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二爷

作者:佚名 字数:21973 阅读:340 更新时间:2009/04/24

硕二爷

硕二爷

奇异的鼻烟壶

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

  如今哪,这个社会太好啦!人民群众团结一致,社会秩序安定,打架的很少,旧社会不行,那阵街面上常有打架的,就因为蹬鞋踩袜子,也能打得界青脸肿,值当的吗?旧社是人压迫人,有欺负人的,就有受欺负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他们是一头儿的,有贪官就有污吏,上梁不正底梁歪啊!土豪跟劣绅都挨着,专门欺负老实人。有这么一路人,走在街上属螃蟹的,老横着!腆胸叠肚的,横冲直撞。当!正撞对面这位一膀子,把这位撞得一趔趄,撞完了他跟没事人儿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啦!赶上那位是老实人,吃个哑巴亏散了,一低头,走!可要碰上横的,麻烦了,你撞完人想跑哇?办不到,你不是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嘛?这位追上来一把就把你揪住了:“你往哪儿走?这么忙,慌里慌张的,是奔丧去吗?”“哎,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你还有嘴问我,我问你吧!你得说说你长眼是干吗用的?专在人身上走,你撞在我身上啦,知道吗?”您说这事这么办,对方要是一认错,说两句客气话:“对不起,没瞧见!”这不结了吗?得分碰上谁?要碰上横的,你越跟他说好话越糟。为什么哪,土豪不说理,一天到晚恶吃恶打,就靠着胡搅过日子,一说话就瞪眼,那嘴老撇着,要没有耳朵挡着真能撇到后脑勺去!七个不服,八个不在乎,你一撞着他,他更逮理了!赶上拉人的这位家里有事,得奔钱去,跟他一麻烦,把家里的事耽误啦,犯不上!跟他说好话吧:“对不起,我实在是没看见,您多原谅吧!”一连作了三个揖。可遇上对方不说理,你不是怕事吗,他专门欺负你。“你说得倒轻巧,没看见,多原谅!哼!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一方谁不怕我?”说完话一拍胸脯,憋着打架哪!这位一看这架势,赶紧服软:“得啦,大爷,我怕了您啦?”“怕我?怎么怕啊,就这么怕?”那您说怎么叫怕?”“这……把你的大棉袍脱下来给我穿!”“给您穿我穿什么?”“你不是怕我吗?快脱!”这条大棉袍归他啦!

  要赶上两个横的碰上啦,争强好胜,互不相让,这位刚一说,“你打听打听,这一方谁不怕我?”那位一瞪眼;“哼!谁不怕你啊!我就不怕!”“谁敢惹我?”“我敢惹你!”过来就把这位的脖领子揪住了!这位一看马上改口:“你敢惹我啊?谁敢惹咱俩!”他把话拉回来啦!在旧社会有这么一种人:打老实人,踹寡妇门,刨绝户坟。多缺德!

  还有些地痞、无赖,游手好闲。走到街上不但时时想着找便宜,还专门干些损人利己的事。什么强买强卖,白吃白拿,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碰上卖切糕的也找麻烦,还不光是白吃,他啊,跟你起腻,拿穷人打哈哈:“喂,我说,切糕多少钱一斤?”“好您哪,两毛。”“多少钱半斤?”“一毛啊。”“多少钱四两?”老秤十六两一斤,四两就是现在的二两五……人家回答是五分。他还往下问:“二两多少钱?”这不是闲的吗?卖切糕的一笑,没理他,人家不敢得罪他啊!他一看没法儿往下问了,掏出来一毛钱:“掌柜的,给我来一毛钱的薄片儿。”卖切糕的一听纳闷儿啊,吃切糕的都爱吃边儿,边儿上压得实在,薄片凉得快,嚼着也没有口劲。“您爱吃薄片儿?”“对,越薄越好。”“哎。”切薄片儿得打中间儿切,面儿大点,薄薄的切一片儿,一称半斤多,拿荷叶这么一托:“给您哪。”他接到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哪,跟卖切糕的讲理:“刚才您说两毛钱一斤,一毛钱合半斤了,你看这有半斤吗?”“我给您称过了,半斤还多呢!”“这么薄,哪儿够半斤?”“薄也有分量管着。”“你自己瞧瞧,看,这有半斤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合,拿眼盯着卖切糕的两眼,一反手,啪!给扣在眼上啦,还就势用手一按。这下可坏事啦!卖切糕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又热又粘,急得直喊:“大爷,这可不对,我什么也看不见啦!”他得双手往下抠,还是抠不下来,这切糕粘哪!等把切糕抠下来呀,再找这人,没了,往摊上一瞧,糟啦!卖的钱没了,刀也抢走了!案子上光剩下了一块切糕!“哎呀!这不要命吗?”追他去吧!又怕切糕让人端了去,卖吧,卖不了啦,没有刀哇!

