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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者: 字数:18794 更新时间:2016/07/11

第十四章

 梅梅的最后一次暑假正碰上奥雷连诺上校的丧期。在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房子里,现在无法狂欢作乐了。大家都轻言细语他说话,默不吭声地进餐,每天祈祷三次,甚至午休炎热时刻的钢琴乐曲听起来也象送葬曲了。严格的服丧是菲兰达亲自规定的;尽管她怀恨奥雷连诺上校,但是政府悼念这个死敌的隆重程度也震动了她。象女儿往常度假时那样,奥雷连诺第二是在家中过夜的;菲兰达显然恢复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寝的合法权利,因为梅梅下一年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同菲兰达的愿望相悖,这小姑娘取了阿玛兰塔·乌苏娜这个名字。

    梅梅结束了自己的学业。她在毕业典礼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纪的民间乐曲之后,证明她为“音乐会钢琴手”的毕业文凭就一致通过了,家中的丧期也就终止了。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术,客人们更惊叹的是她那不寻常的双重表现。她那有点孩子气的轻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经的事,但她一坐在钢琴面前就完全变了样,突然象个大人那么成熟了。她经常都是如此。其实,梅梅并没有特殊的音乐才能,但她不愿违拗母亲,就拼命想在钢琴演奏上达到高超的境地。不过,如果让她学习别的东西,她也会同样成功的。梅梅从小就讨厌菲兰达的严峻态度,讨厌母亲包办代替的习惯,但只要跟顽固的母亲下发生冲突,她是准备作出更大牺牲的。这姑娘在毕业典礼上感到,印上哥特字(注:黑体字)和装饰字(注:通常是大写字母)的毕业文凭,仿佛使她摆脱了自己承担的义务(她承担这种义务不是由于服从,而是为了自己的宁静),以为从现在起甚至执拗的菲兰达也不会再想到乐器了,因为修女们自己已经把它叫做“博物馆的老古董”。最初几年,梅梅觉得自己的想法错了,因为,在家庭招待会上,在募捐音乐会上,在学校晚会上,在爱国庆祝会匕尽管她的钢琴乐曲已把半个市镇的人弄得昏昏沉沉,菲兰达仍然继续把一些陌生人邀到家里,只要她认为这些人能够赏识女儿的才能。阿玛兰塔死后,生家暂时又陷入丧事的时候,梅梅才锁上钢琴,把钥匙藏在一个橱柜里,免得母亲什么时候找到它,并且被她丢失。但是在这以前,梅梅象学习弹琴时那样,坚毅地公开显示自己的天才。她以此换得自己的自由。菲兰达喜欢女儿的恭顺态度,对女儿的技艺引起的普遍赞赏感到自豪,以致毫不反对梅梅把女友们聚到家里,或者去种植园游玩,或者跟奥雷连诺第二以及值得信任的女人去看电影,只要影片是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讲坛上赞许过的。在娱乐活动中,梅梅表现了真正的兴趣。她觉得愉快的事情是跟陈规旧俗毫无关系的:她喜欢热闹的社交聚会;喜欢跟女友们长时间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瞎聊谁爱上了椎;学抽香烟,闲谈男人的事;有一次甚至喝了三瓶罗木酒(注:甘蔗酿造的烈性酒),然后脱光衣服,拿她们的身体各部进行较量。梅梅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菲兰达和阿玛兰塔在饭厅里默不作声地吃晚饭时,她嚼着一块甘蔗糖走了进来,就在桌边坐下,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状态。在这之前,梅梅在女朋友的卧室里度过了可怕的两小时,又哭又笑,吓得直叫,可是“危机”过去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股勇气,有了这种勇气,她就能够从寺院学校跑回家里,随便向母亲说,她能拿钢琴当作消化剂了。她坐在桌子顶头,喝着鸡汤,这汤好象起死回生的神水流到她的肚里。梅梅忽然看见菲兰达和阿玛兰塔头上出现一个表示惩罚的光环。她勉强忍住没有咒骂她们的假仁假义、精神空虚以及她们对“伟大”的荒谬幻想。梅梅还在第二个暑假期间就已知道,父亲住在家中只是为了装装门面。她熟悉菲兰达,而且想稍迟一些见见佩特娜·柯特。她认为她的父亲是对的,她宁愿把他的情妇当做母亲。在醉酒的状态中,梅梅怡然白得地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上就会发生一出丑剧;她暗中的调皮和高兴是那么不平常,终于被菲兰达发现了。

    “你怎么啦?”菲兰达问。

    “没啥,”梅梅回答。“我现在才明白,我多么喜爱你们两个啊。”

