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三卷 第一部

作者:托尔斯泰 字数:36988 阅读:1088 更新时间:2009/03/08

战争与和平 第三卷 第一部

1

  从一八一一年底起,西欧的军队开始加强军备并集结力量。一八一二年,这些武装力量——数百万人(包括那些运送和保障供应的部队)由西向东朝俄罗斯边境运动。而从一八一一年起俄罗斯的军队也同样向其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了俄罗斯的边界,战争开始了。也就是说,一个违反人类理性和全部人类本性的事件发生了。数百万人互相对立,犯下了难以计数的罪恶,欺骗、背叛、盗窃、作伪、生产伪钞、抢劫、纵火、杀人。世界的法庭编年史用几个世纪也搜集不完这些罪行。而对此,当时那些干这些事的人却并未把它作为罪行来看待。

  是什么引起了这场不平常的事件呢?其原因有哪些呢?满怀天真的自信的历史学家们说:这个事件的原因是,奥尔登堡公爵所受的欺侮、违反大陆体系、拿破仑的贪权、亚历山大的强硬态度、外交家们的错误等等。

  因此,只要在皇帝出朝和招待晚会时,梅特涅·鲁缅采夫好好作一番努力,把公文写得更巧妙些,或者拿破仑给亚历山大写上一封信:Monsieur,mon frère,je consens à rendre le duché au due d’Oldenbourg①,战争就不会发生了。

  显然,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这样看待此事的;当然,拿破仑认为,英国的阴谋是战争的原因(他在神圣的圣勒拿岛上,就这样说过);英国议院的议员们认为,战争的原因是拿破仑的野心;奥尔登堡公爵认为对他的暴行是战争的原因;商人们认为,使欧洲毁灭的大陆体系是发生战争的原因;对老兵和将军们来说,使他有事可做是战争的主要原因;那时的正统主义者认为,Les bons principes②必须恢复;而对当时的外交官来说,其所以产生这一切,是因为一八○九年的俄罗斯和奥地利同盟未能十分巧妙地瞒过拿破仑,178号备忘录的措词拙劣。显然,那个时代的人都认为除了这些原因,还有许许多多原因都取决于难以计数的不同的观点;但对我们——观察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和了解了其简单而又可怕的意义的后代人——来说,这些原因还不够充分。我们不理解的是,数百万基督徒互相残杀和虐待,就因为拿破仑是野心家,亚历山大态度强硬,英国的政策狡猾和奥尔登堡公爵受侮辱。无法理解,这些情况与屠杀和暴行事实本身有何联系;为什么由于公爵受辱,来自欧洲另一边的数以千计的人们就来屠杀和毁灭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的人们,反过来又被这些人所杀。

  --------

  ①法语:陛下,我的兄弟,我同意把公国还给奥尔登堡公爵。

  ②法语:好原则。

  对我们——不是史学家,不迷恋于考察探索过程,因而拥有观察事件的清醒健全的思想——来说,战争的原因多不胜数。在探索战争原因时我们愈是深入,发现也愈多,获取的每一孤立原因或是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都是正确的,但就其与事件的重大比较所显出的微不足道而言,这些原因又同样都是错误的,就这些原因不足以引起事件的发生来说(如果没有其他各种原因巧合的话),也同样是不真实的。如同拿破仑拒绝将自己的军队撤回到维斯拉和归还奥尔登堡公国一样,我们同样可认为一个法国军士愿不愿服第二次兵役是这类原因:因为,如果他不愿服役,第二个,第三个,第一千个军士和士兵都不愿服役,拿破仑的军队就少了一千个人,那么,战争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拿破仑不因人们要求他撤回到维斯拉后而感到受侮辱,不命令军队进攻,就不会有战争;但是,如果所有军士不愿服第二次兵役,战争也不能发生,如果英国不玩弄阴谋,如果没有奥尔登堡公爵,如果没有亚历山大受辱的感觉,如果在俄罗斯没有专制政权,如果没有法国革命和随之而来的个人独裁和帝制以及引起法国革命的所有因素等等,也同样不能爆发战争,这些原因中只要缺少任何一个,就什么也不会发生。由此可见,所有这些原因——数十亿个原因——巧合在一起,导致了已发生的事。所以说,没有哪个事件的原因是独一无二的,而事件应该发生只不过是因为它不得不发生。数百万放弃人类感情和自身理智的人们由西向东去屠杀自己的同类,正如几个世纪前,由东向西去屠杀自己同类的成群的人们一样。

  事件发生与否,似乎取决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某一句话——而他们二人的行为如同以抽签或者以招募方式出征的每个士兵的行为一样,都是不由自主的。这不能不是这样,因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仿佛他们是决定事件的人)的意志能实现,必须有无数个(缺其一事件就不能发生)事件的巧合。必须有数百万手中握有实力的人,他们是能射击、运输给养和枪炮的士兵们,他们必须同意执行这个别软弱的人的意志,并且无数复杂的、各式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这样干。

  为了解释这些不合理的现象(也就是说,我们不理解其合理性),必然得出历史上的宿命论。我们越是试图合理地解释这些历史现象,它们对我们来说却越是不合理和不可理解。

  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他利用自由以达到其个人的目的,并以全部身心去感受,现在他可以或不可以采取某种行为;但他一旦做出这种事,那么,在某一特定时刻所完成的行为,就成为不可挽回的事了,同时也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在历史中他不是自主的,这是预先注定了的。

  每个人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私人生活,这种生活的意义越抽象,它就越自由;另一种生活是天然的群体生活,在这里每个人必然遵守给他规定的各种法则。

  人自觉地为自己而生活,但却作为不自觉的工具,以达到历史的、全人类的目的。我们无法去挽回一个已完成的行为,而且一个人的行为在一定时间里与千百万其他人的行为巧合在一起,就具有历史的意义了。一个人在社会的舞台上站得越高,所涉及的人越多,则其每一个行为的注定结局和必然性也越明显。

  “国王的心握在上帝手里。”

  国王——历史的奴隶。

  历史,也就是人类不自觉的共同的集体生活,它把国王们每时每刻的生活都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

  现在,一八一二年,尽管拿破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感到Verser或者不Verser le sang de ses peuples①取决于他(就像亚历山大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所写的那样),其实拿破仑任何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更服从必然的法则,该法则使他不得不为共同的事业、为历史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事业(而对他自己而言,他却觉得自己是随心所欲行动的)。

  --------

  ①法语:使本国各族人民流血,或者不使本国各族人民流血。

  西方的人们向东方进发与东方人撕杀。而按各种原因偶合的法则,千百个细小原因与这次事件合在一起导致了这次进军和战争:对不遵从大陆体系的指责,奥尔登堡公爵,向普鲁士进军(就像拿破仑感觉的那样)仅为通过进军达到和平,法国皇帝对战争的癖好和习惯正好与他的人民的愿望一致,以及他对准备工作宏大场面的迷恋,用于准备工作的开支,要求获取抵偿这些开支的利益、他在德累斯顿的令人陶醉的荣誉;当代人认为是诚心求和却只伤了双方自尊心的外交谈判,以及与现有事件相呼应,并同事件巧合的数以千万计的原因。

  当苹果成熟时,就从树上掉下来——它为什么掉下来呢?是因为受地球引力的吸引吗?是因为苹果茎干枯了吗?是因为由于太阳晒或是自身太重,或是风吹了它吗?还是因为站在树下的小孩想吃苹果吗?

  什么原因也不是。这一切只是各种条件的巧合,在这些条件下各种与生命有关的、有机地联系、自然的事件得到实现。找到苹果降落是由于诸如细胞组织分解等原因,植物学家是对的、就像那个站在树下面的小孩一样是对的。那小孩说,苹果掉落是因为他想吃苹果并为此做了祈祷。拿破仑去莫斯科是因为他想去,他毁灭是因为亚历山大希望他毁灭。这样说又对又不对,这就像说一座重一百万普特,下面被挖空的山之所以崩塌是因为最后一个工人用十字镐在山下最后的一击一样,又对又不对。在许多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的伟人只是以事件命名的标签、而同样像这个标签一样,他们很少与事件本身有联系。

  他们的每一个行为,他们觉得是自身独断专横所为的,其实从历史的意义来看,他们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他们每一个行动都是与历史的进程相联系的,是预先确定了的。

  ------------------

  2

  五月二十九日,拿破仑离开逗留了三个星期的德累斯顿,在那里,亲王、公爵、国王,甚至还有一个皇帝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宫廷。临走之前,拿破仑亲切抚慰那些值得关怀的亲王、国王和皇帝,对那些他不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予以申斥,他把自己私有的,也就是从其他的国王那里拿来的珍珠和钻石送给奥国皇后并温柔地拥抱玛丽亚·路易莎皇后。正如他的历史学家所说,他留给她伤心的别离生活,她——这个叫玛丽亚·路易莎的女人,他把她当作妻子,尽管他在巴黎另有妻室——好像不能忍受。虽然外交家们仍坚信和平的可能性并为达到此目的而孜改不倦地努力工作,虽然拿破仑皇帝亲自给亚历山大皇帝写信,称他为Mon-sieur mon frère①并诚恳地保证他不希望战争,他永远爱他,尊敬他——可他仍动身追赶军队,每到一站都发出新的命令,催促军队由西向东快速挺进。他坐着套着六匹马的四轮旅行轿式马车,在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和卫队的簇拥下,沿着通往波森、托仑、但泽和肯尼斯堡的大道向前进发。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怀着激动欣喜的心情迎接他。