  旧社会里这种人很多,搅得社会秩序不安定。我今天说一档子清朝的事。在道光年间有这么一位,专管人间不平事,专治街面上的土豪、地痞。这位是谁啊?您先别忙。不知道哪位爱这玩意儿,什么?鼻烟壶。这鼻烟壶上画着一辆车,赶车的在旁边地站着,地上躺着一个人,这儿还站着一位揪着这人的辫子,手里还拿着棍子,这棍子呀可特别,上头是一只小脚,穿的是小红挂,白袜子,绿带儿。拿棍子打人干吗还带小脚哇?这就是我要说的事。拿棍子这人叫永硕,都叫他硕二爷,为什么叫底下的那个字啊?他是个宗室,比道光皇帝大一辈儿,所以到哪儿都受人尊敬,他并不仗势欺人。可是专管土豪、恶霸欺负人,坏人坏事让他遇上是非管不可。怎么回事呢?那年月坏蛋多,存心欺负好人。年轻的妇女最好在家里呆着,可别上街,一出来就得受人欺负。好比逛灯逛会去,这可最容易出事,年轻妇女逛不得,一逛灯吃亏的很多。吃什么亏啊!什么丢钱啦,镯子让人给扒了去啦!还有让人踩掉了鞋的,这事太多啦。小偷跟坏蛋都勾着,到时候使坏琢磨人,他们弄一个大爆竹,个个儿在家里用黄泥呀做这么个坨子,跟水缸似的,上头拿红纸糊好了,也缠上爆竹那皮儿,扎个窟窿,里头塞个“滴滴金儿”。俩人扛着个大竹竿子,竹竿子里头有这么顸的香,哪儿人多往哪儿去“借光各位,我这儿放爆竹来啦!啊!”往哪儿一蹲,大伙儿瞧见一哆嗦:“嗬!我的姥姥,那么大的麻雷子多崩手啊!这玩意儿跟水缸似的,好家伙!”人们都爱瞧热闹,好奇嘛。“往后退,快住后退!崩着可不管!”这个竹竿子有一丈多长,上头有鞭杆子香。他往哪儿一递呀,还特别的哆嗦。旁边的小孩儿一起哄:“哎哟!着啦!着啦!”其实没着,他们扔下竿子就跑。跑到那头;“你们别嚷,没着嘛!”又过来啦,又跑,来回跑这么好几趟,大伙儿都往后退。这回呀真点着啦:“张嘴呀张嘴,堵耳朵!堵耳朵!”大伙儿都堵耳朵张嘴,都这么瞧着。就看见“嗤……”着完啦,可没响。它里头没药嘛!“哎,怎么回事不响啊?”拿竹竿子一扒拉。“奇怪,在这么些钱买的爆竹会不响?我找他去!爆竹店赚人!”他夹起来走啦。他走啦,这几位一摸——皮包没啦!怎么回事,趁火打劫,您往后这么一退,一堵耳朵,这地方(指兜儿)不全给他了吗?这是趁着乱劲儿偷东西。坏门儿啊!

  女人出门儿更容易吃亏,可哪儿能总不出门啊,住娘家,串亲戚这是常事啊,夏景天儿不是坐轿车吗?敞着车帘儿,得,招事啦!只要这女的有几分姿色,坏小子瞧见就跟着,就在轿车旁边儿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往轿车里飞眼儿,他也不嫌累得慌。女的要不理他还好,要拿眼一瞪他倒麻烦啦:“大妹子,看我长得顺眼吗?萝卜青菜,各有一爱。”人家要骂他:“缺德,倒霉鬼!”他倒乐啦:“愿意骂你就骂吧,打是疼,骂是爱,我喜欢听你说话!”“滚一边去!”“你就这么打发哥哥!”看,搭讪上了!就是有赶车的他路上也得方便方便哪,刚一停车,这坏包坐车上了,动手动脚的一通罗唣,女的要一嚷,他抢点儿东西就跑,这女的受惊吓,又损失,出门总是提心吊胆的。

  永硕最恨这路人,让他遇上非管不可!他家住顺治门里头帘子胡同,每天东四南北城什么地方都溜达,有不合理的事他就管。他恨那种坏包啊,他就弄了这么个棍儿,特意让铁匠拿镟床子给镟了这么个小脚,老年间妇女不都是缠足吗?还让成衣铺给做了只小红鞋,裤腿、袜子都有。有时候他坐在轿车里放下车帘儿,就把这个棍子头哇,由打车帘儿里塞出去,露着个小脚。在大街上这车特意走得很慢,让坏小子看见啦:“喂,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脚看着真好看,来啊!瞧瞧!”这一来越聚人越多,到跟前一掀帘子,这种单人轿车不用赶车的,自己赶的又漫,他这儿往里这么一探头,还没看见人呢,再看这脚“噌”起来啦!这下踢的,不是鼻子就是眼眶子,当时就肿起来啦!“哎哟!我的妈呀,这是谁?”“是你二爷!”“哎哟!”对不起您哪!“光说对不起就完了吗?你们往后还调戏妇女不?你们家里没有姐妹啊!你媳妇儿也这么让人罗唣啊?”“二爷!我混帐。我不是东西,您说的对,以后我再也不敢啦!”打这儿起人们都认识他啦,坏人怕他,好人敬他。他专治坏人,也不把你治死,主要是劝你改恶从善,不改他还治你!所以才留下这么个鼻烟壶。直到光绪年间还有呢。

