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四卷 第一部

作者:托尔斯泰 字数:36546 阅读:812 更新时间:2009/03/08

战争与和平 第四卷 第一部

1

  在彼得堡的上层社会各界,鲁缅采夫派、亲法派、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派、皇太子派与其他各派,正在开展空前激烈的错综复杂的斗争,同平常一样,宫廷帮闲们的鼓噪淹没了各派人士的纷争。但是安定的、奢侈的、只操心现实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还是老样子,透过这种生活方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意识到俄国老百姓处境的危险和困难。皇帝出朝、跳舞晚会、法国戏院仍旧像从前一样,人们对宫廷的关注、谋求职位和勾心斗角的现象还是和从前一样。惟有上层社会人士才竭力地使百姓记起目前的困难形势。老百姓窃窃私议,时局是这样困难,而两位皇后①各行其是,相互作梗。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后只关心她掌管的慈善教育机关的安全,作出将这些机关全部疏散到喀桑的部署。这些机关的物体都已包扎停当。而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皇后在人们向她请示命令的时候,她用她所固有的俄罗斯爱国精神回答说,她不能给国家机关发布命令,因为这是陛下的国务,至于由她个人决定的私惠,她表示她将是这最后撤离彼得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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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是已故沙皇保罗的皇后,而伊丽莎白是在位沙皇亚历山大的皇后。

  八月二十六日,即是波罗底诺战役的当天,安娜·帕夫洛夫娜家举办了一次晚会,其中的重头戏要算是朗读主教向陛下敬献圣谢尔吉依神像所附的信,该信被视为爱国的教会辞令的范本。素以朗诵艺术享有盛誉的瓦西里公爵将要朗读这封信(他常给皇后朗诵)。据说,他的朗诵的要诀在于响亮而且动听,用那绝望的哀鸣和温柔的絮语交替地咬字吐音,完全不顾字句的含义,朗诵者时而在一个字句上发出哀鸣,时而在另一个字句上发出怨声。这次朗读,如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所有的晚会一样,具有政治意义。今天的晚会,将有几位显贵出席,他们竟想去法国剧院看戏,应该使他们感到羞愧,并且要鼓舞他们的爱国精神。相当多的人已经到了,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客厅里看到应到的人还没有到齐,因此,暂不进行朗诵,让大家随便聊聊。

  彼得堡每日新闻中当天的新闻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病。伯爵夫人几天前意外的生病了,错过了几次因有她出席而生色的聚会,同时听说着,她不接待任何人,并且没有请经常给她诊病的彼得堡的几位知名医生,而是信任某个意大利医生用一种新的不寻常的方法给她诊治。

  大家都十分清楚,迷人的伯爵夫人的病,起因于不便同时嫁给两个丈夫,而意大利人的治疗方法就在于消除这种不便;但当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面,不仅谁都不敢这样想,而且好像谁都不知道似的。

  “Onditquelapauvrecomtesseesttrèsmal.Lemédecinditquec’estl’anginepectorale.

  “L’angine?Oh,c’estunemaladieterrible!

  “Onditquelesrivauxsesontreconciliésgraceàl’angine…”①大家饶有兴味地重复着angine这个字。

  “Levieuxcomteesttouchantàcequ’ondit.Ilap leuré comme unen fant quand lemé decin luiaditquelecasétaitdangereux.”

  “Oh,ceseraituneperteterrible.C’estunefemmeravissante.”

  “Vousparlezdelapauvrecomtesse,”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说,“J’aienvoyésavoirdesesnouvelles.Onm’aditqu’elleallaitunpeumieux.Oh,sansdoute,c’estlapluscharmantefemmedumonde.”②她对自己的兴奋莞尔一笑地说。“Nousappartenonsàdescampsdifférents,maiscelanem’empêchepasdel’éstimer,commeellelemérite.Elleestbienmalheureuse.”③安娜·帕夫洛夫娜又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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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听说,可怜的伯爵夫人病情严重。大夫说,这是心绞病。心绞痛?呵,好可怕的病!听说两个冤家对头和解了,因为心绞痛……

  ②听说老伯爵很悲痛。当大夫说病情危险时,他像孩子似地哭了。 呵,这将是一大损失。这么迷人的女人。 你们在谈可怜的伯爵夫人吗?我已派人去问候过了。他们说她好点了。呵, 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

  ③我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但这不妨碍我对她表示应有的的尊敬。她是多么不幸。

  一个冒失的年轻人,以为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这番话,意在揭开罩住伯爵夫人病情的神秘内幕,便不经意地对不请著名的医生,而由一位可能用危险药物医治伯爵夫人的江湖郎中表示惊讶。

  “Vosinformationspeuventêtremeilleuresqueles

  mienues.”①安娜·帕夫洛夫娜突然恶狠狠地攻击那个不懂事的年轻人。“Maisjesaisdebonnesourcequecemédecinestunhommetrèssavantettrèshabile.C’estlemédecininBtimedelareined’Espagne.”②安娜·帕夫洛夫娜就这样击败了年轻人,转身朝比利宾走去。这人正在另一个圈子里谈论奥地利人,他皱起面部的皮肤,显然随时准备把它松开,说出unmot”(一句俏皮话)。

  “Jetrouvequec’estcharmant!”③他在谈一份外交文件,该文件连同被维特根施泰因,lehérosdePétropol④(彼得堡的人们这样称呼他),缴获的奥国旗帜一道送往维也纳。

  “怎么,怎么回事?”安娜·帕夫洛夫娜问他好使大家静听她已知道的mot。

  于是,比利宾复述了一遍由他起草的那份外交文件的原文:

  “L’empereurrenovielesdrapeauxAutrichiens,”比利宾说,“drapeauxamisetégarésqu’ilatrouvéhorsdelaroute.”⑤比利宾放松面部的皮肤,把话说完。

  “Charmant,charmant.”⑥瓦西里公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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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您的消息可能比我的准确。

  ②但我从可靠来源得知,这位医生博学多才。他是西班牙王后的御医呢。

  ③我发觉这太妙了!

  ④彼得堡的英雄。

  ⑤皇帝奉还奥国旗帜,这些友好的误入歧途的旗帜,他是在正路之外发现的。(意在讽刺奥与俄结盟不久,又与拿破仑一道进攻俄国。)

  ⑥妙极了,妙极了。

  “C’estlaroutedeVarsoviepeut-être.”①伊波利特公爵大声地让人感到意外地说。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用意。伊波利特公爵也带着开心的惊讶把目光投向四周。他也像其他人一样闹不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涵义。在他任职外交界时期,他不止一次注意到,以这种方式突然说出的话显得很机智,他一有机会便把首先涌上舌尖的话说出来。“可能,效果会很好,”他想,“要是没有效果呢,他们会弄不好的。”果然,就在尴尬的沉默气氛弥漫开来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等待他来演讲的那个不够爱国的人物进来了,于是,她微笑着伸出指头威胁了伊波利特一下,然后邀请瓦西里公爵走到桌子旁边就座,递给他两支蜡烛和一份手稿,请他开始念。全场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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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华沙大道,有可能。

  “最仁慈的皇帝陛下!”瓦西里公爵严肃地开了头,环顾一下听众,好像询问有没有人要对此表示反对,但无人说话。

  “最早成为国都的莫斯科城,新耶路撒冷,迎接自己的基督,”他突然把重音读在自己的字眼上,“像母亲张开的双臂接纳热忱的儿子,并透过迷雾,预见你邦国的光辉荣耀,他欢唱:‘和撒纳’,后代幸福啊!”瓦西里公爵用哭腔朗诵这段的最后这句话。

  比利宾仔细观察自己的指甲,好多人都露出一付担惊受怕的样子,似乎在询问他们有何过错。安娜·帕夫洛夫娜像老太婆念祷词似地预见轻轻地重复:“让那胆大蛮横的歌利亚……”她低声地说完了这些话。

  瓦西里公爵继续读下去:

  “让那胆大蛮横的歌利亚从法国把死神的恐怖洒向全俄罗斯吧,忠顺的信仰,俄国大卫①的弹弓,即将突然击穿那嗜血狂妄者的脑袋。谨将这尊圣谢尔吉依——古代我国福祉的捍卫者的圣像,献给吾皇陛下。我痛心疾首,衰弱的体力使我不能面觐至为仁爱的圣颜。我向上天热忱祷告,求全能的主降福于正义的民族,仁慈地实现陛下的愿望。”

  “Quelleforce!Quelstyle!”②朗读者和撰写者都受到了赞扬。

  聆听完毕而受到鼓舞的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人们,又谈了很久祖国的情势,并且对最近几天内战斗将要出现的结果作了各种推测。

  “Vousverrez,”③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明天,在陛下的诞辰,我们会得到消息的。我有吉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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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迦特人歌利亚,非利士人的战士,被大卫用弹弓打死。见《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

  ②多么有力!多好的文体!