    这句话里显然的憎恨使得阿玛兰塔吃了一惊。然而,梅梅半夜醒来,脑袋剧痛,开始呕吐,菲兰达却急得差点儿发疯了。菲兰达让女儿喝了一整瓶蓖麻油,给她的肚子贴上敷布,在她的头上放置冰袋,连续五天不准她出门,给她吃有点古怪的法国医生规定的饮食,经过两个多小时对梅梅的检查,医生得出了含糊的结论,说她患了一般的妇女病。梅梅失去了勇气,懊丧已极,在这种可怜的状态中,除了忍耐,毫无办法。乌苏娜已经完全瞎了,可是依然活跃和敏锐,她是凭直觉唯一作出正确诊断的。“我看,”她对自己说,“这是喝醉了,但她立即撇开了这种想法,甚至责备自己轻率,奥雷连诺第二发现梅梅的颓丧情绪时,受到良心的谴责,答应将来更多地关心她。父女之间愉快的伙伴关系由此产生,这种关系暂时使他摆脱了狂饮作乐中苦恼的孤独,而让她脱离了菲兰达令人厌恶的照顾,似乎防止了梅和母亲之间已经难免的冲突。在那些日子里,奥雷连诺第二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在女儿身上,毫不犹豫地推迟任何约会,只想跟女儿度过夜晚,带她去电影院或杂技场。在最近几年中,奥雷连诺第二脾气变坏了,原因是他过度的肥胖使他无法自己系鞋带,无法象以前那样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奥雷连诺第二得到女儿以后,恢复了以往的快活劲儿,而他跟她在一起的乐趣逐渐使他放弃了放荡的生活方式。梅梅象春天的树木似的开花了。她并不美,就象阿玛兰塔从来不美一样,但她外貌可爱、作风朴实,人家乍一看就会喜欢她,她的现代精神伤害了菲兰达守旧的中庸思想和欲盖弥彰的冷酷心肠,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却喜欢这种精神,竭力加以鼓励。奥雷连诺第二把梅梅拉出她从小居住的卧窒(卧室里的圣像吓人的眼睛仍然使她感到孩子的恐惧);他在女儿的新房间里放了一张华丽的床和一个大梳妆台,挂上了丝绒窗帘,但是没有意识到他在复制佩特娜·柯特的卧室。他很慷慨,甚至不知道自己给了梅梅多少钱,因为钱是她从他衣袋里自己拿的。奥雷连诺第二供给了女儿各种新的美容物品,只要是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里弄到的。梅梅的卧室摆满了指甲磨石、烫发夹、洁牙剂①、媚限水②,还有其他许多新的化妆品和美容器具;菲兰达每次走愈这个房间就觉得恼怒,以为女儿的梳妆台大概就是法国艺妓的那种玩意。然而,当时菲兰达正全神贯注地关心淘气和病弱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并且跟没有见过的医生进行动人的通信。因此,她发现父女之间的串通时,只要求奥雷连诺第二决不把梅悔带到佩特娜·柯特家里去。这个要求是多余的,因为佩特娜.柯特已经嫉妒她的情人和他女儿的友谊,甚到听都不愿听到梅梅的名字了。奥雷连诺第二的情妇有一种至今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本能暗示她,梅悔只要愿意,就能做到菲兰达无法做到的事:使佩特娜·柯特失去似乎至死都有保障的爱情。于是,在在情妇家里,奥雷连诺第二看见了凶狠的眼神,听到了恶毒的嘲笑——他甚至担心他那流动衣箱不得不撤回妻子家里。可是事儿没到这个地步,任何人了解另一个人,都不如佩特哪.柯特了解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衣箱还会留在原处的,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变来变去而把生活搞得十分复杂。因此,衣箱就留在原地了,佩特娜·柯特开始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夺回了情人,而这种武器是他的女儿不能用在他身上的。佩特娜.例特也白费了力气,因为梅梅从来不想干预父亲的事情,即使她这么做,也只有利于佩特娜.柯特。梅悔是没有时间来打扰别人的。每天,她象修女们教她的,自己收拾卧室和床铺,早上都琢磨自己的衣服——在长廊上刺绣,或者在阿玛兰塔的旧式手摇机上缝纫。在别人饭后午睡时,她就练两小时钢琴,知道自己每天牺牲午睡继续练琴可使菲兰达安心。出于同样的想法,她继续在教堂义卖会和学校集会上演奏,尽管她接到的邀请越来越少,傍晚,她都穿上一件普通的衣服和系带的高腹皮鞋,如果不跟父亲到哪儿去,就上女朋友家里,在那儿呆到晚餐的时候。可是奥雷连诺第二经常都来找她,带她去看电影——