“四十两”与“八十两”

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

  道光十二年腊月二十六,眼看到年底下啦!硕二爷溜达出来啦,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他走到西单牌楼底下手帕胡同,一看胡同口围着一圈人,大伙儿都往里看。就听见里边直嚷,硕二爷到跟前一瞧,里边站着个老头儿,看模样儿得有七十来岁,穿着件破棉袄,一胜寒酸气,像个念书的人。硕二爷一想:今天二十六了,再有四天就过年了,这老头儿像个有学问的人,可是穿的棉袄露着棉花,满面泪痕,挺长的胡子,脸上像是焦急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旁边还有个中年人,穿一身湖绉的棉袄棉裤,像个买卖人,站在那儿冲老头指手画脚,看样子“矫情”半天了,他已经口吐白沫了,可还是不依不饶的。旁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有向灯的,有向火的。硕二爷不明白这是为的什么事?他要问一问。

  咱先让硕二爷纳着闷儿,我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一下。怎么回事呢?这胡同口有个茅房,这茅房是南北两个门儿,老头儿进南门儿解手,起来一整理衣裳,瞧见地下有个包儿,老头儿赶紧弯腰捡了起来。打开一看,当时就一愣!那阵儿还兴银票呢,这包里是四十两银子的银票。老头儿当时有想法:这可是我的财运,年关到了,拿它可以过个肥年哪!孩子大人的都得高兴,哈……可又一想啊:不能,我捡着这钱是乐了,可是丢的怎么办呢?大年底下的,他这钱必有急用,不是过年就是还帐,把钱丢了他不得急死啊?我过了个肥年,他要是为丢钱上了吊,我不是缺德吗?不能这么做!老头儿把银票点完了照旧包上,往怀里这么一揣,本来还要往南纸局应点儿写春联的活儿,他也得找饭门哪!可就是为了捡了这钱,决定不去啦!就在手帕胡同里头,对着茅房的石阶上一坐,拿眼盯着南北两门,干吗?静等丢钱的人来找。上午十一点捡的钱,也没顾上吃饭,就这么不动地方地等,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这才看见从胡同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人,满头是汗,从南门进去又从北门出来,两眼发直,一边走道一边甩手,说话是山西口音:“嗯,我的奶奶,完啦!完啦,活不了啦!要了命啦!”老头儿一看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赶紧过去搭话:“大哥,怎么啦?”“取货的钱。我开了个杂货铺,过年要进货,今天拿银票去取货,上午十点多钟我在这儿上茅房,出去碰上个朋友,又请我去吃饭,吃完饭去澡堂子洗澡,喝了两壶茶,连说带笑的,下午三点要走的时候,我才发现银票丢了,所以赶紧跑来找。可是谁捡着还能给我?所以我说活不了啦!”“噢,是这样啊,你别着急。”这人一听有门儿;“怎么着老头儿,你看见啦?”“对,你就放心吧!”老头儿一片好心,可招惹了是非,他错就错在没问清丢了多少钱,把数目说对了再给他,这就对啦。他太大意了:“大哥,我上午十一点在茅房捡了一个包儿,等了半天还没来失主,你瞧瞧是不是?”当时从怀里拿出包儿来:“给你。”这掌柜的接过来先掂了一下,一边看着一边沉气,打开包儿一看,没错儿,就是自己丢的那包儿,仔细一点这票子整是四十两,一点儿不差,人家原包没动,还在这儿等了多半天。这位掌柜应当好好向人家道谢,说什么也得请人家吃顿饭,问问人家姓名,在哪儿住?有时间去道谢。这就对啦!没有,当时这位掌柜心里就转开弯了,他看这老头儿,穿件破棉袄,这是穷人哪!捡了钱一直站在这儿等我,我得拿钱谢谢他呀!谢贺少了他不答应怎么办?怎么说也得十两银票。可这十两我得提多少货,卖多少钱,到年下顶多大用呀!不能谢他。这人真有一套,他来个倒打一耙,摸着这钱,皮笑肉不笑地说;“啊,谢谢您,大爷,我丢了钱就够着急的了,您可千万别跟我开玩笑。”“你这是什么话?我等了这么半天,谁跟你开玩笑啊。”“哎呀!如果您不是跟我闹着玩儿,那可真要关系到我全家的性命了!”“这不全给你啦?还有什么难处?”“这钱数儿不对,我丢了八十两,你这是四十两,差一半儿。那四十两我找谁要?那是我的性命啊!你快把那四十两给我!”老头儿一听,当时脸就红啦:“大哥,这可是没有的事,我要是昧心,捡完钱一走你哪儿找去?我等你这半天,难道是为了昧你一半钱吗?”“不能,您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明明丢的是八十两,你还我四十两,那一半让谁拿去啦?”“是啊!这也不怪人家着急!”他一看有了帮腔的,胆子更壮了,过来一把就把老头儿揪住了:“快把那四十两还我,今天不给我四十两银票,我跟你没完!”看热闹的又有人搭话啦:“不许这样!这位大爷要存心不给你,他一走谁知道哇!我晌午出来就见他老在这儿站着,你可不能冤枉人家!”“对!是这么个理儿。”老头儿一听,众人是圣人,他当局者迷,人家房观者清,心里一阵发热,眼泪掉下来了:“众位,我是真捡了四十两,他硬说是八十两,我要真有钱就再给他四十两,可我是个穷念书的,平时就靠写字养家餬口,今天我要到南纸局揽点儿活儿,就因为捡了钱等失主也耽误了,现在全家还等着我能揽着活儿过年呢!这可真是没有的事,把我的性命加上也不值四十两银子!这位大哥要不信跟我回家去看看你就知道啦!”“你家穷不穷我管不着,我就要那四十两银子。”“这……”大伙儿看法也不一样,看街的过来问了问也没断清。永硕站在人群里,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边看一边想:这事该怎么办?既然碰上了我就要管。正想着呢,看街的过来了:“硕二爷您怎么这么闲在?”差不多在地面上当差的都认识永硕,他又问了问看街的,然后挺和气的对老头儿说:“老者,怎么回事?倒是四十两还是八十两,你可得说实话。”“爷,我说的都是实话,一句瞎话也没有!他这样挤对我,我简直是有口难辨哪!”硕二爷点点头,转身又问失主:“你说的都是实话吗?”“实话,我实在丢的八十两,给我四十两还差一半儿。”“嗯,把钱给我!”接过来打开一数,不多不少,整四十两,当时在手一攥,没还给失主,那位商人直嘀咕,大伙儿也不知道硕二爷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问老头儿:我数过了,这包里整四十两,你别亏心,再说一遍,到底捡了多少?看见没有,太阳还没落,太阳对着嗓子!”“我就捡了四十两,我敢起誓,说瞎话太阳一落我就吹灯!”“噢,你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你呢?你再说一遍,到底丢了多少?太阳对着嗓子啊!”“哎,我说,我说,我……确实丢了八十两……”“好,你说的也是实话,这就好办了!”失主一听高兴了,老头儿心里可直扑腾:哎呀,那四十两我上哪儿给哭去啊!就听硕二爷叫他:“老者,你捡的是四十两,人家丢的是八十两!”“啊,您信他?”“对,我也信你。”就看硕二爷把这纸包送到老头儿手里说:“拿着,快回家置办年货去,这是你的一点财气,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跟孩子大人一块儿过个肥实年吧!没你的事了,快走你的!”“这……我能走吗?”“走你的,让他朝我说,我不走!”把老头儿给放走了!大伙儿拍手称快。这位掌柜的哭丧脸说“爷,这可不成,怎么让他把钱拿走啦?”“他捡的四十两,你丢的八十两,那钱跟你没关系!”“我怎么办哪?”“你站这儿等着,有捡八十两的,你跟他要!”“二爷,说实话,我丢的是四十两!”“有这么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唉!你是个买卖人,过年还得使这钱,来,我给你四十两,快进货去吧!”“谢谢爷!”“甭谢,我再奉送你一句话。”“什么话?”“往后可别这么‘琉璃球儿’啦!”