  军队由西向东推进,而他也乘坐着替换的六套马车由西向东奔驰。六月十日,他赶上了军队,在维尔科维斯基森林——一座以波兰伯爵命名的庄园中人们为他准备的住处里过夜。

  第二天,拿破仑乘坐四轮马车,越过军队,抵达涅曼河,为了察看渡河地点,他换上波兰制服,来到河岸上。

  看到河对岸的哥萨克(Les Cosaques)和广阔的草原(Lessteppes),就在那片草原的中央是Moscou la ville sainte②就像斯基夫斯基一样,那是亚历山大·马其顿去过的那个国家的首都——拿破仑下令进攻。无论从战略上还是外交上考虑,这都事与愿违,出人意料之外,第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

  ①法语:陛下,我的兄弟(仁兄大人)。

  ②法语:莫斯科圣城。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涅曼河左岸陡崖上的帐篷,用望远镜眺望从维尔科维森林涌出的由自己的军队组成的洪流,注入到架设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上。部队官兵知道皇帝来了,他们用眼睛寻找他,而当发现山上帐篷前面一个远离随从们的身穿常礼服的戴着帽子的人影时,都把自己的帽子抛向空中,高呼:“Vive I’Empereur!”①于是,一个接一个,川流不息地从一直隐蔽他们的大森林里涌出来,散开,沿着三座浮桥穿越到河对岸。

  --------

  ①法语:皇帝万岁!

  “是皇帝吗?哦!他亲自出马,事情可来劲了。现在我们出发了!真的……那就是他……皇帝万岁!噍,亚细亚草原……可那是一个讨厌的国家。再见,波塞。我会在莫斯科留一个最好的宫殿,如果人们选我作印度总督,我将封你作克什米尔大臣……万岁!那就是皇帝!你看见他了吗?我见过他两次,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一个小军士……我见过他给一个老兵戴十字勋章……皇帝万岁!”年老人和年轻人的声音交谈着,他们的性格各异,社会地位极不相同。在所有这些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久已期待的征战终于开始的喜悦和对那个站在山头、身穿灰色常礼服的人的狂热和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为拿破仑牵来一匹不大的阿拉伯纯种马。他骑上马就奔向一座横架在涅曼河上的浮桥,河畔不断响起狂热的欢呼声,显然,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欢呼只是因为他无法禁止人们用这种呼声来表达对他的爱戴;但这些到处伴随他的欢呼声使他苦恼,使他不能专心考虑自他来到军队就萦绕心头的军事问题。他驰过一座用小船搭成的浮桥,到达河对岸,然后急转弯向左,朝着科夫诺方向飞奔,他的那些兴高采烈、乐得透不过气来的近卫猎骑兵疾驰在他前面为他在部队中开出一条通道。奔到宽阔的维利亚河,他在波兰枪骑兵团附近停下来。

  “万岁!”波兰人也热烈地呼喊起来,他们乱了队形,你拥我挤地想要看见他。拿破仑仔细观察那条河,然后下了马,在河岸上一根圆木上坐下来。他默默地一挥手,有人递上一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放在一个欢欢喜喜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察看河对岸。然后他埋头细看摊在几根圆木之间的地图。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什么,他的两个副官就向波兰枪骑兵驰去。“什么?他说什么?”当一个副官驰到波兰枪骑兵跟前,在队伍里可以听到这些声音。

  命令寻觅一个过河的浅滩,波兰枪骑兵上校,涨红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位相貌堂堂的老人,向副官请求是否允许他不用找浅滩就带领自己的枪骑兵泅水过河。他像一个请求允许骑马的小孩似的,生怕遭到拒绝,期望当着皇帝的面游过河去。副官说,皇帝大概反感这种过分的忠诚。

  副官语音一落,这位胡髭浓密的老军官喜形于色,两眼发亮,高举军刀,大呼“万岁!”于是命令枪骑兵跟他走。他用马刺刺了一个马,就朝河边驰去。他凶狠地猛撞坐下踌躇不前的马,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游向急流深处。几百名枪骑兵都随后跳进水里,河中央和急流又冷又可怕。枪骑兵们互相抓挠,纷纷从马上掉入水中。一些马淹死了,而人也淹死了。余下的奋力向前游向河对岸,虽然半(俄)里外就有一个渡口,他们仍以在那个人的注视下泅水过河和淹死在这条河里为骄傲,而那个坐在圆木上的人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们做了些什么。当那个副官回来后,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提请皇帝注意波兰人对皇帝的忠心,这位身着灰色常礼服的小个子站起来,把贝尔蒂埃叫到身边,与他一起在河岸漫步,给他下达指示,偶尔也不满意地望望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枪骑兵。

  对他来说早已有一种信念:他发现他在世界所有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草原,都同样会令人大大吃惊,使人们陷入忘我的疯狂状态。他招来自己的座骑,骑上马驰回自己的驻地去了。

  虽然派去了救助的船,仍有约四十名枪骑兵淹死了。大多数人被河水冲回到原来的岸边。上校和几个人游过了河,艰难地爬上对岸。但他们刚一上岸,湿透的军服还滴着晶晶的水流,就高呼:“万岁!”神情激动地望着那个拿破仑站过而现在已经离开的地方,那时他们认为自己很幸福。

  傍晚,拿破仑发布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尽快把已准备好的伪造的俄罗斯纸币送来以便输入俄罗斯,一是命令枪毙一个撒克逊人,因为在截获的他的一封信里有关于向法国军队发布的命令的情报,而后又发布了第三道命令——把那个毫不必要游过河的波兰上校编入拿破仑自任团长的荣誉团(Légion d’honneur)。

  Quos vult perdere——dementat.①

  --------

  ①法语:要谁毁灭——先使其失去理智。

  ------------------

  3

  俄罗斯皇帝此时已住在维尔纳,一个多月都在视察和检阅军队大演习。这场战争人人都预料到,皇帝也专为此从彼得堡来,对于战争却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确定一个总体行动计划。被提出的所有计划中应选定哪一个本就举棋不定,在皇帝光临大本营一个月后还更加犹豫不决。三支军队中每支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可统帅所有军队的总指挥官却没有,而皇帝自己也没有担任这个官衔。

  皇帝在维尔纳住得越久,人们对应付等待得厌烦的战争的准备却越少。原来,皇帝周围的人所作的一切只是要皇帝过得快活,使他忘掉面临的战争。

  波兰的达官贵人、朝臣以及皇帝本人举行了许多大型舞会和庆祝活动后,六月里,皇帝的一位波兰侍从武官想起要代表皇帝的侍从武官(以侍从武官的名义)为皇帝举办宴会和舞会。这个提议被大家愉快地采纳了,皇帝也表示同意。侍从武官们按认捐名单筹集所需经费。一位最受皇帝青睐的女人被邀请来做舞会的女主持人。伯尼格森伯爵,一位维尔纳省的地主,为这次庆祝会提供了他自己郊外的别墅,这样,六月十三日,在伯尼格森伯爵的郊外别野扎克列特举行舞会、宴会、划船赛和焰火晚会的事被定下来。

  就在同一天,拿破仑发出横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逼退哥萨克,越过俄罗斯边界,而亚历山大却在伯尼格森的别野他的侍从武官为他举行的大型舞会上欢度那个夜晚。

  那真是一个快乐而辉煌的节日;内行们说在一个地方这么多美人聚在一起是少见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随皇帝从彼得堡到维尔纳来的俄罗斯贵妇之一,她也参加了这个舞会,她以自己被誉为俄罗斯美的庞大身躯使体态轻盈的波兰夫人们黯然失色,她很出众,连皇帝也与她跳了一曲。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一位把妻子丢在莫斯科而自称单身汉(en garcon)的人,也参加了这次舞会,他虽然不是侍从武官,却也为舞会认捐了一大笔钱。现在鲍里斯早已成为一位显赫的富翁,他已用不着寻求庇护,而是与那些高贵的同辈们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时,人们还在跳舞。海伦没有合适的舞伴,就自己邀请鲍里斯跳了一曲玛祖尔卡舞。他们选第三对舞伴。鲍里斯冷漠地望着海伦那从绣金黑沙长衫露出的明艳的裸肩,议论着往日的熟人,同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留意到,他没有一秒钟不在观察同一大厅里的皇帝。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边,不时叫住一些跳舞的人,对他们谈只有他一个人才会讲的亲切的话语。