    ①使牙齿光洁的药剂。

    ②使眼睛显得懒洋洋的眼药水。

    在梅梅的女朋友当中,有三个年轻的美国姑娘,她们都是钻出“电气化养鸡场”,跟马孔多姑娘们交上朋友的。其中一个美国姑娘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为了感谢奥雷连诺第二的好客精神,布劳恩先生向梅梅敞开了自己的家、邀请她参加礼拜大的跳舞晚会,这是外国人和本地人混在一起的唯一场合。菲兰达知道了这种邀请,就暂时忘了阿玛兰塔·乌苏娜和没有见过的医生,变得激动不安起来。“你只消想一想,”她向梅梅说。“上校在坟墓里对这件事会有啥想法呀。”菲兰达当然寻求乌苏娜的支持。可是出乎每个人的预料,瞎老太婆认为,如果姑娘保持坚定的信仰,不去皈依基督教,那么,参加跳舞会啦,结交年岁相同的美国姑娘啦,都是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梅梅十分理解高祖母的意思,舞会之后的第二天,她总比平常更早地起床,去做弥撒。菲兰达仍然采取反对立场,直到有一天女儿说,美国人希望听听她弹钢琴,菲兰达才不反对了,钢琴再一次搬出宅子,送到布劳恩先生家中,年轻的女音乐家在那儿得到了最真诚的鼓掌和最热烈的祝贺;嗣后,他们不仅邀她参加舞会,还邀她参加星期天的游泳会,而且每周请她去吃一次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象个职业游泳运动员似的)、打网球、吃弗吉尼亚火腿加几片菠萝的便餐。在跳舞、游泳以及打网球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英语。奥雷连诺第二对女儿的进步十分高兴,甚至从一个流动商人那儿给她买了六卷附有许多插图的英国百科全书,梅梅空闲下来就拿它来读。读书占据了她的身心,她就不去跟女友们呆在僻静的地方瞎谈情场纠葛了,但这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读书的责任,而是因为她已毫无兴趣去议论全镇皆知的那些秘密了。现在她想起前次的酪酊大醉,就觉得那是孩子的胡闹,是可笑的;她向奥雷连诺第二谈起它来,他更觉得可笑。“如果你母亲知道就好啦!……”他笑得喘呼呼他说。只要儿女向他但白什么事儿,他总是这么说。他得到了女儿向他同样坦率谈谈初恋的许诺以后,梅梅恨快就告诉他,她喜欢一个美国小伙子,他是来马孔多跟他父母一块儿度假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小家伙!”奥雷连诺第二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就好啦!……”可是梅梅接着又告诉他,那小队子回国了,杏无踪影了。梅梅成熟的头脑帮助巩固了家庭的和睦关系。渐渐地,奥雷连诺第二又经常去佩特娜·柯特那儿了。尽管大宴宾客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使他身心愉快,但他仍不放过消闲取乐的机会,从套子里取出了手风琴;手风琴的几个琴键现在是用鞋带系上的。在这个家庭里,阿玛兰塔没完没了地缝她的殓衣,而老朽的乌苏娜却呆在黑暗的深处,她从那儿唯一还能看见的就是栗树下面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菲兰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她每月寄给儿子的信,这时已经没有一行假话,她隐瞒霍.阿卡蒂奥的只是她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的通信,那些医生断定她息了大肠良性肿瘤,准备让她接受心灵感应术(注:一种迷信)的治疗。