谁也别走邪道

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

  硕二爷他住旧帘子胡同南头儿那个门儿,胡同北口路东有个大杂院儿。他每天早晨起来遛弯儿总从这儿过,对于院里各家的情形也比较熟悉,这院里住着六户人家儿,北边儿三家儿,南边儿三家儿。北边儿靠里是一明两暗的房子,住着这么小两口,都是旗人,这男的姓和,叫和器,这倒好,和气生财嘛!就在地方官“协尉”手下当差,成年累月换着班的查街,除了当差以外,再一贪玩儿,所以不常在家。和器并不和气,他回来晚了还不许媳妇儿过问,一问急了就得吵架。媳妇儿娘家姓满,小名儿叫满月。长得有几分姿色,没事爱站街。说话娇里娇气的,言谈举止有那么股子媚劲儿,一说话还爱挑眼眉:

  “好小子,这么晚才回来,你又上哪儿玩儿去了?说!谁把你的魂儿勾去啦?我把你这个拿家不当家的玩意儿……急了我可揍你!”

  居家过日子也不能总吵啊。日子长了,和子先是抹稀泥:

  “别闹,别闹,我有事,哪儿也没去,用不着你这么审问我。”

  “别费话,快说你上哪儿去啦?”

  “你管不着,也管不了!”

  “哼,你啊,准是又让哪个狐狸精迷住了,这可瞒不了我。你口头儿上说得蛮好,什么跟她一刀两断,永不来往。说得板上钉钉,可心里满不是那么回子事,只要人有空儿,钱有空儿,你那两条腿就往她家溜达。”

  “我……我没去!”

  “你骗人!”

  “那……我去了,你敢把我怎么样?”

  “怎么样啊?我接你!”

  “你敢,我先杀杀你的威风!”

  说着话把笤帚抄起来了。满月也不含糊,伸左手把和器腕子掐住了,右手把笤帚夺了过去。不能让他打上啊。然后赌气地往床上一坐,腿一盘:

  “好小子,你敢打我?你外边儿有相好的了,回家就这么欺负我。咱也别吵,也别闹,你小子有志气,打今儿个起,别上我的炕!”