  玛祖尔卡舞刚开始时,鲍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武官巴拉瑟夫走向皇帝,他违背宫廷规矩,在正与一位波兰贵妇人谈话的皇帝近旁停下来。皇帝与那位贵妇人说了几句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那样做只可能是有重要原因。他轻轻地向那贵妇人点点头,便转向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开始说话,皇帝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情。他挽起巴拉瑟夫的手,与他一起穿过大厅,两旁的人不由地为他们让出一条约三俄丈宽的路来。鲍里斯发现,当皇帝同巴拉瑟夫经过时,阿拉克切耶夫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阿拉克切耶夫皱着眉望着皇帝,酒糟鼻子不时发出呼哧声,从人群中挤出来,仿佛料到皇帝会注意到他。鲍里斯明白了,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瑟夫,不满意那个虽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就奏知了皇帝。

  但是皇帝挽着巴拉瑟夫没有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们穿过大厅出口走进了灯火辉煌的花园。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张望着自己的周围,在他们身后跟着走了二十多步。而鲍里斯却继续跳了几轮玛祖尔卡舞,但心里却不住苦苦思索巴拉瑟夫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他是用什么方式比别人先探听到这消息的。

  在应该他挑选舞伴的那一局,他低声对海伦说,他想请波托茨卡娅小姐跳一曲,这位小姐好像去了阳台,而后他的脚滑过镶木地板,向通往花园的门口跑去,他看见皇帝和巴拉瑟夫走向露台,就站了一会儿。皇帝和巴拉瑟夫一起向门口来。鲍里斯仿佛来不及躲避似的,慌忙恭恭敬敬地紧靠门框低下头来。

  皇帝怀着一个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动不安的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不宣而战就进入俄罗斯!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就决不讲和。”他说。正如鲍里斯所感觉的那样,皇帝说出这些话很痛快:他很满意自己表达思想的方式,但是却不满意鲍里斯听到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着眉头补充道。鲍里斯明白这是对他说的,于是,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又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逗留了近半小时。

  鲍里斯第一个了解到法国军队渡过涅曼河的消息,这样,他就有机会向一些要人炫耀别人不知道而他常知道的许多事情,也正如此,他有机会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抬高自己。

  法国军队横渡涅曼河的意外消息在人们原来预期的时间一个月后传来,且是在舞会上听到就更让人感到意外了!最初,接到消息的皇帝由于气愤和屈辱说出了后来成为名言的那句话,这句话他自己也很喜欢,它充分表达了他的感情。从舞会上回去后,皇帝在凌晨两点钟召见秘书希什科夫,吩咐他给军队写了一道命令,并给大元帅萨尔特科夫下了一道圣谕,他要求在命令中一定要加入“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决不讲和”这句话。

  第二天,他给拿破仑写了下面这封信。

  (法文:略)①

  --------

  ①皇帝仁兄大人!虽然对陛下所负的义务,我信守不渝,但昨天我得悉您的军队越过了俄国边境,直到现时我才收到从彼得堡送来的通牒,洛里斯东伯爵在谈到这次进犯,引用通牒的话对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自己的护照时起,陛下就认为您和我彼此都怀有恶感。巴萨那公爵拒发护照所持的种种理由使我万万想不到,我国大使申请护照这一行动竟成为入侵的借口。实际上,正如那位大使所声明的,我并未授权他提出那个申请;我一得悉这个消息,就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了我的不满,命令他照旧履行他的职务。如果陛下不愿为这类误会而让两国人民流血,同意从俄罗斯领土撤出贵国军队,我一定不介意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之间还是可以和解。否则,对于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方将被迫奋起反击。陛下,您仍有可能使人类避免新的战争灾难。

  ------------------

  4

  六月十三日深夜二点钟,皇帝召来巴拉瑟夫,向他读了自己写给拿破仑的信后,命令将此信亲手送交法国皇帝。在派遣巴拉瑟夫时,皇帝又一次给他重述那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不讲和,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皇帝在给拿破仑的信中没有写这句话,是因为他以其处事态度,觉得在进行和解尝试时,讲这些话是不合适的;但他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亲自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

  十三日夜里,巴拉瑟夫带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出发了,拂晓前到达涅曼河右岸法军前哨阵地雷孔特村,他被法军骑哨拦住了。

  一位身穿深红色制服,头戴毛茸茸的帽子的骠骑兵士官(军士)喝令走近的巴拉瑟夫站住。巴拉瑟夫并没有马上停下来,而是继续沿着道路缓步行进。

  军士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提马将巴拉瑟夫挡住,他手握军刀,粗暴地喝斥俄罗斯将军,问他:是不是聋子,听不见对他说的话。巴拉瑟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军士派了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士官再也不理巴拉瑟夫,开始与同事们谈论自己团队的事,看也不看俄罗斯将军。

  巴拉瑟夫一向接近最高权势,三小时前还与皇帝谈过话,由于自己所处地位,已经习惯于受人尊敬。而现在在俄罗斯领土上,遇到这种敌对的态度,主要的是对他如此粗暴无礼,这使他不胜惊奇。

  太阳刚一从乌云后升起,空气清新,满含湿露。人们已把畜群从村里赶到大路上。云雀唱着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个接一个,扑棱棱地从田野里腾空而起。

  巴拉瑟夫一边等候着从村里来的军官,一边环顾自己周围。俄罗斯哥萨克和号手与法国骠骑兵也不时默默地互相打量着对方。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起床,骑着一匹漂亮的肥壮的大灰马,带着两位骠骑兵从村里出来了。无论是那军官,还是士兵,或是他们的坐骑,都是得意洋洋和炫耀阔绰的样子。

  军队还有和平时期的整齐的军容,几乎像和平时期准备检阅似的,只是服装上带有耀武扬威和开战之初常有的那种兴奋和精明强干的神情。这便是战争初期。

  法国上校竭力忍住打哈欠,但却很有礼貌,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的全部意思在那里。他领着巴拉瑟夫绕过自己的士兵到散兵线后方,并告知他说,他要得见皇帝的愿望大概马上就会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住处就在不远处。

  他们从法国骠骑兵的拴马地经过,从向自己的上校敬礼并且好奇地打量俄国军装的哨兵和士兵们旁边穿过雷孔特村庄,走到村子的另一边。据上校说,师长就在两公里远的地方,他会接待巴拉瑟夫,并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太阳已经升高了,欢乐地照耀着鲜绿的草木。

  他们走到一家小酒馆后面刚要上山时,正好山脚下迎面出现一群骑马的人,为首的是一匹乌黑的马,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上骑者身材高大,帽上插着羽毛,黑发垂肩,身穿红色斗篷状的礼服,像法国人骑马一样向前伸出两条长腿。这人策马疾驰,迎向巴拉瑟夫,帽上的羽毛、宝石、金色的衣饰在六月的阳光下闪亮和飘动。

  当法国上校尤里涅尔恭恭敬敬地低声说:“Le roi de Naples。”①时,巴拉瑟夫离那位向他奔来的骑马者只有约两马的距离了。那人有一副庄重的舞台面孔,带着手镯,项链,满身珠光宝气。果然,这就是那个称作那不勒斯王的缪拉。虽然为什么他是那不勒斯王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人们那样称呼他,而他本人也确信这一点,因此显出一副比以前更庄严和了不起的派头。他相信他真的是那不勒斯王,当他从那不勒斯出发的前一天,他与妻子在街上散步,几个意大利人向他叫喊:“Viva il re!”②他含着伤感的微笑转脸对妻子说:“Les malheureux,il ne savent pas que je les quitte demain!”③

  --------

  ①法语: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国王万岁!

  ③法语: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们了。

  尽管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对即将与之离别的臣民的悲伤觉得抱歉,但最近,在他奉命又回军队之后,特别是在丹泽(OHISUT)见到拿破仑之后,当至尊的舅子对他说:“je vous ai fait roi pour régner à ma manière,mais pas à la voAtre”①,他愉快地从事起他熟悉的事业,像一匹上了膘,但却长得不太肥的马,感到自己被套起来,在车辕中撒欢,并打扮得尽可能的华贵,欢欢喜喜,得意洋洋地沿着波兰的大道奔跑,而自己却不知道何处去和为什么。

  一看见俄罗斯将军,他摆出国王的派头,威严地昂起垂肩黑发的头,疑问地看了看那位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他的陛下转达了巴拉瑟夫的使命,他对巴拉瑟夫的姓氏说不出来。

  “巴里玛瑟夫!”国王说,用自己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Charmé de faire votre connaissance,général,”②他又以王者宽厚仁慈的姿态补充道。国王刚一开始很快地大声讲话,他那王者的尊严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自觉地换用他固有的亲热的随和的腔调。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巴拉瑟夫坐骑的鬣毛上。

  “En bien,général,tout est à la guerre,à ce pu’il parait.”③他说,仿佛对他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

  ①法语:我立你为王是为了让你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②法语:认识你,非常高兴,将军。