    已经可以说,在饱经沧桑的布恩蒂亚家中,长时间是一片和平安乐的气氛,然而阿玛兰塔的碎然死亡引起了新的混乱。这是一件没有料到的事情。阿玛兰塔已经老了,孤身独处,但还显得结实、笔挺,象以往那样特别健康。自从那一天她最终拒绝了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求婚,她就呆在房间里痛哭,惟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当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的泪水已经永远于了。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之后,十六个奥雷连诺惨遭杀害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之后,她都没有哭过;这个上校是她在世上最喜爱的人,尽管大家在栗树下面发现他的尸体时,她才表露了对他的爱。她帮着从地上抬起他的尸体。她给他穿上军服,梳理头发,修饰面容,把他的胡了捻卷得比他自己在荣耀时捻卷得还好。谁也不觉得她的行动中有什么爱,因为大家一贯认为她熟悉丧葬礼仪。菲兰达生气地说,阿玛兰塔不明白天主教和生的关系,只看见它和死的关系,仿佛天主教不是宗教,而是一整套丧葬礼仪。可是阿玛兰塔沉湎在往事的回忆里,没有听到菲兰达为天主教奥妙的辩护。阿玛兰塔已到老年,可是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她听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华尔兹舞曲时,就象从前青年时代那样想哭,仿佛时光和痛苦的经历没有给她什么教训。尽管她借口说录音带在潮湿中腐烂了,亲手把它们扔在垃圾堆里了,可是它们仍在她的记忆里转动播放。她曾想把它们淹没在她川侄儿的肮脏的恋情里(她曾让自己迷于这种恋情),而且曾想人格林列尔多上校男性的庇护下躲开它们,可是即使借助老年时最恶劣的行为,她也摆脱不了那些录音带的魔力:在把年轻的霍·阿卡蒂奥送往神学院的前三年,有一次她给他洗澡,曾抚摸过他,不象祖母抚摸孙子,而象女人抚摸男人,也象传说的法国艺妓那种做法,还象她十二--十四岁时打算抚摸皮埃特岁.克列斯比那样;当时他穿首紧绷绷的跳舞裤儿站在她面前,挥舞魔杖跟节拍器合着拍子。阿玛兰塔有时难过的是,她身后留下了一大堆病苦,有时她又觉得那么恼怒,甚至拿针扎自己的手指,然而最使她苦恼、悲哀和发狂的却是芬芳的、满是虫子的爱情花圃,是这个花圃使她走向死亡的。就象奥雷连诺上校不能不想到战争一样,阿玛兰塔不能下想到雷贝卡。不过,如果说奥雷连诺上校能够冲淡自己的回忆,阿玛兰塔却更加强了自己的回忆。在许多年中,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不要让她在雷贝卡之前受到死亡的惩罚。每一次,她经过雷贝卡的住所时,看见它越来越破败,就高兴地以为上帝听从了她的要求。有一次在长廊上缝衣服的时候,她忽然深信自己将坐在这个地方,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在同样的阳光下,等候雷贝卡的死讯。从那时起,阿玛兰塔就坐着等待,有时——这是完全真的——甚至扯掉衣服上的钮扣,然后又把它们缝上,以免无所事事的等待显得长久和难熬。家中谁也没有料到,阿玛兰塔那时是在为雷贝卡缝制讲究的殓衣。后来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雷贝卡已经变成一个幽灵,皮肤皱巴巴的,脑壳上有几根黄头发,阿玛兰塔对此并不觉得惊异,因为他所描绘的幽灵正是她早就想象到的,阿玛兰塔决定拾掇雷贝卡的尸体,在她脸上损毁的地方涂上石蜡,拿圣像的头发给她做假发。阿玛兰塔打算塑造一个漂亮的尸体,裹上亚麻布殓衣,放进棺材,悄材外面蒙上长毛绒,里面讨上紫色布,由壮观的丧葬队伍送给虫子去受用。阿玛兰塔痛恨地拟定自己的计划时突然想到,如果她爱雷贝卡,也会这么干的。这种想法使阿玛兰塔不寒而栗,但她没有气馁,继续把计划的一切细节考虑得更加完善,很快就不仅成了一名尸体整容专家,而已成了丧葬礼仪的行家。在这可怕的计划中,她没想到的只有一点:尽管她向上帝祈求,但她可能死在雷贝卡之前。事情果然如此。但在最后一分钟,阿玛兰塔感到自己并没有绝望,相反地,她没有任何悲哀,因为死神优待她,几年前就顶先告诉了她结局的临近。在把梅梅送往修道院学校之后不久,她在一个炎热的响午就看见了死神;列神跟她一块儿坐在长廊上缝衣服她立刻认出了死神;这死神没什么可怕,不过是个穿着蓝衣服的女人,头发挺长,模样古板,有点儿象帮助乌苏娜干些厨房杂活时的皮拉·苔列娜。菲兰达也有几次跟阿玛兰塔一起坐在长廊上,但她没有看见死神,虽然死神是那么真切,象人一样,有一次甚至请阿玛兰塔替她穿针引线。死神井没有说阿玛兰塔哪年哪月哪天会死,她的时刻会不会早于雷贝卡,死神只是要她从下一个月——四月六日起开始给自己缝硷衣,容许她把殓衣缝得象自己希望的那么奇妙和漂亮,但要象给雷贝卡缝殓衣时那么认真,随后死神又说,阿玛兰塔将在硷衣缝完的那天夜里死去,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和恐惧。阿玛兰塔打算尽量多花一些时间,选购了上等麻纱,开始自己织布。单是织布就花了四年的工夫,然后就动手缝制了,越接近难免的结局,她就越明白,只有奇迹能够让她把殓衣的缝制拖到雷贝卡死亡之后,但是经常聚精会神地干活使她得到了平静,帮助她容忍了希望破灭的想法。正是这个时候,她懂得了奥雷连诺上校制作小金鱼的恶性循环的意义。现在对她来说,外部世界就是她的身体表面,她的内心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她遗憾的是许多年前没有发现这一点,当时还能清除回忆中的肮脏东西,改变整个世界:毫不战栗地回忆黄昏时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身上发出的黛衣草香味,把雷贝卡从悲惨的境地中搭救出来,——不是出于爱,也不是由于恨,而是因为深切理解她的孤独,有一天晚上,她在梅梅话里感到的憎恨曾使她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这种憎恨是针对她的,而是因为她觉得这姑娘的青年时代和她以前一样虽是纯洁的,但已沾染了憎恨别人的坏习气。可她感到现在已经没有痛改前非的可能,也就满不在乎了,听从命董的摆布了。她唯一操心的是缝完殓衣。她不象开头那样千方百计延缓工作,而是加快进度。距离工作结束还剩一个星期的时候,她估计二月四号晚上将缝最后一针,于是并没说明原因,就劝梅梅推迟原定五号举行的钢琴音乐会,可是梅梅不听她的劝告。接着,阿玛兰塔开始寻找继续拖延四十八小时的办法,甚至认为死神迎合了她的愿望,因为二月四号晚上暴风雨把发电站破坏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八点,阿玛兰塔仍在世间最漂亮的硷衣上缝了最后一针,泰然自若他说她晚上就要死了。这一点,她不仅告诉全家,而且告诉全镇,因她以为,最终为人们做一件好事就能弥补自己一生的悭吝,而最适合这个目的的就是帮助人家捎信给死人。