  ③你们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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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的确证实了。次日,在宫中为皇帝祝寿而举行祈祷仪式的过程中,沃尔孔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收到库图佐夫公爵的一封信。这是库图佐夫在战斗的当天以塔塔里诺沃送来的快报。库图佐夫写道,俄军一步也未后退,法军损失大大超过我方,这是他在战地仓卒呈报的,还未来得及汇总最后的情报。看来,这是一场胜利之战。于是,即时即地,就在教堂,为了造物主的帮助,也为了这次胜利,对造物主表示了感谢。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证实了,因而,城里边整个上午都流露着欢乐的节日的情绪。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次胜利,一些人已在议论俘获拿破仑本人,谈话废黜他和为法军择立新主之事。

  远离战场,而且又在宫廷生活的环境中,是很难作到使事件的全部真相和影响力都反映出来的。一般事件围绕某一个别情事不知不觉地相继发生,现在正是这样,大快朝臣之心的事,既在于我们赢得胜利,亦在于胜利的消息正与皇上寿辰巧合。这是绝妙的一桩意外喜事。库图佐夫的报告也谈了俄军的损失,其中列举出图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库泰索夫等人。这种悲惨的事件围绕着库泰索夫阵亡一事,在彼得堡这个地区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大家都认识他,陛下宠爱他,他又年轻又有趣。这一天,大家见面时都说:

  “多么叫人吃惊。正碰上祈祷。库泰索夫的损失太大了!

  唉,多么遗憾!”

  “我对你们说过库图佐夫吗?”瓦西里公爵现在以预言家的骄傲神情说。“我从来都说,只有他才能战胜拿破仑。”

  但是,第二天没得到军队的消息,大家的语声都显得不安起来。朝臣们苦恼的是皇上得不到消息,因而感到难受。

  “皇上的情况会怎样啊!”朝臣们说,而且不再像两天前那样赞扬库图佐夫,他们谴责他成了皇上不安之源。瓦西里公爵在这天已不再称赞他所protège(赏识的)库图佐夫,而当人们谈起总司令时,只保持沉默。不仅如此,当天傍晚,仿佛有意要使彼得堡居民惊慌不安似的,事情都凑到一块儿了:又有一条可怕的消息来赶热闹。海伦·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突然死于人们曾经那么饶有兴趣地谈论过的可怕的病症。在稠人广众的交际场所,大家都一本正经地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死于anginepectorole(可怕的心绞痛)发作,但在亲密的圈子里,人们却详尽地谈到lemédecinintimedelareined’EsBpagne(那个西班牙皇后的私人医生),说他给海伦开了剂量不大作用不详的某种药物;但是海伦受到老伯爵猜疑,她丈夫(那个倒霉的浪荡的皮埃尔)不给她回信,因此十分痛苦,她忽然大剂量地服用了开给她的那种药,在人们起来抢救之前便痛苦地死去了。他们说,瓦西里公爵和老伯爵本想追究那个意大利人,但是意大利人拿出几封不幸的死者的手札,他们当即放过了他。

  众人的谈话集中在三大令人悲哀的事情上:皇上不明战况,库泰索夫阵亡和海伦之死。

  在收到库图佐夫报告的第三天,莫斯科一位乡绅抵达彼得堡,于是,全城传遍了莫斯科拱手让给法国人的消息。这太可怕了!皇上的处境会怎么样啊!库图佐夫是叛徒,而瓦西里公爵在接受宾客对他女儿亡故进行的visitesde

  condoléance(吊问)时,讲起先前受他赞扬的库图佐夫(应该原谅他在悲痛中忘掉了他先前说过的话)时说,不可能向一个瞎眼浪荡的老头子指望别的什么。

  “我只有感到吃惊,怎么可以把俄国的命运交给这样一个人。”

  当这消息仍属非官方正式消息时,还可以对它存疑,但在下一天,送来了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如下报告:

  “库图佐夫公爵的副官给我带来一封信,他在信中要求我派警官把军队引领到梁赞大路。他声称他遗憾地放弃了莫斯科。陛下!库图佐夫的行动决定了古都和您的帝国的命运。一旦听到俄国伟大事物集中之地、您的先人遗骨埋葬之地——那座城市失守,俄国定将为之战栗。我去追随军队。我已运走一切,我唯有恸哭我祖国的命运。”

  收到这封急报,皇上派沃尔孔斯基公爵将下列诏书带交库图佐夫: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从八月二十九日起,我就不曾接到您的任何报告。但在九月一日,我收到莫斯科总督自雅罗斯拉夫尔送来一则可悲的讯息,说您已决定率领军队放弃莫斯科。您自己可以想象这一消息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而您的沉默加深了我们惊愕。我派侍从将军沃尔孔斯基公爵送去此份诏书,向您听取军队的情况和促使您采取如此可悲决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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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放弃莫斯科九天之后,库图佐夫派出的信使携带放弃莫斯科的正式报告来到彼得堡。信使是法国人米绍,不懂俄语,但他quoiqueétranger,Russedecoeuretd’ame(虽是外国人,心灵深处却是俄国人),他是这样评说自己的。

  皇上立刻在石岛皇宫中的书斋接见了信使。米绍在战事发生之前从未亲眼看到莫斯科,也不懂俄语,在他带着莫斯科大火的消息,dontlesflammesèclairaientsaroute(火光照亮了他的旅途),觐见notretrèsgracieuxsouverain(我们最仁慈的君主)时,——如他所描述——,他自己仍然十分感动。

  虽然米绍先生的chagrin(悲伤)与俄国人的悲伤本来不是出于同一的根源,但当他被引进皇上的书斋时,他带着一付悲戚的面容,皇上立即向他发问:

  “M’apportezvousdetristesnouvelles,colonel?“Bientristes,sire,”米绍回答,叹着气垂下眼睛,“l’aban-dondeMoscou.”

  “Auraitonlivrémnoanciennecapitalesanssebattre?”①皇上勃然大怒,话说得很快。

  米绍恭敬地禀报了库图佐夫的命令他转达的内容,即:在莫斯科城下作战是不可能的,因为二者必择其一,或则损失军队又损失莫斯科,或则只损失莫斯科,陆军元帅应该选择后者。

  皇上两眼不看米绍,默默地听完他的禀报。

  “L’ennemiest—ilenville?”皇上问道。

  “Oui,sire,etelleestencendresàl’heurequ’ilest.Jel’ailais sée tou ten flammes.”②米绍果断地说;但他朝皇上看了一眼之后,为他自己的举措吓坏了。皇上开始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的下嘴唇在抖动,美丽的蓝眼睛顿时被泪水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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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您带给我怎样的消息?坏消息吗?上校?” “很坏的消息呢,陛下,放弃了莫斯科。” “难道是不战而让出我的古都?”

  ②“敌人进城了吗?” “是的,陛下,此刻莫斯科已化为灰烬。我离开它时,大火舌噬着它。”

  但这只持续了一分钟。皇上突然皱紧眉头,仿佛责备自己的懦弱。他抬起头来用坚定的语气对米绍说:

  “Jevois,colonel,partoutcequinousarrive,”他说,“quelaprovidenceexigedegrandssacrificesdenous……Jesui sprêt mesou met treà toutes ses volon tés;maisditesmoi,Mich-aud,commentavez—vouslais sél’armée,en voyan tain si,san scoup férir,abandon nermon an cienne capitale?

  N’avezvouspasapercudude’couragement?…”①

  米绍看到自己的trèsgracieuxsouverain(最仁慈的君主)平静下来,他也平静下来,但是并未准备好即刻回答皇上要求他正面回答的实质性问题。

  “Sire,mepermettrez—vousdevouspar ler franche men ten loyalmi litaire?”他为了赢得时间才这样说。

  “Colonel,jel’exigetoujours.”②皇上说,“Nemecachezrien,jeve uxs avoirab solument cequ’ilenest.”③“Sire!”米绍嘴角上露出含蓄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微笑说,终于准备好一句轻松的恭敬的jeudemots(俏皮话)来回答他。“Sire!J’ailaissétoutel’arméedepuisleschefsjusqu’audernier sol dat,sansexception,dansune craint eép ouvan table,effrayante…”④

  “Commentca?”⑤皇上威严地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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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校,我从所发生的一切看出,上帝要我们付出重大牺牲……我准备服从他的意旨;但请告诉我,米绍,军队既不战而退出我的古都,那现在军队的情形又怎样呢?您有没有注意到士气的低落?……

  ②陛下,您允许我照一个忠实军人的本份那样坦白地说话吗? 上校,我一贯这样要求。

  ③什么也别隐瞒,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真相。

  ④陛下,我离开队伍时,从各长官到每一士兵,毫不例处地都陷入深深的绝望的恐怖中……

  ⑤怎么会那样?