  “不让上炕,我……搭地铺。”

  这就是半真半假找台阶儿啦!

  这两口子时常吵闹,硕二爷早有所闻,他明察暗访,要弄清是非,总想着有机会劝劝他俩。这天早晨遛弯儿回来,一进胡同口就看见满月往外送和子,说出话来挺脆:

  “和子,你顶这班儿,正午可回家来吃饭,不许上你表妹那儿去。”

  和子一边儿系衣裳扣儿,一边儿赌气地说:

  “你别管着我!”

  “告诉你说,你再跟她勾搭,咱就散伙!”

  和子没理她,低着头跑了。满月还站在门口嘟囔:

  “哼,你爱上哪儿上哪儿,你不回来更好,可得事先说准了!”

  硕二爷一听,话里有话,心中一动,听见假装没听见,原地踏步猛一抬头。

  “噢,这不是和子媳妇儿吗?你这是干吗,大清早儿地站在门口儿卖呆儿啊!”

  “哟,我当是谁呢?二叔啊,我们这儿给您请安啦!”

  “侄媳妇儿,别多礼,我问你站在这儿干吗?”

  这满月专爱倚门卖俏,爱在门口儿跟别人搭讪。这女人语音很甜,跟长辈说话还眉来眼去的呢。

  “二叔,我不瞒您,实话告诉您吧,常言说:心好命也好,富贵直到老,可是心好不如命好,我就是个苦命人。打过门后,整天伺候和子吃喝穿戴,家里的活儿我都包了,就这样儿还不落好。这日子有什么意思?我真跟他过腻了!和子出去早回来晚,一盘问,他还挂不住,所以我们常矫情,这可不怨我!”

  硕二爷一直用心听她说话,还拿眼看着她说话的神气,听到这几点头微笑,还是没言语。倒把满月给看毛咕了:

  “二叔,您怎么不说话呀?”

  这一问,二爷答茬儿了:

  “嗯,不怨你怨谁呀?事从两来,莫怪一方啊!”

  “二叔,您这可不对,怎么一点儿也不向着我呀!”

  “我呀,一碗水得端平了,这可犯不上洒汤漏水。居家过日子,没有马勺不碰锅沿的,单巴掌拍不响,要都宽宏大量不就没事了吗?”

  “您不知道,和子这人一点儿不厚道。”

  “他不厚道你厚道啊,他有所长,也有所短。所以我说怨你!”

  “您干吗老向着他?”

  “我谁也不向着,他要跟我叨唠你,我照样儿说他。”

  “本来就怨他嘛!”

  “可我听你刚才这一说,还不怨他。”

  “怎么不怨他?反正不怨我!”

  “不怨他,不怨你,噢,合着怨我呀!”

  “哪能说怨您老人家呢。”

  “那,您说这事怨谁?”

  “怨谁呀,反正有那个人。二叔,我要跟您说了,您可得帮我拿主意啊!”

  “倒是怨谁呀,这里边儿还有个人吧?”

  “对,对!这事儿就怨他表妹,有这么个人儿在我们中间儿一搅和,和子跟我变心了,不,他压根儿跟我就不是一条心!”

  “听你这话音儿,和子跟他表妹不清楚?”

  “嗐!我真不愿意说这事儿,家丑不可外扬啊!好在二叔不是外人。”

  “你说得详细点儿。”

  “告诉您吧,他们表兄妹从小就在一块儿玩儿,长大了也挺好,这事儿从打我过门那天就看出来了。想起来真让人憋气,他们俩见了面儿,先是变颜变色的,过了一会儿就凑到一块儿说话,真比两口子还近乎呢!表面上看随随便便,一点儿不拘礼节。可是俩人一使眼色,一种袖子,一努嘴儿,嘿,敢情都是暗记儿。在人前还这样呢,这要到了一块儿那还用说吗?”

  “这可不能多猜多想,更不能随便乱说!”

  “反正,他俩就是一对儿野鸳鸯!”

  “哎,哎,别胡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我看见了他俩嘀嘀咕咕的,还不行?”

  “不行!他俩的接近不合适,怕出事儿,这只能提个醒儿,慢慢儿劝,要断定他俩的关系,还得有真凭实据。拿贼要赃,捉奸要双啊!”

  “您没看见我追出来问他上哪儿去吗?其实他上哪儿我心里明白,逢关饷的日子准不着家,先给人家送去,我早就看出来了。他那小荷包谁给绣的?他身上那香水手帕哪儿来的?都是他表妹给的。可是他那金戒指哪儿去啦?还不是当人情表记送给人家啦!”

  “瞧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看来这事儿有八成儿啦?”

  “干吗八成儿,足有十成儿!我要真去抓他们,多寒碜啊,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哪!”

  “他表妹住在哪儿?”

  “就在顺治门外路东,旗杆底下那个小院儿。那是她娘家,她妈是和子的大姑,到了那儿还不跟到家一样吗?”