    阿玛兰塔傍晚就要起锚,带着信件航行到死人国去,这个消息还在晌午之前就传遍了整个马孔多;下午三点,客厅里已经立着一口装满了信件的箱子,不愿提笔的人就让阿玛兰塔传递口信,她把它们都记在笔记本里,并且写上收信人的姓名及其死亡的日期。“甭担心,”她安慰发信的人。“我到达那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把您的信转交给他。”这一切象是一出滑稽戏。阿玛兰塔没有任何明显的不安,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由于承担了捎信的任务,她甚至显得年轻了。她象往常那样笔挺、匀称,如果不是脸颊凹陷、缺了几颗门牙,她看上去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她亲自指挥别人把信投入箱子,用树脂把箱子封上,并且说明如何将箱子放进坟墓才能较好地防止潮湿。早上,她叫来一个木匠,当他给她量棺材尺寸的时候,她却泰然地站着,仿佛他准备给她量衣服。在最后的时刻里,她还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以致菲兰达产生了疑心:阿玛兰塔说自己要死是不是跟大家寻开心?乌苏娜知道布恩蒂亚家的人通常部是无病死亡的,所以相信阿玛兰塔确实得到了死亡的预兆,但在捎信的事情上,乌苏娜担心的是癫狂的发信人渴望信件快点儿到达,在忙乱中把她女儿活活地埋掉。因此,乌苏娜跟刚进屋子的人争争吵吵,下午四点就把他们都撵出去了。这时,阿玛兰塔已把自己的东西分发给了穷人,只在简陋、粗糙的木板棺材上留下了一身衣服和一双没有后跟的普通布鞋,这双鞋子是她死时要穿的。她所所以没有忽略鞋子,是她想起自己在奥雷连诺去世时曾给他买了一双新皮鞋,因他只有一双在作坊里穿的家常便鞋。五点之前不久,奥雷连诺第二来叫梅梅去参加音乐会时,对家中的丧葬气氛感到十分惊讶。这时,如果说谁象活人,那就是安详的阿玛兰塔,她镇静自若,甚至还有时间来割自己的鸡眼。奥雷连诺第二和梅梅戏谑地跟她告别,答应下个星期六举行一次庆祝她复活的盛大酒宴,五点钟,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听说阿玛兰塔正在收集捎给死人的信,前来为她举行最后一次圣餐仪式,在临死的人走出浴室之前,他不得不等候了二十多分钟,她穿着印度白布衬衫,头发披在肩上,出现在衰老的教区神父面前,他以为这是个鬼把戏,就把拿着圣餐的小厮打发走了。但他仍然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听取阿玛兰塔的祈祷,因为她几乎二十年拒绝祈祷了。阿玛兰塔直截了当地说,她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帮助,因为她的心地是纯洁的。菲兰达对此很不痛快。她不顾人家可能听见她的话,大声地自言自语,阿玛兰塔宁愿要亵读神灵的死亡,而不要忏悔,这是多大的罪恶啊!然后阿玛兰塔躺下,让乌苏娜当众证明她的贞洁。

    “让谁也不要乱想,”她大声叫嚷,使菲兰达能够听见。“阿玛兰塔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就如何离开这个世界。”

    阿玛兰塔再也没有起床。她象病人似地躺在枕上,把长发编成辫子,放在耳边,——是死神要她这样躺进棺材的。然后,阿玛兰塔要求鸟苏娜拿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了岁月和苦难毁掉的自己的面孔;她觉得奇怪的是,这副面孔跟她想象的完全一样。乌苏娜根据卧室中逐渐出现的寂静,知道天色开始黑了。

    “向菲兰达告别吧,”乌苏娜要求阿玛兰塔,“重新合好的一分钟,比友好的一生还宝贵啊!”

    “现在这没用处了,”阿玛兰塔回答。

    临时搭成的台子上重新灯火通明,第二部分节目开始的时候,梅梅仍然不能不想到阿玛兰塔。她正演奏一支曲子,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地报告了噩耗,音乐会就停止了,奥雷连诺第二走进屋子,不得不挤过人群,才能瞧见老处女的尸体:她显得苍白难看,手上缠着黑色绷带,身子裹着漂亮的殓衣,棺材停放在客厅里,旁边是一箱信件。经过九夜的守灵,鸟苏娜再也不能起床了。圣索菲怀。德拉佩德照顾她,把饮食和洗脸水给她拿进卧室,将马孔多发生的一切事情告诉她。奥雷连诺第二常来看望鸟苏娜,给她各式各样的衣服,她都把它们放在床边,跟其它许多最必需的生活用品混在一“起,很快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内建立了一个世界。她得到:”小姑娘阿玛兰塔;乌苏娜的爱,小姑娘一切都象她,她教小姑娘读书识字,现在,甚至谁也没有猎到鸟苏娜完全瞎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视力不好;她那清醒的头脑以及无需旁人照顾的本领,只是使人想到百岁的高龄压倒了她。这时,乌苏娜有了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内心又那么平静,就能注意家中的生活了,囵此她第一个发现了梅梅闷不吱声的苦恼。“到这儿来吧,”鸟苏娜向小姑娘说。“现在,只有咱俩在一块儿,你就向可怜的老太婆但白说说你的心事吧。”