  “MesRusseselaisseront—ilsabattreparlemalheur…Jamais!…①米绍专等这个机会来插进他的俏皮话。

  “Sire,”他带着恭敬而快活的神态说,“ilscraignentseule-ment quevotre Majesté parbontéde coeurnese laissepersuader defaire lapaix.Ilsbrùlent decombattre,”这位俄国人民的全权代表说,“etdeprouve ràvotre Majestépar lesacrifi cedeleurvie,combienil sluisont devoués……”②“Ah!”皇上大感安慰,他眼里闪着柔和的光芒,拍拍米绍的肩膀说。“Vousmetron quillisez,colonel.”③

  皇上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Ehbien,retournezál’armée.”④他伸直整个身子,打着温和而尊严的手势对米绍说。“etditesànosbraves,ditesátousmesbonssujetspartoutoùvouspasserez,que quandjen’au rai splusau cunsol dat,jememet trai,moi—même,àlatête demachèreno blesse,deme sbon spay sansetj’use rai ainsi jusqu’àladernièr eres sour cedemon empire.Ilm’e no ffreen core plus quemesen nemisne pensent,”⑤皇上越来越兴奋地说。“Maissi jamaisil futécrit dansles décret sdela divine providence,”⑥他抬起他那俊秀的温和的闪烁着激情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天空说道,“quemady nastiedut ces serderé gnersurletrone demesancêtres,alors,aprè savoi répui sét ousles moyens quisonten monpouvoir,jemelais serai croitrelabar bejusqu’ici(皇上用手在胸口比了比),etj’iraimanger despom mesdeter reave cledernier deme spay sansp lulot,que designer lahonted emapatrie etdema chèrenation,dont jesaisap précier lessacri fices!…”⑦皇上用激动的嗓音说完这些话后突然转过身去,像是要米绍看不见他那涌出眼眶的泪水,朝书斋深处走去。在那里停了几秒钟后,他大步走回米绍身旁,用有力的动作按住他的下臂。皇上那张俊秀的和霭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射出意志坚定的愤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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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难道我的俄国人会在失败面前灰心丧气……绝不可能!……

  ②陛下,他们只怕陛下凭一片善心与敌方缔结和约呢。他们急于重新投入战斗用牺牲他们的性命来对陛下表明他们是多么忠诚……

  ③噢,您使我放下心了,上校。

  ④那末好啦,回军队去吧。

  ⑤在您所到之外,请告诉我们的勇士,告诉我的全体臣民,如果到了我连一个战士也不剩下的地步,我将亲自率领可爱的贵族和善良的农夫,不惜用尽我国的最后资源投入战斗。这些资源比我的敌人所想象的还要多。

  ⑥但是,万一天意注定。

  ⑦我这一朝将中止在我祖先的宝座上继续执政,那末,在用尽我手中的资源以后,我宁愿让我的胡子长到这里(皇帝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去同我的农民一道吃同样的土豆,也绝不签署有辱我的祖国和我亲爱的人民的和约,我知道如何珍惜他们的牺牲!

  “ColonelMichaud,n’oubliezpascequejevousdisici;peut-êtrequ’unjournousnouslerappelleronsavecplaisir…Napolêonoumoi,”皇帝用手按着胸口说。“Nou snepou Bvons plus régneren semble.J’ai apprisále connaitre,ilneme trompera plus…”①于是,皇上皱起眉头沉默下来。米绍听到这番话,看到皇上眼里流露的坚定的表情,他虽是外国人,但心里深处是俄国人,感到自己在这庄严的时刻entousia smépartout cequ’il venaitd’ent ender,”②(如他后来所说),他用以下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即是俄国人民的感情,他认为他是俄国人民的全权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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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绍上校,别忘了我在这里说的话;也许,将来我们会愉快地回忆起这些话……有拿破仑就没有我……我们两人不能同时执政。我现在认清他了,而他再也骗不了我啦……

  ②被听到的一切激起一阵狂喜,对此极为赞赏。

  “Sire,”他说,“votreMajestésignedanscemonentlagloire desanationt elesalutdeI’ Europe!”

  皇上御头一偏,让米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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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在俄国一半国土被占领,莫斯科居民逃往边远省份,各地民团相继起来保卫祖国的时候,我们这些并非生长于那一时代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设想,全体俄国民众,从大人到小孩,都一心想牺牲自己、拯救祖国、或痛哭祖国的沦陷。关于那一时代的故事和记载莫能例外地只讲讲牺牲精神,爱国热情,失望,痛苦,和英勇行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事情照我们看来之所以是那个样子,仅由于我们从已发生的事情当中,看到的只是对那一时代总的历史兴趣,而未看到所有人们具有的个人的兴趣。然而实际上呢,那些属于个人眼前的兴趣大大超过共同的兴趣,以至有时感觉不到(甚至毫不察觉)共同的兴趣。那时的大多数民众,丝毫不注意历史的总的进程,只以每个人眼前的个人兴趣为准则。而这些民众正是那一时代最有用的活动家们。

  那些试图理解天下大事所趋,并想以自我牺牲和英勇作战行为去参与天下大事的人们,是社会中最无用的成员;他们看到的一切是颠倒的,他们为公益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无益的胡闹,就像皮埃尔兵团和马莫诺夫兵团①抢劫俄国的农村,后方太太小姐撕布抽纱卷成的棉线团永远到不了伤员那里等等。甚至爱卖弄聪明、表露感情的人,一议论俄国局势时,也会不自觉地在言谈中带有虚伪和撒谎的痕迹,或者无益于事地指责和痛恨某些不能任其咎的人们。在历史事件中,最明显不过的是禁止偷尝智慧之果。只有无心插柳,方能带来一片绿荫,而在历史事件中扮演主角的人,永远不能明了个中的涵义。如果他试图去理解,他会遭到劳而无功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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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由这两人捐助而成立的两个兵团。

  与这时在俄国发生的事件愈是密切有关的人,便愈难察觉其意义。在彼得堡和远离莫斯科的一些省份,妇女和穿义勇军制服的男人为俄国及其古都而哭泣,声称不惜牺牲等等;但在放弃了莫斯科的军队里面,则几乎没有人谈论,也没有人思念莫斯科,而在望着它那一片大火时,谁也不起誓向法国人复仇,却想着下一旬的军饷,下一个宿誓地,随军女商贩玛特廖什卡诸如此类的事情……

  尼古拉·罗斯托夫并未抱定自我牺牲的宗旨,由于在服役期间碰上战争,便持续地自愿参加保卫祖国的战争,因此,他对俄国当时的情况不感到失望,没有忧郁的思想。如果有人问起他对俄国此时势的看法,他会说他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考虑这些事的有库图佐夫和其他人,而他说,正在补足团的编制,看样子仗还要打很久,照目前的样子下去,再有一两年让他带上一个团是不足为怪的。

  正因为他如此看问题,他在得知奉派去沃罗涅日为他的那一师补充军马时,他不但不为不能参加临近的战斗而感到难过,而且非常高兴,他对此并不掩饰,他的同事也充分了解他这种心情。

  在波罗底诺战役前几天,尼古拉领到经费和文件,派出一个骠骑兵先行,嗣后他乘驿马到沃罗涅日去了。

  一个人只有一连数月不断地处于军旅和战斗生活气氛中,方能体会到尼古拉此时所享受的那种欢乐:他从部队筹集粮秣,运送军粮和设置野战医院的那一地区脱身出来;他现在看见的不再是士兵、大车和污秽的军营,而是农夫农妇的乡村,乡绅的住宅,放牧畜群的田野,驿站和酣然入睡的驿站长,他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一切情形那样高兴。特别使他长久地惊讶和愉快的是,他见到的女人们年轻而健康,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不是被十来个军官追求的,她们都以这个过路军官与她们调笑而感到高兴和得宠。

  心情极为愉快的尼古拉于晚间抵达沃罗涅日一家旅馆,要了一顿他在部队很久没有供应的东西,第二天脸刮得干干净净,穿上久未穿着的检阅服装,去见各首长。

  民团长官是文职将军,一个老头子,显然很得意于自己的军阶和官职。他生气地(以为这是军人本色)接见了尼古拉,意味深长地盘问了尼古拉,好似他有权这样做又以为是在审议大局。尼古拉很高兴,只觉得这使他很开心

  他从民团长官那里直接去见省长,省长是一位矮小而活跃的人,十分温良和纯朴。他告诉尼古拉一些可以搞到马匹的养马场,介绍他去找一位城里的马贩子和离城二十俄里的一位地主(他们都有良种马),并允诺尽力协助。

  “您是伊利亚·安德烈耶维奇伯爵的公子?我妻子同您的妈妈很要好的呢。每逢星期四我家有聚会;今天就是星期四,请不拘礼节地前来赏光。”省长和他告辞时说。

  一离开省长那里,尼古拉随即雇了一辆驿车,带上司务长乘车直奔二十俄里外的地主养马场。当这初来乍到沃罗涅日的这段时间,尼古拉是轻松愉快的,一个人心情好时,一切都称心如意。

  尼古拉要去找的那位地主是一个老单身汉,当过骑兵,又是养马内行和猎手,他有一间吸烟室,窖藏百年果酒和匈牙利葡萄酒,拥有稀有品种的马匹。

  尼古拉三言两语就以六千卢布买下十七匹精选(如他所说)的种马,作为补充马匹的样品。罗斯托夫吃过午饭、又稍微留了点匈牙利葡萄酒以后,同那个在已用“你”来称呼的地主亲吻告别。一路上怀着愉快的心情不停地催促车夫,急驰回城,以便赶赴省长家的晚会。

  尼古拉换过衣服,洒山香水,用冷水淋洗过脑袋,他虽然迟到一点,但却想好了一句现成的托辞:vautmieuxtardquejamais(迟到比不到好),来到省长家。

  这不是舞会,也没说过要跳舞;但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将在翼琴上演奏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会有人跳舞,预料到这点,所以大家都照赴舞会的样子来了。