  “噢,他大姑知道这事儿吗?”

  “嗐!那老太太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表妹的丈夫呢?”

  “买卖人,跑两广,一年得出去十个月,这可给他俩大开方便之门啦!”

  “嗨!真有这事儿,男人经常出门儿在外,抛下年轻的妻子寄居在娘家,长了可不是个事儿。这就叫‘商人重利轻别离’啊!”

  “看,您也信了吧,这事儿就怨他俩,不该勾搭到一块儿。”

  “话是这么说,既然遇上这事儿,就得耐点儿性,不能着急,更犯不上吵架,得慢慢开导和子,让他明白过来就好了。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知疼着热结发妻啊,真有个灾啊病的依靠谁呀!”

  “他不明白呀。二叔,您可得开导他啊!”

  “我既然知道了这事儿,决不袖手旁观,更不会人前说去,背后“二叔,您真好,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硕二爷一想,趁这机会我还得规劝满月几句儿。当时把脸一绷,说:

  “侄媳妇儿,这里边儿可还有你的事儿哪。我有两句话,说出口来,说重了,你可别恼我……”

  “哟,二叔,您这是什么话呀?您是长辈说也该说,管也该管,我哪儿能恼您哪?”

  “好,那我就说了。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干吗老腻歪?别认为夫妻过日子没意思,更不能有散伙的想法儿,就是闹着玩儿也别说这话,俩人有媒有证,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结了百年之好,这可不容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至亲者莫过于父子,至近者莫过于夫妻,有什么事儿俩人慢慢合计,谁家的烟筒不冒烟哪?他把心收回来,你们是一家好日子,往后你也用不着跟他吵……”

  满月这儿一听,合着我说的话他都听去了。

  “二叔,我听您的,您真有高的!”

  “不敢说高,我今年四十多了,吃盐也比你们吃的多,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我希望你们在做人的道儿上,别出什么闪失。有点儿闪失,我会拉你们一把,反正不能往沟里带你们!”

  “您的心真跟绸缎一样,我记住您的话,和干这事儿您可得管哪!”

  “当然要管,我知道了就要管!”

  “您多说说和子,可别让他走邪道儿。”

  “那一定,不是告诉你了吗?谁也不许走邪道儿!”

  “那我们两口子谢谢您啦!”

  “甭谢,你的事儿我也要管。”

  “我有什么事儿啊?”

  “我问你一句话,刚才你冲着和子的背影儿嘟嚷什么:‘你不回来更好,你可得事先说准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二叔,我没说这话啊?”

  “我听见了,还是你自己说说是什么居心吧!”

  “您这话可……”

  满月当时脸就红了。从心里倒挺佩服硕二爷,二叔可称是观其外,知其内,如见其肺肝然,他能看透我的心事,真不简单,听话听音儿,他盯上我了,要管管我啊。嗯,我给他来个不认帐。满月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还摇头晃脑的,身子摆来摆去。硕二爷一瞅:这不是招蜂引蝶吗?这要碰上浪荡子弟还不罗唣你?想到这儿,他正言厉色地说了:

  “侄媳妇儿,站好了,记住了,行不摇头,站不倚门,这是规矩。”

  满月一听倒是不敢摇摆了。从口袋儿里把手绢儿掏出来了,先是轻轻地擦鼻子两边儿,跟着又找嘴角儿,那股风流劲儿真让人看着肉麻。硕二爷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你呀,有嘴说男人,怎么不看看自己呢?嗯,这是贼喊捉贼呀!我呀,抓住刚才的话把儿不能放:

  “侄媳妇儿,你干吗要说那两句话,你得告诉我。”

  “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没说,没说,就是没说嘛!”

  她就势儿把手绢儿打开,往左手的食指上套,拿眼看着自己的鼻子尖儿。这一来,除媚劲儿外,还冒出一股子酸劲儿来。硕二爷也不拿正眼看她,一边儿往自己家门口走,一边儿念讪着:

  “别嘴硬啊,你们俩谁也不许走邪道儿!”

  往下二话不说,回家了。

  这两句话不要紧,可把满月的病根儿勾上来了,一阵儿一阵儿的心口疼。这话正戳在她心窝子上。别看嘴硬,架不住心虚,一连几天无精打采的,见着和子也不那么直眉瞪眼的了。可是没过十天,她又故态复萌。老追问和子明天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后天是不是又该会表妹去?表面儿上看是管着和子,其实目的不在这儿,这叫欲纵故擒,就是要问准了男人什么时候不在家。这天,和子临出门告诉她:协尉派自己一连三天走遍了地段的买卖家儿,从上午搞门板,一直到天黑关门,挨门挨户地收钱,一年一度的地皮捐,三天之内得收齐了,所以回家晚,你千万别多心。满月听完这话好像吃了一服顺气丸,表面儿上大大咧咧:

  “嗐,去吧,我哪儿管得了你?你真有公事,可得把赏钱拿回来啊!”

  “你就X(左贝右青)好儿吧,哪回我有‘外找儿’没分你一半儿?”

  “这你可说漏了,分我一半儿,那一半儿孝敬谁啦?你呀,就是有外心!”