    梅悔羞涩地笑了一声,避免交谈,鸟苏娜没有坚持。可是梅悔不再来看望她时,她的疑心就更大了。乌苏娜知道,梅梅现在起床比往常都早,一分钟也坐不住,等候可以溜出家门的时刻,而且通育部在邻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房间里总有一只飞舞的蝴蝶妨碍她睡觉。有一次梅梅说她要去看看父亲,乌苏娜就对菲兰达的头脑迟钝感到惊异了,虽然在这之后不久,奥雷连诺第二自己就来找她的女儿。十分显然,梅梅很久以来就在千什么秘密勾当,有什么焦急的事,直到有一天晚上,菲兰达发现梅梅在电影院里跟一个男人接吻,终于把整个家庭闹翻了天。

    梅梅心里难过,以为乌苏娜出卖了她,其实是她出卖了自己。她早就留下了一连串痕迹,甚至能够引起瞎子的怀疑。如果说菲兰达过了那么久才发现这些痕迹,只是因为她在全神贯注地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秘密通信。但是菲兰达终于看出,女儿时而长久沉默,时而突然发抖,时而情绪骤变,脾气暴跺了。菲兰达开始不断地秘密观察梅梅。她照旧让女儿跟女友们外出,帮她穿上星期六晚会的衣服,一次也没向她提出可能使她警觉的难堪的问题,菲兰达已有不少证据,梅梅所做的跟她所说的不同,可是母亲为了等待决定性的罪证,仍然没有表露自己的怀疑,有一夭晚上,梅梅说她要跟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菲兰达就听到了佩特娜.柯特家的方向传来了鞭炮的噼啪声和奥雷连诺第二手风琴的声音,他的手风琴跟其他任何人的手风琴都是混同不了的,于是她穿上衣服,到电影院去,在池座前几排的昏暗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怀疑得到证实,菲兰达感到震惊,她还来不及看清跟梅梅接吻的男人,就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叫声和笑声中听出了他那颤抖的声音。“很抱歉,亲爱的,”菲兰达一听,二话没说,立刻把梅梅拖出池座,羞愧地拉着她经过熙熙攘攘的土耳其人街,把她关在她的卧室里。

    次日下午六时,有个人来拜访菲兰达,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人年纪挺轻,脸色发黄,如果菲兰达以前见过吉卜赛人,他那悒郁的黑眼睛是不会叫她那么吃惊的:任何一个心肠不硬的妇女,只要看见这人脸上那副恍惚的神情,都能理解梅梅的动机。客人穿着破旧的亚麻布衣服和皮鞋,为了使皮鞋象个样子,他在鞋上拼命涂了几层锌白,但是锌白已经出现了裂纹;他手里拿着上星州六买的一顶草帽。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不象现在这么畏缩,但他态度尊严,镇定自若,这就使他没有丢脸。在他身上可以感到一种天生的高尚气度——只有一双手肮里肮脏,他干粗活时已把指甲弄裂了。然而,菲兰达一眼就猜到他是个机修工人。她看出,他穿的是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他那衬衣下面的肉体染上了香蕉公司的皮疹。她不让他开口,甚至不准他进门,过了片刻,她就不得不把门关上,因为整座房子都是黄蝴蝶。

    “走开,”她说。“规矩人家用不着你来串门。”