  一八一二年,外省生活仍一如往常,区别仅在于,城里随着许多殷实富户从莫斯科到来就更为热闹;并且,在俄国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么,可以察觉出某种不受拘束的特殊作风——什么都毫不在乎,一切都大而化之;再就是,人们之间不可避免的闲谈,先前是围绕天气和共同的熟人,现在则转向莫斯科、军队、和拿破仑。

  聚会在省长家的人们,是沃罗涅日的精华社会。

  那里有许多太太小姐,也有几个尼古拉的莫斯科的相识;但是,能同佩戴圣乔治勋章的骑士、骠骑兵、采购马匹的军官、性格好、教养也好的罗斯托夫伯爵相匹敌的男人,却一个也没有。在男人们中间,有一个被俘的意大利人,是法军的军官,尼古拉因而觉得,这位俘虏的在场更提高了他作为俄国英雄的地位。那个意大利人宛如一种战利品。尼古拉有此感觉,同时在他看来,人人也都是这样看待那个意大利人,所以,尼古拉以尊严和矜持的态度照顾着他。

  身着骠骑兵制服,周身散发出香水和酒的气味的尼古拉,一走进来便说了一句,并且也听到别人对他说了几遍“vautmieusxtardquejamais”(迟到比不到好),之后便被包围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使他立即感受到他已进入他在那一省的适当地位——那向来愉快的,如今又在经过长期困苦生活之后陶醉于满足之中的,众人宠爱的地位。不仅在驿站、旅馆和那地主的吸烟室里有贪图他垂照的女仆;而且在这里,在省长的晚会上,也有(尼古拉觉得是那样)数不清的年轻女士和姣好的姑娘急不可耐地等着尼古拉的青睐。女士和姑娘们同他调情,老年人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便张罗着使这位骠骑兵青年浪子完婚和安家立业,使他变得稳重起来,这些人中,便有省长夫人本身,她把罗斯托夫当成自己的近亲,用“尼古拉”和“你”称呼他。(尼古拉用的是法语Nicolas)

  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果然弹起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跳舞也就开始了,尼古拉在跳舞中的灵活,更使这个外省社会着迷。他那独特不拘的舞姿甚至使大家吃惊。尼古拉本人对自己这天晚上的舞风也有些惊讶。他在莫斯科从未这样跳过舞,他甚至认为这样过于随便的姿势是无礼的,是mauvaisgenre(坏样子);但在这里,他感到必须用一种非同寻常的花样使本地人士吓一大跳,即是一种在新老首都被他们视为寻常的,而在他们外省还未见识过的东西。

  整个晚上,尼古拉最为注意的是一位碧眼、身段丰满、俊俏的金发女人,一位省里官员的妻子。怀着无边欢乐的年轻人以为别人的太太都是为他们天造地设的这种天真的信念,罗斯托夫没有离开过那位夫人,并且友好地、有点默契地应酬她的丈夫,好像他们虽不言明,但心里知道,他们情投意合,是多么美妙的一对,他们即是尼古拉和这位丈夫的妻子。但是,丈夫似乎无此看法,而是忧郁地尽量应付罗斯托夫。但是尼古拉的善良和天真则无边无际,使得丈夫有时不知不觉地受到他愉快心情的感染。不过,在晚会临近结束时,随着妻子的脸色愈来愈红润,愈来愈兴奋,丈夫的脸孔却愈来愈阴沉,愈来愈严峻,仿佛两人共享一份欢乐,妻子身上增加一些,丈夫身上便减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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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尼古拉脸上挂着永不消逝的微笑,微微弯腰坐在扶手椅里,俯身挨近金发女人,对她讲一些神话般的恭维话。

  尼古拉机敏地变换着穿笔挺马裤的双脚的位置,身上散发出香水气味,欣赏着面前的女士,欣赏着自己和自己那穿着挺刮刮的马靴的两只脚的轮廓,他告诉她他想在沃罗涅日干什么:拐走一位女士。

  “什么样子的?”

  “迷人的,女神般的。她的眼睛(尼古拉看一眼对话者)是蔚蓝色的,嘴像红珊瑚,雪白的雪白的……”他看着那肩膀,“身段像狄安娜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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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丈夫走过来阴沉地问妻子在谈什么。

  “噢!尼基塔·伊凡内奇,”尼古拉恭敬地站起来说,然后,好像希望尼基塔·伊凡内奇也和他一起开玩笑似的,并且把自己要拐走一位金发女人的打算告诉他。

  丈夫忧郁地微笑,妻子笑得开心。和蔼的省长夫人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向他们走来。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想见你,Nicolas,”她说,那说出这个名字的声调,使罗斯托夫顿时明白,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是一位重要的贵妇。“我们走吧,Nicolas。是你让我这样称呼你的吧?”

  “呵,是的,matante(伯母)。她是谁呢?”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马利温采娃。她从她外甥女处听说你救了她的命……你猜得中吗?……”

  “我搭救过她们很多人呢!”尼古拉说。

  “她的外甥女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她在这里,在沃罗涅日,同姨妈一起住。哎哟,瞧你脸红的!难道,是不是?……”

  “没想到,别乱猜,matante。”

  “呶,好,好。呵!你真是的!”

  省长夫人把他领到一个高大富态的老太太跟前,她戴一顶蓝色直筒帽,刚刚结束同城里最有头面的人物的一个牌局。这便是马利温采娃,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姨妈,一个无儿无女的富孀,一直定居在沃罗涅日的。她正站着算牌帐,罗斯托夫走到她跟前。她严厉地傲慢地眯缝眼睛看了他一眼,并且继续骂那个赢了她钱的将军。

  “很高兴见到你,我亲爱的,”她说,并把手伸给他,“请到舍下看我。”

  这位自尊的老太太谈了几句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的亡父(马利温采娃显然不喜欢他),又询问一番尼古拉熟识的安德烈公爵(他显然也没有博得她的欢心)的情况,说了几遍邀他过府访问,然后就让他走了。

  当尼古拉向马利温采娃鞠躬告退时,答应她前去拜访,又涨红了脸。一提起玛丽亚公爵小姐,尼古拉就体验到一种连他本人也不可名状的羞赧的,甚至害怕的感觉。

  离开马利温采娃,罗斯托夫本想再回去跳舞,但是娇小的省长夫人把她丰腴的手放到尼古拉衣袖上,说要同他谈谈,便带他走进起居室,里面的人马上退出,以免妨碍省长夫人。

  “知道吗?moncher(我亲爱的),”省长夫人娇小而和蔼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她配你真是相宜的一对呢;想不想,我给你保媒?”

  “谁呀,matante?”尼古拉问。

  “我这是给公爵小姐提亲。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说莉莉,而我的意见是,不,应该是公爵小姐。愿意吗?我相信你妈咪会感谢我。真的,多好的姑娘,多有魅力!她一点也不丑。”

  “一点也不,”尼古拉像是受了委屈似地说。“我,matanBte,像军人的本份,既不伸手向谁要,也不摆手拒绝谁。”罗斯托夫来不及想好回答便先这样说了。

  “你要记住:这不是玩笑。”

  “怎么是玩笑呢!”

  “对,对,”省长夫人像自言自语似地说,“还有一点,monch-er,entreautres,vousêtestropassiduauprèsdel’autre,lablonde①,丈夫怪可怜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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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亲爱的,你对那个人,对那个金发女人太殷勤了。

  “噢,不,我和他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单纯地说:他未曾想到,他这样愉快的消遣,会给别人造成不愉快。

  “可是,我对省长夫人说了些什么蠢话哟!”晚餐时,尼古拉才突然想起来。“她真的开始做媒,索尼娅怎么办?……”而当和省长夫人告辞时,她微笑着再次对他说:“呶,你要记住啊。”他把她领到一旁说:

  “是这样,我要对您照实说,ma,tante……”

  “说什么,我的朋友,咱们就在这里坐下来。”

  尼古拉突然觉得自己愿意说话,必须说话,想把自己心底的想法(那些即使对母亲妹妹朋友也不会说的想法)讲给这个几乎是外人的女人听。后来,尼古拉回忆起这次并无什么动机的无法解释的,却又对他产生重大后果的坦诚直言的冲动时,他似乎觉得(像这种情况下人人都会觉得那样)那是一时之糊涂;但恰恰是这次坦诚的冲动,加上其他一些小事情,对他,也对他的家族有了重大后果。

  “是这样,matante,妈咪早就要我娶一位富家女子;但我反对只出于金钱目的结婚的想法。”

  “哦,对,我懂。”省长夫人说。

  “但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这是另一回事;首先,我对您讲真话吧,她很令我爱慕,很称我的心,此外,当我在那种情况下碰到她之后,非常奇怪的是,我常常想:这是命运。尤其是您想想看:妈咪早就想到这点,但早先我没有机会见到她,不知什么原因,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碰不到一起。而且,只要我的妹妹娜塔莎还是她哥哥的未婚妻,我就不可能考虑娶她。应该在娜塔莎婚约解除之后碰到她,那末,一切就……事情就是这样。我从未对谁讲过,今后也不告诉别人。只对您讲了。”

  省长夫人感激地按了按他的臂肘。

  “您知道索菲,我表妹吗?我爱她,我许诺要娶她,而且一定要娶她……所以您瞧,这件事就不能谈了。”尼古拉措词不当地红着脸说。

  “Moncher,moncher,你怎么这样想?索菲不是什么也没有吗,你自己都说,你爸爸的家业情况很糟。还有你妈咪呢?这会立即要她的命的。这是其一,再说索菲,如果她是有心眼的姑娘,她将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啊?母亲绝望,家道衰落……不,moncher,你和索菲应该明白这点。”

  尼古拉默然。他听到这样的结论是愉快的。

  “总之,matante,这是不可能的,”他沉默一会儿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公爵小姐是否愿意嫁给我呢。况且,她现在居丧。难道能考虑这种事吗?”