  “别瞎说,我在外边儿不得交朋友吗?到哪儿吃喝不也得用钱吗?”

  “你说实话,是不是要陪你表妹吃喝唱去?”

  “行行行,我把钱都交给你,还不成吗?”

  “去你的吧,我也不知道多少是整数儿,多少是一半儿啊!”

  送走了男人以后,这就忙着上街买菜,回家点火做饭,买了点儿鲜肉青菜,还有下水。这满月手巧,切出那腰花儿来,挺好看,炒得了喷儿香。今天她干活地透着麻利、带劲儿,可能是对这种日子有兴趣。不一会儿饭菜做得了,摆在里屋炕桌上,烫好了酒,拿了俩酒盅儿,两双筷子。又洗脸,又擦粉,对镜梳妆,嘴里还唱唱咧咧的;

  “王二姐,泪滴答,

  思想起张廷秀,老没还家!

  你走了一天,我墙上划一道儿,

  ……”

  她这是等人哪!

  到晌午头儿,还真来了一位青年男子。俩人嘘寒问暖,又说又笑,又吃又喝,那份儿亲热劲儿就甭提了。男的还试探她:

  “我走吧。待会儿撞上。明天来,还是后天来?”

  “你快坐下吧,他得天黑后才回来呢。一连三天,去买卖家儿收税,你就放心吧!”

  “那可太好了,先不忙着走。”

  这位胆子也放开了,欢声笑语的,越说越高兴,吃完饭又在这儿睡了个午觉,完事儿俩人又斗了一会儿纸牌,男的输了点儿钱,这才走。满月还恋恋不舍地让他明天再来,可又不送他出来。这男的也是轻手轻脚的,低头一溜小跑出了院子,拐过胡同去,就找不见人影儿啦!

  就因有这个人常来,外屋住着的老太太早就注意上了。有一次差点儿拿他当了偷鸡贼,站在院儿里,直甩咧子:

  “怪事儿,养了三只鸡,现在就剩下一只了,丢的还都是下蛋的母鸡,也不知道谁家把贼招来了!”

  这一说,满月出屋了:

  “大妈,不就丢了两只鸡吗?我陪您!干吗犯‘三青子’啊!”

  “哎,好说。那个小伙子,是上你们家串门儿的吧?”

  转过天来,满月送走和子,照样儿买菜做饭。今天特意买来几尾鲜鱼,做了红烧鱼,都是蒜瓣儿肉,铲到盘子里内都散着,直冒香气儿,真馋人。照样儿摆好杯筷,对镜梳妆,心里盼着那人早点儿来。想着想着昏昏然,飘飘然,有点儿不舒服了。不由得暗骂:“没良心的,你可该来了!”正这儿嘟嚷呢,就听门一响,这回真来了:

  “你个没良心的,怎么来的这么晚?让我好一阵傻等……”对方不言语。细一看,进来的不是她要等的人。敢情是和子!这可把满月吓坏了,和子也是有意回来的,站在那儿不说话。这个满月转得也快:

  “和子,虽然你说一连三天回来的晚,可我还是做好饭菜等着你,快吃吧!”

  和子冷笑了一声:

  “哼,得了吧。你这是给我准备的吗?告诉你吧,我知道昨天就有人来过,摸准了我一连三天不在家,跟你约定好了还来,这还瞒得过我吗?”

  满月一听,当时恼羞成怒:

  “合着你这是成心琢磨我呀!这是谁给你报的信儿?”

  “那你就管不着了!”

  “不行,今儿咱们得把这事儿撕掳清楚了,我不含糊你!”

  满月怀疑街坊把她的丑事告诉了和子,她要敲山震虎,一推门出来,站在院儿里一通嚷:

  “这是谁串老婆舌头,闲得没事儿干了,挑拨我们家务不和,你好看哈哈啊!姑奶奶可不吃这一套,咱们找明白人给评评理,谁家也备不住来客,来个人就是野汉子呀?你告诉我男人干吗?他大忙的,这不是折腾人吗?让他回来捉奸哪,有人影儿吗?没有吧,今天没人来,我谢谢你操这份儿心!”

  她这么一嚷,街坊邻居大人小孩儿都来看热闹。硕二爷也在人群当中,听到这儿,他走出来慢条斯理地说:

  “不要吵,不要闹,说得这么难听,也不怕人家笑话。”

  “哎哟,二叔来啦?这可让您见笑。”

  和子连忙搭讪着,脸上的神色很难看。满月一看硕二爷来了,也不再数落了。二爷早就从邻居嘴里知道了一切。他上次劝满月那些话也是有的放矢,提醒他别做对不起丈夫的事儿。现在他假装不知道,就问了:

  “和子!你媳妇儿这是为什么吵?”  

  “嗐!二叔,这事儿……我说着都嫌寒碜!”

  “什么事儿啊?”

  “二叔,这事儿我还真得找您,您给评评理吧,我不背您,可是……”

  “哎,站在院子里怎么说呀……咱进屋去吧,消消停停的,谁也别嚷,一嚷人家不都听见了吗?就是有外人来,他也不敢进屋啊!”