  ③法语: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好像要打仗的样子。

  “Sire,”巴拉瑟夫答道“I’émpereur mou malAtre ne désire point la guerre,et comme Votre Majesté le voit,”①巴拉瑟夫说,他一口一个“Votre majesté,②”这个尊号对于那个被称谓的人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但如此多的使用这个尊号,就有点矫揉造作了。

  听巴拉瑟夫先生讲话时,缪拉的脸上露出愚蠢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但royauté oblige ③,他觉得作为国王和同盟者有必要与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挽着巴拉瑟夫的手臂,走到离恭候他的随从几步远的地方,一边漫步,一边尽可能有意义地谈话。他提到拿破仑皇帝对从普鲁士撤出军队的要求感到受了侮辱,特别是这种要求被搞得天下皆知,因此冒犯了法国的尊严。巴拉瑟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拉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认为主谋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吗?”他带着温和而愚蠢的微笑突然说道。

  巴拉瑟夫说了为什么他确实认为拿破仑是战争的发动者。“Eh,mon cher général(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je désire de tout mon coeur que les empereurs s’arrangent entre eux,et que la guerre commencée malgré moi se termine le plus foAt possible.”④他说这话用的是各自的主人们在争吵,却愿意友好相处的仆人谈话的腔调。接着他转而问起大公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并回忆起与他一起在拿不勒斯度过的愉快而开心的时光。随后,仿佛是猛然悟到自己的国王的尊严,缪拉庄重地挺直身子,摆出举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右手说道:“Je ne vous retiens plus,géneral;je souhaite le succés de votre mission .”⑤于是,他招展着他的绣花红斗篷和漂亮的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

  ①法语:陛下,俄罗斯皇帝并不希望打仗,陛下是知道的。

  ②法语:陛下。

  ③法语: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

  ④法语:啊,亲爱的将军,我衷心希望两国皇帝能够达成协议,尽早结束违反我意志的战争。

  ⑤法语:我不再耽误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完成您的使命。

  巴拉瑟夫继续骑马前进,据缪拉所说的话推测,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他遇到拿破仑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在前沿散兵线遇到的情况一样,人们又一次截住他,被叫来的一个军长副官把他送到村里去见达乌元帅。

  ------------------

  5

  达乌是拿破仑皇帝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不是懦夫(怕死鬼),但却是那种死板残酷,不残酷就无法表达自己的忠诚的人。在国家的组织机构中需要有这类人,正如自然界中需要豺狼一样。尽管他们的存在和接近政府首脑好像很不正常,但这类人常有,总是出现,经常存在。唯有这种必要性才能解释一个亲手扯掉掷弹兵胡子,神经衰弱得经受不住危险的残酷的人,一个没有教养,不是朝廷近臣的阿拉克切耶夫能在具有骑士般高尚和温存性格的亚历山大手下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巴拉瑟夫在一间农民的棚屋里见到了达乌元帅,达乌坐在木桶上忙于案头工作(他正在查帐)。副官站在他身旁,本来可找到更好的住处,但达乌元帅却是一个那种故意(偏要)置身于最阴暗角落里,以便使其有权成为更阴森的人。为此这种人总是忙忙碌碌,辛苦操劳。“您瞧,在这间肮脏的棚屋里,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有人生幸福的想头呢!”他的脸上就是这么一副表情。这种人的主要乐趣和需要是:面对生命的活力,他更是把这种活力投入令人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工作中去。当巴拉瑟夫被带进来时,达乌获得了这种乐趣。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却更专心一意地作自己的事,他透过眼镜扫了一眼巴拉瑟夫那由于美丽早晨和与缪拉谈话的美好感受而生机勃勃的脸,他没有站起来,甚至动也没动一下,还把眉头皱得更紧,恶毒地冷冷一笑。

  达乌发现由于他的这种接待,巴拉瑟夫面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于是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他要干什么。

  巴拉瑟夫认为他所以受到这样的接待,只能是因为达乌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高级侍从,甚至是皇帝的要面见拿破仑的代表,他连忙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与他的期望相反,达乌听完后却更冷淡,更不礼貌了。

  “您的公文包呢?”他说,“Donnez-le moi,Je l’enverBrai à lémpereur.”①

  巴拉瑟夫说,他奉命要亲自把公文呈交皇帝本人。

  --------

  ①法语:把它给我,我来送呈皇帝。

  “您的皇帝的命令只能在您们的军队里执行,而在这里,”

  达乌说,“叫您怎么做,您就应怎么办。”

  好像是为了让俄罗斯将军更深地感觉到暴力支配,达乌派副官去找值班军官。

  巴拉瑟夫取出装有皇帝信件的公文包,放到桌子上(所谓桌子,是放在两只木桶上的一扇门板,门板上面还竖立着被扯下的门环)。达乌取过公文,读着上面的字。

  “您完全有权尊重我或不尊重我,”巴拉瑟夫说,“但是请您让我对您说,我荣任皇帝陛下高级侍从武官之职……”

  达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巴拉瑟夫脸上表现出的一些激动和不安使达乌心满意足。

  “您就会受到应有的尊重。”他说,把公文包放入衣袋中,走出棚屋。

  过了一分钟,元帅的副官德·嗄斯特列先生走进来,把巴拉瑟夫领到为他准备的住处。

  这天巴拉瑟夫与元帅一起就在棚屋里那张架在木桶上的门板上进餐。

  第二天,达乌一大早把巴拉瑟夫请到自己那里,庄严地对他说,他请他留在这里,与行李车同行,如果未经吩咐,除德·嗄斯特列先生外,不准与其他任何人谈话。

  在过了四天孤独、寂寞,感到受人支配和卑微的生活之后,特别是在不久前还生活于那种声势显赫的圈子,在跟随元帅的行李车和这个地区的法国占领军行进了几站路后,这种受人支配和卑微的感觉更强烈了。巴拉瑟夫被送到现已被法军占领的维尔纳,进了四天前他走出的那座城门。

  第二天,皇帝的高级侍从杜伦冶爵来见巴拉瑟夫,转达他拿破仑皇帝愿意召见他。

  四天前,巴拉瑟夫也被领进同一幢房子,那时房门外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岗哨,现在却站着两名身穿敞襟蓝制服,头戴毛茸茸的皮帽的掷弹兵,此外还有恭候拿破仑出来的一队骠骑兵和枪骑兵,一群服饰华美的侍从武官、少年侍从以及将军们,这些人都站在台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马木留克兵鲁斯坦周围。拿破仑就在维尔纳那座亚历山大曾派巴拉瑟夫出使的宅邸里接见巴拉瑟夫。

  ------------------

  6

  虽然巴拉瑟夫已经习惯于宫廷隆重宏伟的场面,但拿破仑行宫的豪华和奢侈仍然使他大吃一惊。

  杜伦伯爵把他领到一间大接待室,那里已有许多将军、宫廷高级侍从和波兰大富豪等待着,其中许多人巴拉瑟夫在俄罗斯皇帝的宫廷中见过面。久罗克说,拿破仑皇帝在散步前将接见俄罗斯将军。

  等了几分钟后,值班侍从官走进大接待室,恭敬地向巴拉瑟夫鞠躬,请他随自己走。

  巴拉瑟夫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室内一扇门通往书房,俄罗斯皇帝就在那间书房派他出使的。巴拉瑟夫站着等了约两分钟。门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两扇门忽地被拉开了,一切归于寂静,这时从书房里响起另一种坚定而果断的脚步声:这就是拿破仑。他刚穿好骑马行进的装束。他身穿蓝色制服,露出垂到滚圆的肚皮上面的白背心,白麂皮裤紧箍着又肥又短的大腿,脚着一双长筒靴。但短短的头发看来刚被梳理过,却还有一绺垂挂在宽阔的脑门中间。从黑色制服的领子里露出白胖的脖颈,身上散发出香水味,下颏突出,显得年轻的脸上,露出皇帝接见臣民时庄严而慈祥的神情。

  他走出来了,每走一步都快速地颠一下,微微向后仰着头。他矮胖的身材,配上宽厚的肩膀,不自觉地挺胸腆肚,显示出一个保养很好的四十岁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威风凛凛的样子。此外还可看出,这天他的心情极好。

  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巴拉瑟夫恭敬的深深的鞠躬,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立刻说起话来,就像一个珍惜自己每一分钟时间的人,用不着打腹稿,并相信他总会说得好,需要说什么。

  “您好?将军!”他说。“您送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收到了,很高兴见到您。”他那双大眼睛看了一眼巴拉瑟夫的脸,立即转向旁边了。

  显然,对巴拉瑟夫这个人他毫无兴趣。看来,对他来说他感兴趣的只是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身外的一切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只决定于他的意志。

  “我现在和过去都不希望战争,”他说,“但人们迫使我诉诸战争。就是现在(他加重了这个字眼),我也准备接受你们能够给我的解释。”接着他明确而简短地说明自己对俄罗斯政府不满意的原因。