  “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就让你结婚?Ilyamanièreet

  manière.”①省长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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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事情都是有一定规矩的。

  “您是多么好的媒人啊,matante……”Nicolas吻着她丰腴的小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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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与罗斯托夫相遇之后,到了莫斯科,找到了侄儿和家庭教师,得到安德烈公爵的一封信,指示他们到沃罗涅日马利温采娃姨妈那里去的路线。操持搬迁,担心哥哥的情况,安顿在新居住下,结识新人,教育侄子——这一切压下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那种似乎受到诱惑的情感,这种感情曾在他父亲患病时,在她父亲逝世以后,尤其是在与罗斯托夫相遇之后,使她痛苦不堪。她很悲伤。丧亲之悲痛与俄国危亡的印象,在事过一月之后的今天,在平静的生活中,在她内心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了。她惊惶不安:她剩下的唯一亲人——她的哥哥随时处在危险之中,这种念头不停地折磨她。她关心侄儿的教育,对此她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但在心底里有对自己的体谅,因为她意识到她抑制住了那由于罗斯托夫的出现而引起的个人的幻想和希望。

  省长夫人在举办晚会后的第二天访问了马利温采娃,同这位姨母商谈了自己的计划(提出一个附带意见,虽然在目前情势下不能考虑正式提亲,但仍可把年轻人撮合在一起,让他们彼此熟悉),在取得姨母同意后,省长夫人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讲起了罗斯托夫,夸奖他,并说在提到公爵小姐时他脸红起来,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忧伤:她内心的和谐已不复存在,又重新升起了欲望,疑虑,内疚和期待。

  在罗斯托夫来访之前,也就是获得这一消息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断地思考着她应当抱什么态度对待罗斯托夫。她时而决定:他来看姨母时,她不到客厅里去,因为她在服重丧期间接待宾客是不适宜的;她时而考虑,他为她尽过力,这样做未免失礼;她时而想到姨母和省长夫人对她和罗斯托夫有某种期望(她们的目光和谈话似乎证实这一推测),时而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她以自己不好的心肠去揣度她们:她们是不能不懂得的,在她这种现状下,在孝服还未脱去的时候,提亲对她,对悼念父亲,都是一种亵渎。在假定她会走到客厅去见他时,她设想着他会对她说的话和她要告诉他的话;时而她觉得这些话冷淡得不适当,时而又觉得这些话含有过分重大的意义。她最害怕的是和他见面时现出窘相,她觉得那不可避免,因而会暴露她很想见到他的狼狈相。

  星期天作过礼拜之后,当仆人进客厅通报罗斯托夫伯爵来访时,公爵小姐未现窘态;只是一抹淡淡的红晕泛上面颊,眼里闪出新的明亮的光芒。

  “您见到过他吗?姨妈?”玛丽亚公爵小姐声音平静地问,自己也不知道何以能外表上如此平静而自然。

  在罗斯托夫走进房里来时,公爵小姐一瞬间低下了头,似乎留出时间给客人去问候姨母,然后,恰好在尼古拉转向她时,她抬起头来,用那明亮的眼睛对视着他的目光。她的动作优雅,十分尊严,面带喜悦的微笑欠起身来,把自己纤细柔软的手伸给他,并且头一回用新的、女性的胸音说起话来,这时也在客厅里的布里安小姐惊诧莫名地看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虽是一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郎,在遇到一个值得钟情的人时,也不可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现。

  “也许丧服很能衬托她的容貌,也许她真的变得好看了,而我没有看出来。而主要的——是她的态度有分寸而且娴雅!”布里安小姐想道。

  假设公爵小姐此时能够反复思考,她会对自己身上起的变化比布里安小姐更感到吃惊。她一见到那张亲切而可爱的面孔,一种新的生命力便占有了她,迫使她不顾自己的意志去说话和行动。她的容貌,从罗斯托夫走进客厅时起,突然起了变化。宛如精雕彩绘的宫灯突然点亮了,先前外表粗糙、黑暗、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这件复杂而精巧的艺术品,突然四壁生辉,大放异彩显得出乎意外的惊人的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容颜也是这样突然变化的。在这一时刻之前,她赖以生存的那件内在的纯粹精神上的艺术品,第一次显露出来了。她对自己不满的全部内心活动,她的痛苦,对善的追求,恭顺、爱情、自我牺牲——这一切此刻都在明亮的眼睛里,在典雅的微笑中,在温柔面容的每部分闪烁着光辉。

  罗斯托夫对这一切看得非常分明,就像他知道她整个的一生。他觉得,他面前的造物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比他迄今所遇的各种人都更好,主要的是,比他本人还更好。

  谈话是最简单最无关紧要的。他们谈战争,像大家一样,不由自主地夸大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担忧,谈上次的邂逅相遇,而且尼古拉尽量转变话题,于是,他们谈起善良的省长夫人,谈起尼古拉的亲属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亲属。

  玛丽亚公爵小姐闭口不谈哥哥,姨母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话岔开。看得出来,关于俄国的不幸她能谈得头头是道,装出关心的样子,但是她的哥哥是另一码事,与她太贴心了,她不想也不能轻率地去谈论。尼古拉看出来了,正像他总是用那个不合乎他本性的深刻的观察力看出玛丽亚公爵小姐细微的性格特征一样,这些特征。证实了他的见解:她完全是一个特殊的非同寻常的人。

  尼古拉完全像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当别人提起公爵小姐,甚至在他想到她时,都要脸红和局促不安,但在她本人面前,却感到完全自如,说出来的话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而是瞬息间、又总是恰到好处地想到的。

  在尼古拉这次短暂的访问中,像平常有孩子在身边的场合那样,在谈话停顿的时候,尼古拉就向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求助,他爱抚他,问他想不想当骠骑兵。他抱起小男孩,活泼地带他旋转,并回头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她用含情脉脉的幸福而又羞怯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可爱的人抱着的她心爱的小孩。尼古拉发现了投来的目光,对它的含意似有所悟,高兴得红了脸,并温和地愉快地吻那小孩。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服丧期间是不外出的,而尼古拉认为常去她们家不礼貌;但省长夫人还在继续说媒,在把玛丽亚公爵小姐赞扬尼古拉的话转告他之后,又把对方赞扬的话转告公爵小姐,并敦促罗斯托夫去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态度。

  为此,她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做礼拜前在主教家会面。

  尽管罗斯托夫已经告诉省长夫人,他没有什么好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白的,但仍答应去。

  正如在蒂尔西特的时候那样,罗斯托夫不容许自己去怀疑大家公认为好的事情是否就好,现在也正是这样,在尝试照他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和顺从客观情势之间经过短暂而真诚的内心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后者,把自己交给那股不可阻遏地要把他引向某处去(他有如此感觉)的力量。他知道,在许诺索尼娅之后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吐露自己的感情,全是他所认为的卑鄙行当。同时他知道,他绝不会干卑鄙的事。但是,他也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心灵深处感觉到),他顺从客观情势和他的指导者的影响,他现在不仅不是在干丑事,而是在干某种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这样重要的事他一生从未干过。

  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会面之后,他的生活在表面上一如往昔,但所有往昔的欢愉对他却已失去魅力,他常常思念玛丽亚公爵小姐;但是从来不像他一无例外地想那些在社交界遇到的小姐那样,也不像他长期地,有个时候狂喜地思念索尼娅那样。他想那些小姐时,正像几乎所有诚实的年轻人一样,把她们想成是未来的妻子,在想象中把夫妇生活的全部条件——白色的晚袍,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马车,小家伙们,妈咪和爸爸,他们同她的关系等等,等等;拿来和她们比较,看看是否合适。这些对未来的憧憬带给他快乐,但当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人们给他做媒时,他从来也不能想象出一丁点未来夫妇生活中的东西来。如果说他也试过那样想,结果会是不和谐的,虚假的。他只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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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有关波罗底诺战役及我方伤亡人数的可怕消息,以及莫斯科失守的更可怕的消息,沃罗沃日是在九月中旬收到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是从官方报纸上知道哥哥负伤,尚未接获有关他的任何其他消息,尼古拉听说(他本人还未见到她),她打算去寻找安德烈公爵。

  在得到波罗底诺战役和放弃莫斯科的消息后,罗斯托夫不是感到绝望与敌意或有复仇情绪,而是怀有类似在沃罗涅日突然令人寂寞惆怅的感觉,不知怎么一切都使他觉得羞愧和不安,他听到的所有的谈话在他看来都是不诚恳的,装腔作势的,他不知道如何判断这一切,因而觉得,只有回到团里去,一切才会弄明白。他急着要办完采购马匹的事,时常对仆人和司务长发脾气。

