗?”
  家霆想:看来,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况呢!他忍不住介绍寅儿说:“她父亲是参政员燕翘老先生。”
  周恩来点头说:“我也知道了。燕翘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会员!”
  寅儿忽然说:“周老伯,我也可以这么叫您吗?”周恩来开口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很高兴!”寅儿说:“我是一个老国民党人的后代。 我自命为不偏不倚不
  党不派要走中问路线,做个公正的新闻记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感到我所应该追求的,不应是中间路线,也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发现 我自己正在起变化。请问周老伯,这是为什么?我这样对吗?”
  周恩来用和悦的眼光看着燕寅儿,笑了,说:“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已经找到了!这当然对!事实上,令尊是老国民党人了,但对国民 党也在逐渐不满。国民党的后人走向进步更不奇怪!这是从现实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兴你的这种变化!这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 的青年人应有的好的变化。”
  寅儿心血来潮了,问:“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圣地',我很向往。您能谈谈延安吗?”
  周恩来浓眉皱了一皱,似是思索了一下,说:“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一直苦难深重。我们共产党一心想使中国的民族复兴、 国家富强起来。同重庆对比,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他这种说法很新鲜,家霆和寅儿都倾心听着。
  周恩来脸上严肃起来,说:“那里没有外国人作太上皇指手画脚让中国人奴颜婢膝!那里在解决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那里没有汉奸卖国贼 ,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娼妓,没有人娶几个小老婆!那里没有拉壮丁,没有乞丐,没有无人过问的灾民,没有无法无天 横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务,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同敌伪合流!当然,工作中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我们想努力做好,想达到理想,想进步,这 是无可怀疑的!”他口才滔滔,说的话准确周密,富有条理。
  家霆突然冲动地说:“周老伯,您说得太好了!我真太向往延安了!我早有过去延安的愿望,但没有机会。您说,我能到延安去吗?”
  寅儿说:“我也有这种想法!”
  周恩来又和蔼亲切地笑了,说:“要革命,要进步,延安也可以,这里也可以。去那里,现在并不方便。拿你们来说,还是留在这里工作 的好。你们的《明镜台》应当办得更好。你们应当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准备着担负历史交给你们的更重的担子!”说到这里,他问:“你们 读过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书没有?”
  家霆和寅儿将自己所看过的进步书籍报了些名字。周恩来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学习理论,可以对你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得到一种 正确的回答,可以加深对周围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给你们一把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你们可以用来估价社会,懂得政治,理解经济的奥秘。有 了处理现实矛盾的武器,使你们有一种方向感,一种自信力,一种人生哲学,怀着使命感走历史必由之路,使中国将栗能在世界强国之林中站 起来。在重庆,学习的条件还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学一点。你们要求同谁谈话,不可能天天谈,书却可以天天看。当然,要注意,看进步书籍 也要防止遭到特务的毒手!”他话说得长,听来语重心长,说得亲切、精辟,带着勉励,使人感动。
  家霆有一种"胜读十年书"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听见门上"剥剥"敲了两下,那个先前接他们来此的年 轻人推门进来,将一叠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桌上,轻声靠近周恩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家霆朝寅儿看看。寅儿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两人 一同起身,家霆说:“周老伯忙,时间不早,我们想告辞了。”
  周恩来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温和亲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间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一定不会 忘记。”又周到地说:“如果可能,请你们回去为我向燕翘和童霜威先生问好。”他转身对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叮嘱:“好好送他们二位走!”
  两人又重新握了周恩来温暖有力的手,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像电流似的一直暖到心里。
  外边,仍在下着细雨,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家霆和寅儿回首遥望那幢楼房,只见楼上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滚滚浓雾。 两人都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周恩来两道浓眉下的电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气度,轩昂的神情,侃侃的谈吐,亲切的话语,雄辩的论据 ,谆谆的教导……都是不可忘的!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他俩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仍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送他俩到了热闹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将 他们留在路边的人流中,飞也似的驰走了。
  家霆送寅儿回家时,路上对寅儿说:“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变了中间路线的立场了!事先,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寅儿笑了,说:“其实,是你太迟钝了!这一向来,编刊物时,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同你有过分歧呀!”
  “这倒是的!”家霆说,“姗姗大姐说她是中间路线,可是我的感觉,她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多说,同周恩来见面谈 话的喜悦冲击着他,使他沉醉在一种激荡昂扬的情绪中。他只感叹地说:“唉!今夜,我太激动了!这将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一次谈话! ”
  寅儿说:“你表达得很好!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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