    他叫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出生在马孔多,是香蕉公司汽车库的徒工。梅梅是偶然跟他认识的,有一天下午,她和帕特卫西娅.布劳恩去要汽车到种植园去,司机病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接受了开车的任务,梅梅终于达到了自己的愿望——坐在司机身边,看他怎样开车。跟正式的司机不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用实物向他作了一切解释。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梅梅刚开始到布劳恩先生家里去作容,而且驾驶汽车被认为是妇女不配干的事情。因此,她满足于理论上的解释,好几个月都没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重新见面,她随后想起,在种植园里乘车游逛的时候,他那男性的美曾经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喜欢的只是他那双粗糙的手).而且后来她还向帕特里西娅·布劳恩提到,他那几乎自高自大的态度给她留下了讨厌的印象。另一个星期六,梅梅和父亲去电影院,又看见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仍然穿着那件亚麻布衣服,坐在离她和父亲不远的地方。姑娘发现,他不太注意电影,老是掉头看她。这种粗俗的样儿使梅梅感到厌恶。散场以后,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来招呼奥雷连诺第二,这时梅梅才知道他俩彼此认识,因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从前在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的小电站上工作,——他在她父亲面前象下属一般毕恭毕敬。这个发现消除了他的高傲在梅梅身上引起的恶感。她跟他没有私会过,除了打打招呼,还没聊过什么。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做了个梦:他在船舶失事时救了她,可她没有感激之情,只有愤怒。在梦中,仿佛她自己给了他期待的机会,而她渴望的却是相反的情况,不仅要求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这样,要求对她发生兴趣的其他男人也是这样。但是,她那么气愤,醒来之后却没恨他,反而感到非去见他不可。在一个星期中,她的焦渴越来越厉害,星期六就变得难以忍受了;随后,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在电影院里招呼她的时候,她不得不作出极大的克制,不让他发现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高兴和嗔怒掺在一起的心情下,她第一次伸手给他,他也第一次握着它。在某一瞬间,她懊悔自己的冲动,但她发觉他的手也汗湿、冰冷时,她的懊悔立即变成了极大的满足。梅梅夜里开始明白,如果不向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说明他的希望完全枉然,她就不会有一分钟的宁静;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心急火燎,再也无法去想其它事人为了促使帕特里西娅·布劳恩跟他一块儿女要汽车,她使出了各种无用的花招。最后,利用一个红发美国人前来马孔多度假的机会,并且借口参观新式汽车,她请这个美国人带她去汽车库。梅梅刚一看见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不再期骗自己,知道实际情况是她自己巴望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她刚出现在门口,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这种信心使得梅梅十分气恼。

    “我是来参观新式汽车的,”梅侮说。

    “嗯,这个借口不错嘛,”他回答。

    梅梅觉得,他那高傲的烈火的伤了她,她就拼命想法伤他的面子。但他不让她有时间这么干。“别怕,”他降低声音说。“女人为男人发疯已不是头一遭了。”她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甚至没看新式汽车一眼,就从汽车库走了出去,通宵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气得直哭。说实在的,已经使她感到兴趣的那个红头发美国人,此刻在她眼里不过象一个裹着尿布的小孩儿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发现黄蝴蝶预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出现。以前,尤其在汽车库里,她看见过黄蝴蝶,可她以为它们是被油漆吸引到那儿去的。有一次,在暗黑的观众厅里,梅梅听到它们在她的头顶上飞舞。但是,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象个鬼影(在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这个鬼影)追踪她的时候,她才想到黄蝴蝶跟他有某种关系。在音乐会上,在电影院里,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经常都在人群中间;要发现他,梅梅只消举眼找到黄蝴蝶就行了。有一次奥雷连诺第二大发牢骚,咒骂黄蝴蝶讨厌地飞来飞去,梅梅差点儿象她以前答应过父亲的那样,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但她下意识地想到,他又会象往常一样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会说什么呀?”有一天早上,菲兰达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丛的时候,菲兰达忽然惊叫一声,从梅梅站立的地方——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的地方,把梅梅往旁边一拖。空中突然出现的翅膀拍动声把菲兰达吓了一跳,刹那间她以为怪事又要在女儿身上重现了。然而这是蝴蝶。它们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梅梅眼前,仿佛是从阳光里产生的,使得她的心都缩紧了。就在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进花园,手里拿着一个包包,他说这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的赠品。梅梅勉强驱散了脸上羞涩的红晕,装出一副十分自然的笑容,请他把包包放在长廊的栏杆上,因为她的手挺脏。菲兰达在这个人身上注意到的,只是他那病态的、发黄的皮肤;几个月之后她将把他撵出自己的家,甚至记不起她在哪儿见过他了。

    “一个很古怪的人,”菲兰达说。“凭他的脸色就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

    梅梅以为蝴蝶给母亲的印象太深了。她把玫瑰花丛修剪完毕,就洗了洗手,将包包拿进卧室去打开。包包里是个中国玩具似的东西——五个小盒,一个套着一个,在最后一个小盒里放着一张名信片,一个勉强会写字的人吃力地写上了几个字儿:“星期六在电影院相见。”梅梅觉得后怕,因为包包在长廊上放了不少时间,菲兰达可能怀疑它。梅梅虽然喜欢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勇敢和发明才干,但他天真地相信她准会赴约,这就触犯了她的自尊心。梅梅知道,星期六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是有约会的。但在整整一个星期中,她都感到杌陧不安,星期六晚上,她要父亲送她去电影院,散场之后再来接她。观众厅里的电灯还亮着的时候,夜出的蝴蝶就在她头顶上不停地飞舞。然后事儿就发生了。灯一熄灭,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在她身边坐下。梅梅觉得自已仿佛在可怕的泥坑里无力地挣扎,象在梦中一样,能够搭救她的只有这个沾上机油味的人;在黑暗的大厅里,她勉强才能看得见他。

    “如果你不来,”他说,“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而且明白:从这一刹那起,他俩已经难解难分了。