  在罗斯托夫启程的前几天,大教堂预定举行庆祝俄军取胜的祈祷,尼古拉也去参加礼拜。他站在省长稍后面一点,他带着做礼拜的庄重神情,同时想着一个接一个的各种各样的问题,站完了这次礼拜。当祈祷结束时,省长夫人召他至身边。

  “你看见公爵小姐吗?”省长夫人说,用头提示唱诗班后面穿黑衣服的女士。

  尼古拉立即认出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认出她与其说是凭她帽子下面露出的面孔侧部的轮廓,不如说是凭那种谨慎翼翼、恐惧和怜悯感情,这种感情马上支配了他。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心事重重,正在划着离开教堂前的最后一次十字。

  尼古拉惊奇地看着她的脸。这依旧是他以前见过的那张脸,脸上面依旧挂着那种细微的内在的精神活动产生的一般表情;但它现在亮着完全异样的光。脸上流露着令人心碎的悲伤、求告和希望的表情。像以前尼古拉在她面前有过的情形一样,不等省长夫人示意,也不问自己在这教堂里同她交谈好不好,,有没有礼貌,便迳直朝她走去说,他听说有关她的不幸的情形,他整个的心同情着她的哥哥。她一听到他的声音,脸上顿时涌现出明艳的光采,在同一时刻闪现出又是悲伤又是喜悦的光芒。

  “我想到要告诉您一件事,公爵小姐,”罗斯托夫说,“这便是,假如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已不在人世,作为上校军官,官报上立刻会登出讣闻的。”

  公爵小姐看着他,虽不明白他说的话,但他脸上的同情而难受的表情使她感到欣慰。

  “我还知道许多这样的例子:被弹片炸伤(官报上说:被榴弹炸伤)要么是立刻致命,要么相反,是很轻的伤,”尼古拉说。“应该往好的方面想,同时我相信……”

  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

  “啊,这简直太可怕了……”她开始说,但激动得没把话说完,(像她通常在他面前那样)优雅地低下头去,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后跟着姨母走了。

  这一天的晚上,尼古拉未去任何地方作客,而是留在屋里同卖马的商人结清几笔帐。当他办完事情,时间已经很晚,不便上哪里去了,但睡觉又还早,尼古拉就在房里独自长久地踱来踱去,考虑今后的生活,这在他还是难得的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斯摩棱斯克郊外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当时在那样特殊的情况下遇见她,有一段时间,他的母亲向他指出的富家配偶就正是她,以上的情况使得他对她特别注意。在沃罗涅日,在他访问的时候,这个印象不仅愉快,而且强烈。这一次尼古拉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种特别的精神上的美,使他十分惊奇。但他准备离去,他脑子里也并不惋惜离开沃罗涅日便失去见到公爵小姐的机会。但今天与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教堂的会面,(尼古拉有这样的感觉),出乎他所预料更深刻地留在他的心中,比保持心境平静的愿望更加强烈。这苍白的清秀的悲伤的脸,这明亮的目光,这安静而优雅的举止,主要的是——她的脸上流露的深沉的柔情的哀愁,使他不安,使他不能漠不关心。在男人们身上,罗斯托夫看不惯男人中间这种崇高精神生活的表现(他因此不喜欢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把这称之为哲学、空想;但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正是这种尼古拉认为陌生的精神世界所表露的极度悲痛中,他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

  “真是美妙的姑娘!是一位天使呢!”他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自由呢?为什么我急于向索尼娅表白爱情呢?”他不知不觉地在心里比较这两者:一个精神天赋贫乏,一个则富有,他就由于贫乏而倍加珍视精神天赋。他在心里设想一下如果他没有受到约束,情况会怎样。他就会向她求婚,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吧?不,他不能设想。他害怕起来,而他也想不出任何清晰的样子。他对索尼娅则早已描绘好一副未来的图景,而那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其原因正是那一切都是想好了的,而且他知道索尼娅的全部情形;但对玛丽亚公爵小姐,他无法设想出未来的生活,因为他不了解她,只是爱着她。

  对索尼娅的遐想含有一种快活的嬉戏的成分。而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时,总觉得难受,而且有点害怕。

  “她在怎样祈祷啊!”他回忆着,“显而易见,她整个的心都沉浸在祈祷中。是啊,那是能把山脉搬动的祈祷,我相信,她的祈求能够实现。为什么我不为我所需要的东西祈祷呢?”他想起来了。“我需要什么呢?自由,同索尼娅了结。她说得对(他想起省长夫人的话),我娶了她,除了不幸,不会有别的结果。一个解不开的结,乱糟糟的,妈咪的痛苦……家业……一团糟,可怕的混乱!是的,我也并不爱她。是的,我没有好好地爱她。上帝啊!指引我走出这可怕的没有出路的困境吧!”他突然开始祈祷,“是的,祷告可以移动山脉,但要有信心,别像我小时候同娜塔莎祈祷雪变成自糖那样,我们跑到院子里去亲口尝它,看雪是否变成了糖粒。不,我现在不为那些小事祈祷了。”说完之后,他在房间的一角放上烟斗,交叉双手在圣像前站定。于是,因想念玛丽亚公爵小姐而变得多情的尼古拉开始祈祷,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祈祷了。眼泪涌出眼眶,并在喉咙里哽咽着,这时,拉夫鲁什卡拿着什么公文走进门来。

  “混蛋!钻进来干什么,又没有叫你!”尼古拉说,飞快地改变姿势。

  “省长那里,”拉夫鲁什卡用没有睡醒的声音说,“派来了送信人,给您的信。”

  “呶,好的,谢谢,走开!”

  尼古拉拿过两封信来。一封是母亲的,一封是索尼娅的。他一看笔迹就认出来了,于是先拆开索尼娅的信。还没有读完几行,脸色就发白,眼睛也惊吓地高兴地睁得大大的。

  “不,这不可能!”他说出声来。他坐不住了,捧着信一边读,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他先浏览一通,然后仔细读一遍,又一遍,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站在房间中央,嘴张着,眼睛停止了转动。他刚才怀着上帝能使他的祈求实现的信心所祷告的事,现在实现了;但他为此感到惊奇,仿佛这是某种非同寻常的事,仿佛他从未料到这件事,事情这样快地成功仿佛可以证明,这不是出自他恳求的上帝的许诺,而是由于平常的偶然性。

  那一个看似难解的结子(它约束着罗斯托夫的自由),被这封意料不到的(尼古拉这样觉得)不招自来的索尼娅的信解开了。索尼娅写道,近来不幸的境遇是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财产几乎丧失殆尽,伯爵夫人多次表示要尼古拉娶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的愿望,还有他近来的沉默和冷淡——所有这一切促使她决定放弃他的承诺,给他充分的自由。

  “当我想到我会成为眷顾我的家庭的痛苦或不和睦的原因,我感到沉痛不已”,她写道,“而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即使我爱着的人们获得幸福;因此,我恳求您,Nicolas,现在把您自己看成是自由的,同时要知道,无论如何,谁也不能爱您胜过您的索尼娅。”

  两封信都寄自特罗伊茨。另一封是伯爵夫人写的。这封信里,叙述了离开莫斯科前几日的情况,启程,大火和全部财产的毁坏。伯爵夫人在信里还附带说,安德烈公爵在伤员中同他们一道走。他的伤势很危险,但医生现在说还大有希望。索尼娅和娜塔莎像看护妇一样照料着她。

  尼古拉第二天带着这封信去访问玛丽亚公爵小姐。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绝口不谈“娜塔莎照料着他”可能有的含意;但由于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一下子亲近得像有了亲缘关系。

  再过一天,尼古拉送玛丽亚公爵小姐启程去雅罗斯拉夫尔,几天之后,自己也动身回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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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索尼娅致尼古拉的那封应验了他的祈祷的信,是从特罗伊茨写来的。引发它的来由是这样的。让尼古拉娶一位富有的新娘的想法,愈来愈缠住老伯爵夫人。她知道索尼娅是这事的主要障碍。因而索尼娅近来的日子,特别是在尼古拉来信谈到在博古恰罗沃同玛丽亚公爵小姐相遇之后,在伯爵夫人家变得越来越难过。伯爵夫人不放过任何机会给索尼娅以侮辱性的或是残酷的暗示。

  但在离开莫斯科的前几天,为发生的一切而惊惶不安和伤感的伯爵夫人,把索尼娅叫到自己身边,不是责备和强求,而是眼泪婆娑地恳求她牺牲自己和尼古拉断绝关系以报答这个家为她所做的一切。

  “只要你不答应我,我便永远不会安宁。”