  从法国皇帝讲话时温和、平静和友好的声调判断,巴拉瑟夫坚信他希望和平,是愿意谈判的。

  “Sire!L’empereur,mon malAtre,”①当拿破仑结束自己的讲话,疑问地看了一眼俄罗斯使者时,巴拉瑟夫开始说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但皇帝凝视他的目光使他局促不安。“您不安啦——定定神吧。”仿佛拿破仑这样对他说,他含着一丝笑意望望巴拉瑟夫的制服和军刀。巴拉瑟夫定下心来,开始讲起话来。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发生战争的原因是库拉金申请护照,库拉金那样做是自行其事,并未经皇帝同意。

  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与英国也没有任何关系。

  --------

  ①陛下,敝国皇帝。

  “还没有,”拿破仑插了一句,仿佛是害怕自己被感情左右,紧皱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让巴拉瑟夫意识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说完他奉命说的话以后,巴拉瑟夫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要进行谈判,他有一个条件,即……巴拉瑟夫说到这里犹豫起来,他想起了那句亚历山大皇帝在信中没有写,却命令一定要插进给萨尔特科夫的圣谕里的那句话,皇帝命令巴拉瑟夫把这句话转告拿破仑。巴拉瑟夫记得这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就决不讲和。”但此时却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控制住了他。虽然他想讲这句话,却说不出口。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条件是法国军队必须撤退到涅曼河后去。

  拿破仑看出了巴拉瑟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慌乱: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脚的左腿肚有节奏地颤抖着。拿破仑原地未动,开始用比以前更高更急促的声音讲话,在讲随后的话时,巴拉瑟夫不只一次垂下眼睛,不由自主地观察拿破仑左脚腿肚的颤抖,他声音越高,抖得越厉害。

  “我渴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他开始讲,“十八个月来,我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赢得和平吗?十八个月来,我等着解释。为了开始谈判,究竟还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话时,皱紧眉头,用自己那小巧白胖的手打着有力的疑问手势。

  “把军队撤过涅曼河,陛下。”巴拉瑟夫说道。

  “撤过涅曼河?”拿破仑重复道,“那么,现在您希望撤过涅曼河?——只是要撤退到涅曼河后面去吗?”拿破仑朝巴拉瑟夫看了一眼,又说。

  巴拉瑟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

  四个月前要求撤出波美拉尼亚,而现在只要求撤过涅曼河。拿破仑猛地转过身来,在房里踱起步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撤过涅曼河;但两月前同样要求我撤过奥德河和维斯纳河,你们就同意进行谈判。”

  他默默地从房间的一角踱到另一角,然后又在巴拉瑟夫对面停下来。他面色严峻仿佛一尊石像,左脚比先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仑自己知道他左腿的这种颤抖。La vibration de mon monllet gauche est un grand signe chez mio.①他后来曾说过。

  --------

  ①法语:我的左腿肚的颤抖是一个伟大的征兆。

  “像撤过奥德河和维斯纳河之类的建议,可以向巴登斯基亲王提出,而不要向我提出,”拿破仑几乎是大叫一声,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即使你们给我彼得堡和莫斯科,我也不会接受这些条件,您说,是我挑起了这场战争吗?那是谁先到军队去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你们现在来向我建议举行谈判,当我花了数百万,当你们与英国结盟而形势对你们不利时——你们才要求和我谈判!你们为什么要与英国结盟?它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他匆匆说着,显然,他已转换了主题,不是谈媾和的好处,不讨论媾和的可能性,而是一味去证明他拿破仑如何有理和如何有力量,证明亚历山大怎么无理和错误。

  他这段开场白的用意,显然是表明形势对他有利,并且表示,显然如此,他仍然愿意举行谈判。但是他一说开了头,就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了。

  他现在所说的话的全部用意,无非是抬高自己,同时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他做了他一开始接见时最不愿做的事。

  “据说,你们与土耳其讲和啦?”

  巴拉瑟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缔结了和约……”他开始说,但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看来他只想一个人说,就像娇纵惯了的人常有的那样,他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气,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就与土耳其缔结了和约。而我本可以把这两个省给你们皇帝的,就像我把芬兰给他一样。是的,”他继续道,“我答应过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而现在他再也得不到这些美丽的省分了。本来,他能把它们并入自己的帝国的版图,仅在他这一朝代,他就可以把俄罗斯从波的尼亚湾扩大到多瑙河口。叶卡捷琳娜大帝来做也不过如此。”拿破仑说,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乎把他亲口在基尔西特对亚历山大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巴拉瑟夫重复了一遍,“Tout cela il l’aurait du à mon amitie.Ah!quel beau règne,quel beau règne!”①他重复了几次,而后停下来,从衣袋中掏出了一个金质鼻烟壶,用鼻子贪婪地吸起来。

  “Quel beau règne aurait pu eAtre celui de l’empereur Alexandre.”②

  --------

  ①法语:他本来可凭我的友谊得到这一切的。啊多美好的朝代多美好的朝代。

  ②法语:亚历山大皇帝的朝代本来可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他遗憾地盯了一眼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要说点什么,他又急忙打断了他。

  “凭着我的友谊他都没有找到的东西,他还能指望得到和寻求得到吗?……”拿破仑说着,困惑莫解地耸耸肩膀,“不可能,他宁愿被我的敌人包围,而那都是些什么人呢?”他继续说。“他把诸如施泰因、阿姆菲尔德、贝尼格森、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招到自己身边。施泰因——一个被驱逐出祖国的叛徒,阿姆菲尔德——一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一个法国的亡命之徒,贝尼格森倒是比其他人更像一个军人,不过仍是个草包,在1807年什么也不会做,他只会唤起亚历山大皇帝可怕的回忆……假如他们还有点用,我们还可以使用他们。”拿破仑继续说,他的话几乎跟不上那不断涌出的也想要表达的思想,他问他表明这些思想就是正义和力量(在他的概念中,正义和力量是同一回事)。“可是他们无论在战争中还是和平时,却都不中用!据说,巴尔克雷比所有人都能干;从他初步行动看,我却不那样认为。他们正在干什么,这些朝臣们都在干什么啊!普弗里在不断提建议,阿姆菲尔德争吵不休,贝尼格森在观察,而被要求采取行动的巴尔克雷却不知道该做何决定,时间就这样打发了。只有一个巴格拉季翁——算是一个军人。他虽愚蠢,但他有经验,有眼光,做事果断……你们那年轻的皇帝在这群无用之才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们败坏他的名誉,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他身上。Un souverain ne doit,eAtre à l’armée que quand il est gener-al.①”他说,显然这是直接向亚历山大皇帝公开挑衅。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军事家。

  --------

  ①法语:一个皇帝只有在他是一个军事家时才应呆在军队里。

  “战争已开始一个星期了,而你们没能保住维尔纳,你们被切成两半,你们被从波兰各省赶出来,你们的军队正怨声载道。”

  “正相反,陛下,”巴拉瑟夫说,他几乎记不住他讲的话,费力地说出连珠的话语,“我们的军队正热血沸腾。”

  “我都知道,”拿破仑打断了他的话,“我全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营的人数就像了解我自己营的人数一样。你们没有二十万军队,而我却有比你们两倍多的军队,给您说句实说,”拿破仑说,却忘了这些实话没有任何意义,“我对您ma paBrole d’honneur que j’di cinq cent trente mille hommes de ce coté de la Vistule.①土尔其帮不了您们什么忙,他们是草包,同你们讲和就是证明。瑞典人——他们注定要受疯狂的国王的统治,他们的国王曾是一个疯子,他们就把他换了,另立一个——伯尔纳多特为王;可是他为王之后,立刻发疯了,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狂才会与俄罗斯结盟。”拿破仑恶意地笑了笑,又把鼻烟壶凑到了鼻子跟前。

  --------

  ①法语:说实话,我在维斯杜拉河这边有五十三万人。

  对拿破仑的每一句漂亮话,巴拉瑟夫都想且也有理由反驳,他不断做出要讲话的姿态,却老被拿破仑打断。他想说他反对讲瑞典人不明智,当俄国支持瑞典时,它是一个孤岛;可是拿破仑怒吼一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拿破仑处于兴奋状态,此时他需要说话,说了又说,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向他自己证明他是正确的。巴拉瑟夫觉得很尴尬:作为一个使者,他害怕失去自己的尊严,感到必须反驳;但作为一个人,在拿破仑显然处于无缘无故气得发昏的时候,他精神上畏缩了。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所有的话都没有意义,他自己清醒时也会为此而羞愧。巴拉瑟夫垂下眼帘站在那儿,看着拿破仑那两条不停动着的粗腿,尽可能避开他的目光。

  “你们的同盟者与我何干?”拿破仑说,“我也有同盟者——这就是波兰人:他们有八万人,他们像狮子一样勇猛作战,而且他们将达到二十万人。”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这句明显的谎言,巴拉瑟夫却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神态,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这使他更气忿了,他猛地转过身来,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用两只雪白的手快速有力地打着手势,几乎是大喊起来:

  “请您明白,如果您们挑拨普鲁士来反对我,给您说吧,我就把它从欧洲版图上抹掉。”他说,脸色苍白,表情恶狠狠的,用一只小手使劲拍着另一只。“是的,我一定把你们赶过德维纳河,赶过第聂伯河,恢复那个反对你们的障碍物,欧洲允许这个障碍遭到破坏,这虽欧洲的罪过和无知。是的,这就是你们将来的命运,这就是你们要同我们疏远赢得的报应。”他说,然后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自己肥胖的双肩抽搐着,他把鼻烟壶放进西装背心口袋内,而后又掏出来,几次举到鼻子前;最后在巴拉瑟夫面前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嘲讽地盯着巴拉瑟夫的眼睛,轻声说:“Et cependent quel beau régne aurait pu avoir votre malAtre.”①

  --------

  ①法语:然而你们的皇帝本应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巴拉瑟夫觉得必须反驳,他说,在俄罗斯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暗淡。拿破仑默不作声,继续带着嘲笑的神情盯着他,显然他没听巴拉瑟夫说话。巴拉瑟夫说,俄罗斯对战争结局抱乐观态度。拿破仑故作宽宏大量地点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您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但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您被我说服了。”

  在巴拉瑟夫的说话完时,拿破仑又掏出鼻烟壶闻了闻,同时用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作为信号。门开了;一名宫廷高级侍从恭恭敬敬躬着腰为皇帝递上帽子和手套,另一名侍从递上手帕,拿破仑看也未看他们,就转向巴拉瑟夫:

  “请以我的名义向亚历山大皇帝保证,”他取过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对他忠诚:我十分了解他,我高度评价他崇高的品格,Je ne vous retiens plus,énéral,vous reBcevrez ma lettre à l’empereur.①”拿破仑匆匆向门口走去。人们都从接待室里跑过去,跟着下了楼梯。

  --------

  ①法语: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会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

  ------------------

  7

  在拿破仑对他说了那一切之后,在那一阵愤怒的发泄并在最后冷冷地说了如下几句话之后:“Je ne vous retiens plus,général,vous recevrez ma lettre”(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会接到我给您们皇帝的回信——译者),巴拉瑟夫相信,拿破仑不仅不愿再看见他,而且还会尽力回避他——一个受侮辱的使者,更主要的是,他是拿破仑有失体面的冲动行为的见证人。但使他吃惊的却是,就在当天他就从久罗克那里收到皇帝的宴会邀请书。

  出席宴会的还有贝歇尔、科兰库尔和贝尔蒂埃。

  拿破仑带着愉快而温和的面容迎接了巴拉瑟夫。他不唯没有羞涩的表情,或者因为早晨的大发雷霆而内疚,反而尽力鼓励巴拉瑟夫。显然,拿破仑早就认为,他根本不会出错,在他的观念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是非好坏的概念,而仅因为那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游览了维尔纳城,心里觉得挺愉快,这个城的人群异常高兴地迎送皇帝。他所走过的各条街道,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悬挂着毛毯、旗帜和皇帝姓名的花字,波兰妇女们都向他挥动手绢,表示尊敬。

  筵席间,他让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对待他不仅亲热,而且把他看作赞许他的计划并为他的成就而欣喜的朝臣之一。他在谈话时提到莫斯科,于是向他询问俄都的情况,他不仅像个旅行家那样,在求知欲的驱使下打听一个他要前去的新地方,并且带有坚信不疑的口吻,认为巴拉瑟夫身为俄国人,必然会以他这种求知欲为荣。

  “莫斯科的居民共有多少,住宅共有多少?莫斯科称为Moseou la sainte①,是真的么?莫斯科的教堂共有多少呢?”他问。

  --------

  ①法语:法语:圣莫斯科。

  他听到那儿共有两百多所教堂的回答后,说道。

  “干嘛要这么多教堂?”

  “俄国人信仰上帝。”巴拉瑟夫答道。

  “但是许多修道院和教堂向来就是俄国人民落后的特征。”拿破仑说,他转过脸来看看科兰库尔,希望他对这个观点表示赞赏。

  巴拉瑟夫毕恭毕敬地表示,他不能赞同法国皇帝的意见。

  “每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习俗。”他说。

  “但是在欧洲倒没有这种情形。”拿破仑说。

  “请陛下原宥。”巴拉瑟夫说,“除俄国而外,还有西班牙也有大量的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瑟夫这句暗示法国军队不久前在西班牙遭到失败的回答,根据巴拉瑟夫以后的叙述,在亚历山大朝廷中获得颇高的评价,可是目前在拿破仑举办的宴会上却不太受赞扬,并未产生任何反应就过去了。

  从各位元帅茫然不解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明白,那句从巴拉瑟夫的语气得知有所讥讽的俏皮话究竟含有什么意义。“即使那是一种俏皮的说法,可是我们听了也不明白,或许它毫无俏皮二字可言。”各位元帅的面部表情这样说。这一回答竟这么不受称赞,甚至拿破仑索兴不理会它,但稚气地向巴拉瑟夫询问,从这里到莫斯科最近的路途须经过哪些城市。于席间一直保持警惕的巴拉瑟夫这样回答:Comme tout chemin mène à Rome,tout chemin mène à Moscou,①路有许多条,在条条不同的路中间,都有一条查理十二所选择的通往波尔塔瓦的大道,巴拉瑟夫说,这句俏皮的回答,使他不禁喜形于色,满面通红了。巴拉瑟夫还未把“波尔塔瓦”这最后几个字说出口,科兰库尔就谈到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那条道路怎样难走,并且想起了他在彼得堡经历的情景。

  --------

  ①法语:正如条条大道直通罗马,条条大道也直通莫斯科。

  午餐完毕后,大家都到拿破仑的书斋里去饮咖啡茶,四天前这里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斋。拿破仑坐下来,用手抚摸塞弗尔咖啡茶杯,让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人们有一种众所周知的饭后的心绪,这种心绪比任何合乎情理的缘由都更能使人怡然自处,并且把一切人都看成自己的朋友。拿破仑就是怀有此种心绪的。他似乎觉得他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崇拜他的人。他坚信、午餐之后巴拉瑟夫也成为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了。拿破仑脸上流露着欢愉和有几分讥讽的微笑,向他转过头来。

  “听说亚历山大皇帝在这个房间里住过。真奇怪,确有其事吗?将军?”他说道,看来他不怀疑他说的话不能取悦对方,因为他说的话能够证明他拿破仑比亚历山大更高明。

  巴拉瑟夫默默地垂下头来,没有回答他。

  “是的,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在这个房间里开过会,”拿破仑脸上仍然流露着讥讽的自信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使我无法明了的是,为什么亚历山大皇帝硬要把我个人的敌人都搜罗到他身边来,这一点……我不明白。他岂未料到我也会如法泡制?”他现出疑惑的神态把脸转向巴拉瑟夫,这种回忆显然又引起他那仍未消失的早上的愠怒。

  “让他知道我怎么干吧。”拿破仑说道,他站立起来,用手推开那只咖啡茶杯,“我准要把他的亲属,符腾堡的亲属、巴顿的亲属,魏玛的亲属全部从德国驱逐出境……是的,我准要把他们驱逐出境。让他在俄国替他们准备一个避难所吧!”

  巴拉瑟夫低下头,他那副模样在表示,他很想向拿破仑告辞,他听别人对他讲话,也只不过是非听不可罢了。他的表情拿破仑没有看出来,他对巴拉瑟夫讲话,并不像对敌国使臣那样,而像对一个完全忠于他的、并且为故主蒙受耻辱而深感喜悦的人说话那样。

  “为什么亚历山大皇帝要统率军队?这究竟有啥用处?打仗是我的职业,而他的职责则是当皇帝,而不是统领军队。干嘛他要承担这个责任?”

  拿破仑又拿出他的鼻烟壶,沉默不言地走来走去,走了好几次,然后忽然出乎意料地走到巴拉瑟夫跟前,露出一点笑容,他仍然是那样充满自信、敏捷而朴实,好像他在做一件不仅重要而且使巴拉瑟夫觉得愉快的事情,他把一只手伸到这个四十岁的俄国将领脸上,揪住他的耳朵,轻轻拉了一下,撇撇他的嘴唇,微微一笑。

  法国朝廷中,anoir,l’oreille tirèe par l’emBpereur①,认为是无上光荣的宠爱。

  “Eh bien,Vous ne dites rien,admirateur et courtisan de l’empeur Alexandre?”②他说,好像在他面前只能当他的courtisan和admirateur③,除此之外当任何其他人的崇拜者和廷臣都是荒唐可笑的。

  --------

  ①法语:被皇上揪耳朵。

  ②法语:喂,您怎么沉默不言,亚历山大皇帝的崇身者和廷臣。

  ③法语:崇拜者和廷臣。

  “给这位将军备好了马么?”他又说,微微点头以酬答巴拉瑟夫的鞠躬。

  “把我的那几匹马给他好了,他要跑很远的路哩……”