    “你叫我生气的是,”她微笑着说,“你总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爱他爱得发狂。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陷入孤独,甚至父亲也成了她的障碍。为了迷惑菲兰达,她胡乱地编造了一大堆谎话,不是说别人邀请她,就是说有什么事;她抛弃了自己的女友,逾越了一切常规,只要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相会就行——不管什么地方,也不管什么时候,起初,她不喜欢他的粗鲁。他俩第一次在汽车库后面的空地上幽会时,他毫不怜惜地将她弄得象个动物似的,把她搞得精疲力尽。梅梅后来明白,这也是一种爱抚,于是她失去了平静,光是为他活在人世了,渴望一再闻到使她发疯的机器油和碱水味儿。在阿玛兰塔去世之前不久,她突然短时间清醒过来,面对渺茫的前途不住地战粟。那时梅梅听说有一个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就悄悄地去她那儿。这是皮拉·苔列娜。她一看见梅梅,立刻明白姑娘来找她的隐秘原因。“坐下吧,”皮拉·苔列娜说。“给布恩蒂亚家的人算命,我是不需要纸牌的。”梅梅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百岁的女巫是她的曾祖母。皮拉·苔列娜向她说,爱情的苦恼只有在床上才能解除,她听了十分直率的解释也不相信,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持同样的看法,可是梅梅也不相信他的话,她心里认为,他那么说是因为无知,象其他工人一样。她以为一方的情欲得到了满足,就会不管另一方了,因为人们由于天性,解除了饥饿,就会失去对食物的兴趣。皮拉·苔列娜不仅消除了梅梅的错误想法,而且让梅梅使用一张旧床,在这张床上,她怀过梅梅的祖父阿卡蒂奥,然后又怀过奥雷连诺·霍塞。此外,她还教梅梅利用芥未膏沐浴的办法预防不需要的受孕,并且给了梅梅药剂处方,如果发生了麻烦,这种药剂就能免除一切——“甚至免除良心的遗贡”。在这次谈话之后,梅梅感到勇气百倍,犹如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一样。然而,阿玛兰塔之死使她不得不推迟计划的实行。在守灵的九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总在房里的人群中踱来踱去。后来开始了长久的服丧期,必须深居简出,一对情人只好暂时分开了。在这些日子里,梅梅心中焦躁,苦闷已极,冲动难抑,在她能够出门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径直前往皮拉·苔列娜家里了。她听任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摆布,没有抗拒,没有羞耻,没有扭捏,表现了那么大的天赋和本领,以致疑心较重的男人都会拿它们跟真正的经验混为一谈。在三个多月中,他俩每周幽会两次。奥雷连诺第二不知不觉地跟他俩狼狈为奸,保护他俩,天真地证实女儿想出的借口,希望她摆脱母亲的束缚。

    菲兰达在电影院里突然捉住梅梅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那天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感到良心的谴责,来到禁闭女儿的卧室里,以为梅梅按照她的诺言在他面前吐露真情,心情就会轻松一些。可是梅梅否认一切。她那么自信,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单的,奥雷连诺第二就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断了,他俩从来不是知心的伙伴——一切只是往日的幻想。他考虑是不是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谈谈,也许昔日老板的威望能让这个人放弃自己的打算,可是佩特娜·柯特劝他不要插手女人的事儿,他就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希望禁锢能够解除女儿的痛苦。

    梅梅没有显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相反地,乌苏娜从隔壁房间里听到,梅梅夜间睡得挺香,白天安静地做事,按时吃饭,消化良好。在梅梅关了几乎两个月之后,乌苏娜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样早上走进浴室,而是晚上七时走进浴室,有一次,乌苏娜甚至想警告梅梅当心蝎子,可是梅梅认为高祖母出卖了她,避免跟乌苏娜谈话,乌苏娜就决定不再婆妈妈地打扰她了。天刚黑,房子里就满是黄蝴蝶。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梅梅都发现绝望的菲兰达用喷射杀虫剂来消灭蝴蝶。“真可怕,”菲兰达哼叫起来,“我一直听说,夜出的蝴蝶会带来灾祸。”有一次,梅梅在浴室里的时候,菲兰达偶然走进她的房间,那么多的蝴蝶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它们,但她把女儿夜间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联系起来,就吓得发呆了,菲兰达并不象前次那样等候方便的机会。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镇长邀来吃午饭。这位镇长象她一样是生在山里的。她请他夜间在她的后院设置一名警卫,因为她觉得有人偷她的鸡。那天夜里,几乎象过去几个月的每天夜晚一样,梅梅在浴室里裸着身子,正在战战兢兢地等候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周围满是蝎子和蝴蝶;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在房顶上揭开一块瓦正想跳下浴室,警卫就开枪打伤了他。子弹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独中老死的,没有抱怨,没有愤恨,没有出卖别人;往事的回忆以及不让他有片刻宁静的黄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骂他是偷鸡的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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