  索尼娅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嚎啕着回答说,她什么都可以做,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但她并没有直接答应,她心里面下不了决心,不能去做要求她做的事。为了这个抚养她教育她的家庭的幸福,她应该牺牲自己。为他人的幸福牺牲自己,是索尼娅的常事。她在这家处于这样的地位,只有牺牲才能说明自己的尊严,因而她惯于,并且爱付出牺牲。但是,在以前一切自我牺牲的行为中,她都高兴地意识到,她每当牺牲自己时,那种行为提高了本人在自己和别人眼里的价值,更配得上她平生最爱慕的Nicolas;而现在,她的牺牲却在于要放弃对她牺牲的奖赏和生活的全部意义。于是,有生以来第一遭,感到她对人们的哀怨,尝到了苦味。人们对她施以恩惠,却是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她感到对娜塔莎的嫉妒,她从未尝到过类似的辛酸,从来勿须牺牲自己而总是让别人为她牺牲,而大家总是喜欢她。同时,索尼娅第一次感到,从她对Nicolas平静的纯洁的爱情中,突然开始生长出炽热的情感,它高于准则、道义和宗教;在这种情感的影响下,经过寄人篱下默默无闻的生活的磨炼,学会了隐瞒事实真相,索尼娅不由自主地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伯爵夫人后,避免同她谈话,决定等待同尼古拉见面,抱着不是解脱,而是相反,永远把自己同他拴在一起的打算。

  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逗留的最后几天中,忙乱和恐怖淹没了索尼娅心里折磨她的忧郁思绪。她高兴在实际活动中得以摆脱这些思绪,但当她得知安德烈公爵在他们家时,虽然她对他和娜塔莎怀着真诚的同情心,高兴的心情和迷信上帝不要她同Nicolas分开的感觉支配了她。她知道,娜塔莎从未只爱安德烈公爵一人,并未停止爱他。她知道,现在,在这样可怕的环境下相聚一堂,他们会重新相爱,由于他们俩人之间会结成亲属关系,尼古拉就不得娶玛丽亚公爵小姐了。尽管在那最后几天和旅途最初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很可怕,这种感情,这种认为上帝对她私事加以干预的意识,使她觉得快乐。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罗斯托夫家第一次在旅途中停留了一整天。

  特罗伊茨修道院的客栈,分给罗斯托夫家三间大房间,安德烈公爵占了其中一间。他的伤口今天好多了。娜塔莎陪他坐着。在隔壁房间里,伯爵夫妇正坐着恭敬地和修道院长谈话,院长是来看望这两位老相识和捐助人的。索尼娅也在座,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谈话内容的好奇心折磨着好。她从门里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安德烈公爵房间的门这时开了。娜塔莎带着激动的脸色走了出来,未曾注意到起身向她致意,捋起右手宽袖的院长,走到索尼娅身旁,抓住了她的手。

  “娜塔莎,你怎么啦?过这边来。”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走过去接受修道院长的祝福,而院长劝她向上帝及其侍者求助。

  修道院长刚一离开,娜塔莎就牵着自己伙伴的手,同她一起走进一个空房间。

  “索尼娅,是吗?他会活吗?”她说,“索尼娅,我多么幸福,又多么不幸!索尼娅,亲爱的,一切又像从前一样。只要他能活着。他不能……因为,因……为……”娜塔莎大哭起来。

  “是这样!我已知道了!谢天谢地”索尼娅不停地说,“他会活的!”

  索尼娅的激动不亚于自己的伙伴,她由于女伴的恐惧和痛苦而激动,也由于她个人的对谁也没有诉说的心事而激动。她哭泣着吻娜塔莎,安慰她。“只要他能活着!”她心里想。两个女友!哭了一会儿,谈了一会儿,擦干眼泪之后,就向安德烈公爵的房门口走去。娜塔莎小心地推开房门,往房里瞧瞧。索尼娅和她并肩站在半开的门旁边。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靠在三个枕头上,躺着。他苍白的脸是平静的,眼睛闭着,同时看得出来,他呼吸均匀。

  “噢,娜塔莎!”突然索尼娅几乎叫了起来,抓着表妹的手从房门口向后退。

  “什么?什么?”娜塔莎问。

  “这是那,那,是……”索尼娅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地说。

  娜塔莎轻轻拉拢房门,同索尼娅朝窗户走去,还没有明白人家对她说的话。

  “你记得吗,”索尼娅带着惊慌而又严肃的神情说,“记得我替你照镜子算卦吗?…在奥特拉德诺耶,过圣诞节的时候……记得我看见什么了吗?…”

  “是的,是的!”娜塔莎睁大着眼睛说,模糊地回忆起,索尼亚当时曾说过安德烈公爵如何如何,说她看见他躺着。

  “记得吗?”索尼娅继续说,“我当时看见了,并告诉了所有的人,有你,有杜尼亚莎。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她说,每说出一个细节,便举起一根指头向上戳一下,“并且闭着眼睛,还盖着玫瑰色的被子,还把手叠起来,”索尼娅说,随着她描述刚才看见的细枝末节,她就更相信她当时看见过这些细节。当时她并无所见,却头头是道地讲出她看到的东西,其实她是在讲她凭空想出来的东西;但是她觉得她心里同意想的东西就像别的回忆一样真实。她不仅记得当时她所说的,他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并笑了笑,身上盖的是红颜色的东西,而且她坚信,当时就是说过并看见过他盖着玫瑰色的,就是玫瑰色的被子,并且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对,对呀,正是玫瑰色的。”娜塔莎说,她现在也仿佛记得,曾经说过“玫瑰色的”,在这件事情上,看出预兆是多么离奇,多么神秘。

  “但这意味着什么呢?”娜塔莎沉思着问道。

  “噢,我不知道,这太离奇了!”索尼娅说,用手扪着脑袋。

  几分钟后,安德烈公爵打铃叫人,娜塔莎进他房间去,而索尼亚感到一种她难得有过的激动和感动,留在窗户旁,继续思索那不可思议的一切。

  这天正逢军邮之期,于是,伯爵夫人给儿子写信。

  “索尼娅,”伯爵夫人在外甥女从身旁经过时,从信上抬起头来说。“索尼娅,你不给尼古连卡写信吗?”伯爵夫人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地说,但在她疲惫的透过眼镜看人的目光里,索尼娅领会了伯爵夫人问话的涵意。目光里表示着的,有祈求,有害怕拒绝,出于不得已而请求的羞赧,遭拒绝时毫不留情地仇恨的决心。

  索尼娅走近伯爵夫人,并跪下来吻她的手。

  “我这就写,妈咪。”她说。

  这天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看到了她的占卜神秘地应验了,使索尼娅心肠软化,深有感触。此刻,当她知道由于娜塔莎与安德烈公爵恢复关系了,尼古拉不能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婚,她高兴地感觉到自我牺牲精神的回归,她喜爱,并且习惯于生活在这样的心境之中。于是她含着眼泪,怀着做一种宽容行为的喜悦心情,她终究在几次因泪水遮住她那天鹅绒般的黑眼睛而停笔之后,写完那封使尼古拉大为震惊的令人感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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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在皮埃尔被带去的那间拘留所里,逮捕他的军官和士兵对他怀有敌意,但是又很尊敬他。他们对他的态度令人觉察到他们还有疑虑,因为不知他是谁(会不会是大人物),他们怀有敌意,是因为他们同他的殴斗刚刚过去。

  但是,第二天早晨看守换班时,皮埃尔感到,新的卫队——军官和士兵们,已不像逮捕他的人那样对他感兴趣了。的确,从这个穿农夫大褂的大个儿胖子身上,第二天的守卫已看不出那个曾绝望地同抢劫者和押送他的士兵斗殴,并说出拯救孩子的豪言壮语的活生生的人,而只看到一个因某种原因按上级命令逮捕和关押的第十七号俄国人犯的。假如说皮埃尔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也只是他并不胆怯和专心沉沉思的样子,以及他交谈时操的那一口好得令法国人惊奇的法语。尽管如此,这天把他同其他被怀疑的人关在一起,因为他占的单间给一位军官占用了。

  和皮埃尔一道被关押的全部俄国人,都是最低阶层的。他们认出他的老爷身份后,对他会说法语而更疏远他。皮埃尔抑郁地听任他们嘲笑自己。

  第二天晚上,皮埃尔得知,这些人(他也可能包括在内)将以纵火罪受审。第三天,皮埃尔同另一些人被带进一座房子,里面坐着一名白胡子的法国将军,两名上校和另几名臂上系绶带的法国人。这些法国人对皮埃尔等人,用自以为可以超脱人类弱点的精确和肯定语气(通常对待被告就是如此),问了:他是谁?到过哪里?有什么目的?诸如此类的问题。

  这些问题,像法庭上问的全部问题一样,抛开事情的本质,排除显示其本质的可能性,其目的只是要选成一道沟渠,法官们希望被告的回答顺着这道沟渠流出来,把被告引向预期目标,即是判处他的罪行。每当被告开始讲出不适宜判决目的的话,沟渠就被移开,水就可以随便流到什么地方。皮埃尔更体会到了被告在所有法庭上都体验到的莫名其妙的心情:——这就是对他提出各种问题的目的。他觉得,不过是出于宽容,或者是出于礼貌,才使用虚设的沟渠这种手段。他知道,他处于这些人的权力之下,也只有这种权力把他带到这里来,也只有这种权力赋予他们要求他回答提问的权利,他们开会的唯一目的是给他定罪。那末,既然拥有权力,又有定罪的意图,那就不须要审讯和法庭这种手段了。显而易见,任何回答均可作为招供的罪状。问他被捕时在干什么,他有些悲壮地回答说,他正在把那个qu’ilavaitsauvédesflammes(从火里救出的)孩子交给他的父母。问他为什么同抢劫者斗殴呢?皮埃尔回答,他在保护女人,保护受辱的女人是人人的责任,而且……他被阻止了:这与案情无关。问他为什么到着火的房屋的院子里去呢,这是证人看到的?他回答说他要看看莫斯科发生的事情。他又被打断:没问他到哪里去,而是问为什么在火场附近呆着?又问他是谁?——第一个问题又重复提出来,他曾说他不肯回答。现在他依然回答,说他不想谈这个问题。