  巴拉瑟夫捎回来的那封信是拿破仑写给亚历山大皇帝的最后一封信。他把所有谈话的详细情形转告了俄皇,于是乎战争开始了。

  ------------------

  8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在莫斯科见面之后,他告诉他家里人,说他因事前往彼得堡,其实他希望在那里遇见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有必要见他一面。抵达彼得堡后,他打听到库拉金不在那个地方。皮埃尔事前告知他的内兄,说安德烈公爵正在找他。阿纳托利随即从陆军大臣处获得委任,遂启程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此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那位对他素有好感的领导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他一同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被任命为当地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获在总司令部服务的委任书之后便启程前往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认为写信给库拉金要求决斗一事是不适宜的。在尚无要求决斗的新理由的情形下,安德烈公爵认为由他首先挑起决斗,会使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受到损害,因此他就去寻找与库拉金会面的机会,以便为一次决斗寻找新借口。然而在土耳其军队中他亦未能遇见库拉金,库拉金在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就回俄国去了。安德烈公爵在一个新国度和新环境中觉得比较轻松。自从未婚妻背弃他之后(他愈益掩盖此时对他的影响,此事对他的影响就愈益强烈),以前他深感幸福的生活条件,而今却使他痛苦不堪,昔日他所极为珍惜的自由与独立,如今却使他觉得更痛心。他不仅不再去想先前那些心事——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抬头观望天空时心里初次产生的思绪,他喜欢对皮埃尔谈论的、在博古恰罗沃和后来有瑞士与罗马使他那孤独生活获得充实的各种思绪;而今甚至害怕回顾那些向他揭示无限光明前途的思绪。他如今只是关心与过去无关的目前的实际问题,他愈益醉心于目前的问题,过去就离他愈益遥远。过去高悬在他头上的那个无限遥远的天空,好像忽然间变成低矮的有限的压着他的拱形顶盖,而那里面的一切都很明了,并无任何永恒和神秘之物可言。

  在他所能想到的各项工作中,他觉得在军队里供职至为简单也至为熟悉。他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执勤时,他对自己工作的执着和勤恳,使库图佐夫感到吃惊。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未能找到库拉金,他认为并无必要又回到俄国去跟踪他;但是他知道,无论他度过多么长久的时间,只要他碰见库拉金,就非向他挑战不可,就像一个很饥饿的人必然会向食物扑将过去一样,尽管他极端藐视他,尽管他给自己寻找出千百条理由,条条理由都使他觉得他不必降低身份同他发生冲突。然而一想到他犹未雪奇耻大辱,他犹未消心头之恨,他那人为的平安——也就是他多少由于个人野心和虚荣而在土耳其给他自己安排的劳碌的活动,就受到妨碍。

  一八一二年,俄国同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布加勒斯特后(库图佐夫于此地已经居住两个月,他昼夜和那个瓦拉几亚女人鬼混),安德烈公爵恳请库图佐夫将他调至西线方面军去,博尔孔斯基以其勤奋精神来责备他的懒惰,库图佐夫对此早已感到厌烦了,很愿意把他调走,他就让他前去巴克雷·德·托利处执行任务。

  安德烈公爵在未抵达驻扎在德里萨军官的军队之前,顺路去童山,童山离他所走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只有三俄里之遥。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所考虑的事情很多,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见识(他已走遍西方和东方),但是当他来到童山时,这里的一切,就连最细小的地方,都依然像从前一样,生活方式也像从前一样,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和出乎意料之外。当他驶进林荫道,经过童山宅第的石门时,犹如进入一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似的。这所住宅还是那样雄伟,那样清洁,那样肃静,仍然是那样的家具,那样的墙壁,那样的音响,那样的气味以及那样几张只不过略微现老的畏葸的面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那样谨小而慎微、容貌不美丽的上了岁数的女郎,她永远是在惊恐和痛苦中,在毫无裨益的闷闷不乐的心境中度过最佳的年华。布里安小姐还是个尽情享受她的生命的每一瞬息的喜形于色的洋洋自得的卖弄风骚的女郎。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富于自信罢了。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回本国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总是身穿一套俄国式的常礼服,操着一口蹩脚的俄语和仆人谈话,但是他仍旧是个不太聪明的、有学问也有德行的书呆子。老公爵在身体方面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一边嘴里缺少一颗牙齿;他的脾气依然如故,只不过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很容易激怒,疑心更重罢了。尼古卢什卡只是长高了,相貌子变了,两颊是绯红的,蓄着一头乌黑的鬈发,当他高兴和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那漂亮的小嘴上唇无意识地翘起来,和那个已经辞世的小公爵夫人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愿意服从这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里的一成不变的法则。表面上的一切虽然像过去一样,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此地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发生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了两个视若路人的互相敌对的营垒,现在只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把平常的生活方式改变过来,大家当着他的面团聚在一起了。老公爵、布里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营垒,公爵小姐玛丽亚、德萨尔、尼左卢什卡、所有的保姆和乳母属于另一个营垒。

  他在童山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一起聚餐,但是所有的人都困窘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个来宾,大家为了他,才有这样的例外,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很不自在。头一天聚餐的当儿,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产生了这种感觉,他不开腔了,老公爵一眼便看出他的面色显得不自然,也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吃罢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夜晚,安德烈公爵去看他,竭力地使他打起精神来,给他讲到小伯爵卡缅斯基远征的事儿,可是老公爵突然向他谈起公爵小姐玛丽亚,指责她的迷信观念、诉说玛丽亚不爱布里安小姐,还说,唯独有布里安小姐才是个真正效忠于他的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害病了,应当归咎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故意使他受折磨,小公爵尼古拉学坏了,那是因为她溺爱他,还说了许多蠢话。老公爵十分清楚,是他使女儿遭受痛苦,她的生活很为难,可是他也晓得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该受苦。“安德烈公爵为什么看到了这一点,而只字不提他的妹妹呢?”老公爵想道,“他是否以为我是个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毫无缘由地使我自己和女儿疏远起来,却与一个法国女人接近呢?他不明了,应当向他说明,要让他倾听我说的话。”老公爵想道。他开始说明他为什么对自己女儿的愚蠢性格不能容忍了。

  “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两眼不望他父亲,说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原来不想这样说,可是如果您真要问我,那么我就坦白地将我对这一切的意见讲给您听,因为我知道玛莎是非常敬爱您的,若是说您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和不和睦的话,那么我千万不能责怪她。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急躁地说,近来他容易暴躁,“只有一点我能对您说,假使会发生误会的话,那么,它的根源就在那个卑微的女人身上,她不配当我妹妹的女伴。”

  老头子开头定睛望着他儿子,不自然地咧着嘴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至今尚未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亲爱的,什么女伴?嗯?你们都已经谈过啦!嗯?”

  “爸爸,我不愿当什么审判官,”安德烈公爵带有恼怒而且生硬的声调说,“但是,是您首先向我挑衅的,我说过,不要再说一遍,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罪过,而有罪过的正是那些……是那个法国婆子的罪过……”

  “喏,你来宣判,判我的罪啦!”老年人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声有点窘,但是,紧接着老年人忽然跳起来,大声喊道:“给我滚开,给我滚开!不要让我看见你的影子啊!……”

  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立即离开这个家,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劝他再待上一天,安德烈公爵这一天未和他父亲见面,老年人没有出门,除了布里安小姐和吉洪,不让任何人走进房里去,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儿子走了没有。翌日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那个健康的像妈妈一样长着鬈发的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安德烈公爵给他儿子讲蓝胡子的故事,可是没有把故事讲完,他沉吟起来。他不是在想这个抱在他膝盖上的漂亮的小儿子,他在想自己。他怀着恐惧在内心深处寻找而未能找到那因触怒他父亲而懊悔的心情,他亦未能找到因和他有生以来第一遭口角的父亲离别而遗憾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他对他儿子表示爱抚,把他抱在膝盖上,他希望从他内心引起对他的温柔的感情,但是他觉得,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过去他对自己儿子的温柔的感情。

  “讲吧。”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把他从膝盖上抱下来,走出了房门。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把日常工作抛开,特别是回到他幸福地生活过的那个昔日的环境,忧愁的心绪像从前那样强烈地向他袭击,他就赶快回避往事的回忆,找点事儿来做。

  “安德烈,你一定要走吗?”妹妹对他说。

  “我可以离开,感谢那上天。”安德烈公爵说,“你走不了,我很惋惜哩。”

  “你为什么这样说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现在你去打一场可怕的战争,他这么老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布里安小姐说,他老是问你呢……”她刚一打开话匣子,她的嘴唇就颤抖起来了,眼泪汪汪地直流。安德烈公爵把脸转过来,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说道,“你会料想不到,不管一件什么东西,一个什么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都有可能使人遭到不幸!”他说道,他那恼怒的口吻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惊讶。

  她明了,他言下的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仅是使他遭遇不幸的布里安小姐,而且是指那个破坏他的幸福的家伙。

  “安德烈,我央求你,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她说,碰了一下他的臂肘,用噙满眼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我了解你(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不要以为不幸是人所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朝安德烈公爵头顶上方稍高的地方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流露着在看圣像时所习惯的虔信的神情。