  “记下来,这不好。很不好。”白胡子将军红着本来就微带红色的脸严厉地说。

  第四天,祖博夫斯基要塞起火。

  皮埃尔同另外十三人被押送到克里米亚浅滩一家商人的马车房。通过街道时,皮埃尔被似乎笼罩全城的烟闷得透不过气来。四面都在着火。皮埃尔当时还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烧的意义,只是恐怖地看着各处在燃烧。

  在克里米亚浅滩边那座房子的马车棚里,皮埃尔又过了四天,在此期间,从法兵谈话中得知,所有关押的人每天都在等着大元帅随时作出的决定。哪位大元帅,皮埃尔未能从士兵口里听说出来。对士兵说来,大元帅显然是代表最高层的有点神秘的权力。

  九月八日前,即被俘者第二次受审那天以前的日子,皮埃尔觉得最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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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九月八号,俘虏们的车房里进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军官,这从看守对他的尊敬程度上看得出来。这位军官,大概是参谋部什么人,拿着一份名单,点全部俄国人的名,呼叫皮埃尔为: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愿说出姓名的人)。他冷淡地懒洋洋地看了一遍被俘的人,吩咐看守军官给他们穿着得像样,收拾整齐,然后带去见元帅。一个钟头后,来了一连兵,于是,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被带往圣母广场。那是雨后晴朗的一天,空气非常清洁。烟不像皮埃尔从祖博夫斯基要塞拘留所被带出来的那天那样低垂:透过清洁的空气像圆柱似地向上升腾。火光是哪里都见不到了,但四面八方都有烟柱在往上升,而整个莫斯科,就皮埃尔所能见到的地方而言,成了火灾后的一片废墟。随处可以看见只剩炉灶和烟囱的瓦砾场,偶尔有些地方剩下石砌房屋的烧焦了的墙壁。皮埃尔观察这些废墟,他熟识的那些街坊已辨认不出来。一些地方还看得见完好的教堂。未遭破坏的克里姆林宫从远处显露着白色的轮廓,连同它的塔楼和伊凡大帝钟楼。近处,新圣母修道院的穹窿灿烂地闪光,钟声也格外响亮地从那里传来。钟声提醒皮埃尔,这是星期日,圣母诞生节。但是,似乎无人庆祝这个节日:到处是灾后的残破景象,偶尔能碰到的俄国人,都衣衫褴褛,惊惧恐慌,一见法军便躲藏起来。

  显然,俄国的这个窝巢已经倾复和毁坏了,但在俄国生活秩序被摧毁的背后,皮埃尔不自觉地感到,这倾复的窝巢之上,已建立起完全不同的,稳定的法国制度。他从押解他和其他罪犯的士兵的整齐队形、精神抖擞、心情愉快地行进的样子看出;他从乘坐由一名士兵驾驶的双套车的某个法国重要文官迎面开来的样子看得出来,从左边广场传来的军乐队的愉快乐曲也使他感到这点,而尤其是,从今天早上前来的法国军官宣读囚犯名字的那份名单上更使他明白了这点。抓皮埃尔的士兵,把他带到一处,又把他连同另外几十个人带到另一处;他们好像会忘记他,把他同其他人混起来似的。但不对:他想起他回答审讯时,又被人称呼: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愿说出姓名的人)。皮埃尔顶着这个现在使他觉得害怕的名称,他正被带往某个地方,押解人的脸上带着明白不误的自信,所有其余囚犯和他正是他们需要押送的人,他们正被带往需要去的地方。皮埃尔觉得自己是落入他不认得的却准确运行着的机器轮子里的小小木屑。

  皮埃尔同其他罪犯被带到圣母广场右边,离修道院不远,靠近拥有一个大花园的那座白色的巨大宅院。这是谢尔巴托夫公爵府,皮埃尔以前常来这里拜访主人,现在,他从士兵谈话得知,这里驻扎着元帅,艾克米尔公爵(达乌)。

  他们被带至门廊前,开始一个个地被领进屋子,皮埃尔是第六个被领进去的。经过有一面玻璃窗的走廊,过厅,前厅,(这都是皮埃尔熟悉的),他被带进一间狭长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一名副官。

  达乌坐在房间的尽头,俯身靠着桌子,鼻梁上架一付眼镜。皮埃尔走到他的近傍。达伍没有抬起眼睛。显然在批阅他面前的公文,他不抬眼睛,低声地问到quiêtesvous(你是谁)?

  皮埃尔沉默着,因为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达乌不单是一名法国将军、对皮埃尔说来,达乌是以残忍出了名的人。皮埃尔望着达乌(就像一位愿意暂时耐心等待回答的厉害的教师)的那张冷酷的脸,他觉得,每延迟一秒钟,都要付出他生命的代价;但他不晓得说什么。说他第一次受审时说的那些话吗,他决定不下来;公开自己的头衔和地位又很危险,而且羞于这样作。皮埃尔沉默着。但在皮埃尔未及决定怎么办时,达乌抬起了头,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眯缝眼睛仔细观察了皮埃尔一番。

  “我认识此人。”他用从容不迫的冷冷的嗓音说,显然以此吓唬皮埃尔。一股寒气先穿过皮埃尔的背脊,然后像老虎钳一样夹住他的头。

  “Mongènèral,vousnepouvezpasmeconnaitre,jenevousaijamaisvu…”

  “C’estunespionrusse.”①达乌打断他的话,对屋内的另一位将军说,但皮埃尔未曾留意到这位将军。达乌又把脸也转向那个将军。皮埃尔突然声音震颤地急忙说道:

  --------

  ①“您不可能认识我,将军,我从未见过您……”

  “Non,monseigneur,”他说,又同时意外地想起达乌是公爵。“Non,monseigneur,vousn’avezpaspumeconnaitre.Jesuisunofficiermilitionnaireetjen’aipasquittéMoscou.”

  “Votrenom.”达乌再问一遍。

  “这人是俄国间谍。”

  “Besouhof.”

  “Qu’estcequimeprouveraquevousnementezpas?”

  “Monseigneur!”①皮埃尔喊叫起来,不是用委屈而是用祈求的口气。

  达乌抬起眼睛仔细看皮埃尔。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秒钟,这一“看”使皮埃尔得救。这一“看”便使两者之间,绕过战争和审讯,建立起了人与人的关系。这一时刻,他们两人都模糊地连连感觉到数不清的事情,明白了他们两人都是人类的孩子,是弟兄。

  达乌从名单上抬起头来,(那名单上标志着人事和人的性命的是一些号码),他第一眼看见的皮埃尔只是一个小道具而已,达乌可以无愧于心地把他枪毙;但现在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人。他沉思了一会儿。

  “Commentmeprouverezvouslavèritèdicequevous

  medites?”②他冷冷地说。

  皮埃尔想起了朗巴莱,叫出他的团名,他的姓氏,和房子坐落的街道。

  “Vousn’êtespascequevousdites.”③达乌又说。

  --------

  ①“不,阁下……不,阁下,您不可能认识我。我是民团军官,我没有离开莫斯科。” “您的名字?” “别祖霍夫。” “谁能证明您没撒谎?” “阁下。”

  ②您怎样向我证明您说的是真的呢?

  ③您不是您说的那个人。

  皮埃尔哆嗦着断断续续举出例子来证明自己所说的是事实。

  但这时进来一位副官,向达乌报告某件事。

  达乌一听副官报告的消息,立即露出高兴的样子,并开始扣扭扣。看来他完全忘了皮埃尔。

  当副官向他提起俘虏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往皮埃尔那边点点头说要把他带走。但该带往何处,皮埃尔则不知道:是回到车房,还是带到刑场上去,那个地方难友们在经过圣母广场的时候指给他看过了。

  他回过头,看到副官在询问什么事。

  “Qui,sansdoute!”(对,自然如此!)达乌说,但什么是“对”,皮埃尔不知道。

  皮埃尔记不请怎样走的,是否走了很久,往哪里走的。他在脑子完全空白和麻木的情况下,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只是动脚同其他人一齐走,直到大家停下,他也停下。

  在这全部时间内,只有一个想法缠绕在皮埃尔脑子里。这就是:谁,究竟是谁,最终判决他的死刑的?这不是委员会审讯他的那些人:他们当中谁也不愿意这样做,并且看来也不能作出这一判决。这也不是达乌,他是那么人道地看着他的。要是再等一分钟,达乌就会明白他们干得蠢,但是前来的副官妨碍了这一分钟。而这个副官显然不想干坏事,但他本来可以不进来的。那终究是谁要处死地,枪毙他,夺去他皮埃尔的生命——连同他的全部记忆,志向,希望和思想呢?

  谁决定的?于是,皮埃尔感觉到,这里没有谁会这样干。

  这是制度,是各种情况的凑合。

  某个制度要杀死他——皮埃尔,要剥夺他的生命和一切,要消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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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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