  “不幸乃为上帝所赐予,实非人所造成。人是上帝的工具。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如果你觉得有谁开罪于你,那么你就忘掉吧,原宥吧。我们没有惩罚的权利,你是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玛丽亚,如果我是女人,我准会那样做的,那是女人的品格,但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此时他没有想到库拉金,可是在他心中的尚未发泄的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了。“假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劝我宽恕,那就意味着,我早就应该惩罚了。”他想道。他再也不去回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他开始想到他在碰见库拉金时(他晓得库拉金此刻在军队里)那个令人痛快的、复仇的时刻。

  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她哥哥多呆一天,她说,假如安德烈未能同父亲和好就离开,那末他父亲真会感到难受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也许他不久就会从军队回来,他一定给他父亲写信,目前他在家中住得愈久,关系也就会愈恶劣。

  “Adieu,Andre!Rappelez-vous que les malheurs viennent de Dieu,et que les hommes ne sont janais coupables.”①这就是他向妹妹道别时听见他妹妹说的最后几句话。

  --------

  ①法语:安德烈,再见!要记着,不幸是来自上帝,人们是永远没有罪过的。

  “是的,事情也只有如此!”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出童山宅第的林荫道时这样想道。“她这个可怜的无罪的女人,只有忍受昏聩的老年人的折磨吧。老年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改不了。我的男孩正在成长,享受人生的欢乐,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将来在生活中或者受人欺骗,或者欺骗别人。为什么我要到军队里去呢?——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指望碰见那个我所鄙视的小人,赐予他一个打死我嘲笑我的有利条件!”生活环境依然如故,但过去它是平和而舒适的,目前这一切全都破碎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在安德烈公爵的头脑中接一连二地浮现出来。

  ------------------

  9

  安德烈公爵是六月底来到总司令部的。皇帝所在的第一军在德里萨设置了防御工事;第二军在撤退,力图与第一军会合,据说他们被法军的强大力量切断了。所有的人都对俄罗斯军队的军事情势不满;但谁也未想到有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谁也没估计到战争会越过波兰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他受命去其麾下任职的巴克思·德·托利。因为营地周围没有一个大村庄,大批的将军和随军宫廷大臣都安置在河两岸方圆十俄里的村中最好的宅院里。巴克思·德·托利住在离皇帝四俄里的地方。他冷淡地接待了博尔孔斯基,他操着德国口音说他将奏明圣上再确定他的职务,只有暂时请他留在他的司令部。安德烈公爵希望在军队中寻找到的阿纳托利·库拉金没在这里;他在彼得堡,这消息使博尔孔斯基很愉快。目前,安德烈公爵忙于正发生的大规模战争的核心问题,而他也很高兴有一些时间不再为一直萦绕于他内心的库拉金问题所烦恼。在头四天,他没被要求做什么事,安德烈公爵巡视所有设防的营地,借助自己的知识与有关人员谈话,是可能对每个营地有明确的概念。但问题在于这个营地的防卫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对安德烈公爵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从自己的军事经验中,他已经得出一个信念,在军事事务中,最深思熟虑的完善周到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见到的),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处理突发的、不能预见的敌方行动,取决于如何和由谁来指挥整个战役。为了弄清楚这后一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极力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特点,参予其中的指挥员和派系,于是得出关于军事情势的如下概念。

  当皇帝还在维尔纳时,军队就被分成三部分:第一军由巴克雷·德·托利统率,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统率,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率领。皇帝在第一军,但却不是作为总司令。据通令称,皇帝将不指挥军队,而只是跟随军队。此外,没有皇帝御前总参谋部,只有一个皇帝的行辕参谋部。设有皇帝行辕参谋长,这就是负责军需的将军博尔孔斯基公爵,几个将军、侍从武官、外交官员和一大批外国人,但是这不是军队司令部。此外,在皇帝面前不带职务的人员还有:阿拉克切耶夫——前陆军大臣,贝尼格森伯爵——按官阶是老将军(大将),皇太子梁斯坦J·帕夫诺维哥大公,鲁缅采夫伯爵——一等文官,施泰因——前普鲁士部长,阿伦菲尔德——瑞典将军、普弗尔——作战计划的主要起草人,侍从武官巴沃鲁契——撒丁亡命者,沃尔佐根以及许多其他人。虽然这些人没有军职,但是由于其所处的地位都有影响,通常一个军团长甚至总司令不知道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尔孔斯基是以什么身分过问或建议那件事或其他事务,也不知道这种过问或建议是出自他们本人还是出自皇帝,应当或者不应当执行。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皇帝和这些人从宫廷的观点出面的实质意义(皇帝在场,所有其他人都是宫廷侍臣)是大家都明了的。那种意义就是:皇帝没有承担总司令的名义,但是他却号令全军;他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人,秩序的维持者,是皇帝的侍卫;贝尼格森是维尔纳省的地主,他仿佛在尽地主之谊Les honneurs(法语:接待皇帝),而实际上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出谋划策,随时可替代巴克雷。大公在那里是因为这是他乐意的事,前部长施泰因是因为他能提出有益的建议,因为亚历山大皇帝高度评价他的个人品质。阿伦菲尔德复拿破仑的死敌,是一位将军,自信总能影响亚历山大。巴沃鲁契是因为他直言和果断。侍从武官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出现在皇帝所在的所有地方,最后,最主要的——普弗尔在那里是因为他起草拟定了反对拿破仑的军事计划,并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掌管一切军务。与普弗尔一道的是沃尔佐根,一个比普弗尔本人更能用明了易懂的方式表达普弗尔的思想,因为普弗尔是一个尖刻的,自信到目空一切,书本上的理论家。

  除前述的俄罗斯人和外国人外(特别是外国人,他们都具有在陌生人中活动或工作的人们所特有的大胆,每天都提出惊人的新思想),还有许多次要人物,他们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上司。

  在这个庞大、忙碌、辉煌和骄傲的集团中,安德烈公爵发现所有的思想和议论可明显分为以下派系和倾向。

  第一派是:普弗尔及其追随者,那些军事理论家,他们相信存在军事科学,认为这门科学有自身不可更改的法则,运动战法则,迂回运动法则等。普弗尔及其追随者要求撤退到国家的内地,按伪军事理论所规定的精确的法则,对这个理论的所有偏离却只能被人们视为野蛮,不学无术或别有用心。属于该派的有德国亲王们、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和其他人,多半都是德国人。

  第二派与第一派相反。正如惯常的情形,有一种极端,也就有另一种极端。这派的人要求从维尔纳攻入波兰,并摆脱所有预先制订的计划。这一派的代表除了是大胆行动的代表外,他们同时还是民族主义的代表,因此在辩论变得更加偏激了。这些人是俄罗斯人:巴格拉季翁、声望高涨的叶尔莫洛夫和其他一些人。此时传播着叶尔莫洛夫的笑话,似乎是他请求皇帝的恩宠——封他为德国人。这一派缅怀苏沃洛夫的人说,不应当认为,不用针刺破地图,而应去战斗,打击敌人,不放敌人进入俄罗斯,不要挫拆士气。

  第三派最受皇帝信任,他们是介于两派间的宫廷侍臣们。这派人大多是军人,阿拉克切耶夫属于该派,他们所想所说的都是没有信念,但又希望像有信念的普通人所想和所说的。他们说,毫无疑问,战争,特别是同波拿巴(又称他叫波拿巴)这样的天才的战争,要求最深思熟虑的谋划和渊博的科学知识,在这方面普弗尔是一个英才;但同样不能不承认,理论家往往有其片面性,所以不能完全相信他们,应该听听反对派普弗尔的意见,听听在军事上有实践经验的人们的意见,然后加以折中。这一派主张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守住德里萨营地,改变其他各军的行动。虽然这种变化不能达到其它任何目的,但该派却认为这样会好些。

  第四派以大公皇太子为最著名的代表,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所遭受的失败,当时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就像去阅兵似的骑马行进在近卫军的前面,实指望干净利落地击溃法军,结果却陷入第一线,好不容易才在惊慌中逃出来。这一派人在自己的讨论中具有坦率的优点和缺点。他们害怕拿破仑,看到了他的力量和自己的软弱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一点。他们说:“除了悲哀、耻辱和毁灭之外,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丢掉了维尔纳,放弃了维捷布斯克,还要失掉德里萨。聪明的做法是趁现在还暂未把我们赶出彼得堡,尽快缔结和约。”

  这个观点在军方上层相当普遍,在彼得堡也获得支持,一等文官鲁缅采夫为其他政治原因也同样赞成和解。

  第五派是巴克雷·德·托利的信徒们。他们与其认为他是人,不如说把他当作陆军大臣和总司令。他们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总是这样开始),但他的正直,精明,没有谁比他更好。请把实权交给他吧,因为战争中不可能没有统一的指挥,他将展示他可以做些什么,就像他在芬兰表现的那样。如果我们的军队秩序井然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战争与和平 第三卷 第二部 下一篇:战争与和平 第二卷 第五部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