  “二叔说的对,咱们进屋慢慢说,您请。”

  “不,让满月先进屋。”

  “二叔,您还怕我跑了哇!”

  满月心说:他这主意对我可损点儿。

  当时看热闹的都散开了。硕二爷跟他们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和子先是送茶,跟着又低声嘱咐:

  “二叔,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哪!”

  “你快说是怎么回事儿吧。”

  “她趁我不在家,偷男人!”

  “这事儿哪能随便说呀,你有什么证据?”

  “反正……有人常往家里来,他弄清我什么时候当班儿,就来鬼混。我刚说‘一连三天不在家’,昨天这男的就来了,俩人一起吃吃喝喝,所以我今儿个请了半天儿假,故意回来堵他们。”

  “堵上了吗?”

  “没有。”

  “那人没来?”

  “人虽然还没来,可是我一看满月那喜气洋洋的样子,炕桌上两副杯筷,我一问她,她还说是给我准备的。”

  “那也合乎情理啊。”

  “可我说好了出去一天,晌午不回来吃饭哪!”

  “留着你晚上吃啊。”

  “满月也这么说,可我压根儿就不信,她这是给那个人准备的!”

   这工夫,满月搭话了:

  “给谁?你血口喷人可不行!”

  硕二爷借劲儿使劲儿地问:

  “对啊,和子,那人来了吗?”

  “您等着吧,一会儿就来,说话就到饭口了,那个人上午当班儿,他到这儿吃午饭来。”

  “你胡扯,根本没这回事儿!”

  “他要来了怎么说?”

  “根本就没人来。”

  “就是昨天来的那个人!”

  “昨天也没人来。”

  “你不该这样儿!”

  “你不该那样儿!”

  “你有外心!”

  “你才有外心呢?”

  又过了一会儿:

  “噢,真来了!”

  谁呀?就是昨天来的那位,这人跟和子也认识,在一块儿当过差。和子一抬头:

  “哦,德子来啦!”

  这位兴冲冲地推门一瞧,就愣了!他是个迷症,没想到事情的变化。还以为就是满月一人儿在家等他呢。等看见了和子,先是有点儿难为情,再一瞅硕二爷也在这儿,这小子心里更发怵了,哎呀,这事儿要麻烦。

  当时,屋里的人都不说话。满月红着脸站着,和子气哼哼地坐在一边儿。德子一看没人理他,只好在那儿戳着。还多亏了硕二爷打破了这暴风雨前的沉默。

  “三位,干吗这么愣着,说话呀!你们不是落屉的馒头——早就熟了吗?有什么过不去的,有什么碍口的,当着我的面儿,咱们别拐弯儿,照直说。”

  他这么一说,仨人互相看了看,都想张嘴,可又找不着话头儿。还是硕二爷脑子快,把话头儿递给刚进屋的德子了:

  “我说德子你,干吗这时候来,你知道和子在家吗?”

  这话问的,和子听了挺高兴,以为二爷向着他哪。德子可吓了一跳:

  “这……我知道,不,不知道……”

  满月也挺担心,直用眼看二爷,她知道有这么个公正人在,和子不敢撒野,就是琢磨不透这老头子的心思。这工夫,硕二爷一看和子,和子果然说话了:

  “德子,咱们哥儿们可不错,你可不能缺德啊!”

  这一问,德子更没话可说了。

  “说呀,德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德子还是不言语,和子也问不下去了,没有口供怎么顺藤摸瓜呀!还得说是硕二爷,一句话把帘儿挑开了:

  “德子,听说你常帮和子家干活儿,对不?你也没什么太坏的心眼儿,是吧?”

  这一来,德子有说的了:

  “我可没少帮他们家的忙,什么盘灶、脱坯、修理门窗、粉刷墙壁……哪样儿我没干?”

  他说的都是实情。这一来,满月也活泛啦:

  “对!德子是实打实的人,他没有坏心眼儿,总想着跟和子多亲多近!”

  他是要跟和子亲近吗?和子知道这是借口,不过也没法子,这里头还关乎着自己的媳妇儿哪。便不冷不热地说:

  “行了,咱们也别亲近了,要亲近上外边儿,别总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帮忙!”

  “好,好,就这么着。”

  德子来了个光棍儿不吃眼前亏,顺坡下驴了。满月还要矫情两句:

  “别、别,人家帮咱干活儿也是好心哪!”

  “好心?哼!好心早让狗吃了!”

  和子一听媳妇儿这话音儿,气又上来了!硕二爷一看火候儿到了,赶紧收场:

  “行,就这么办,以后有事儿外边儿谈,你们谁也别着急,别生气,遇事往宽处想,这气可不是好生的。德子不是来帮忙吗?还真有点儿活儿。打刚才我就留心了。院儿里有一堆煤末子,你给和和,打成煤砖吧!”

  这句话给解围了,德子马上说:

  “那好办,一会儿就齐活儿。”

  说着话就出门来到院儿里,他刚抄起铁锹,和子也过来了:“这哪儿行,我来吧!”

  “不用,我一个人儿行。”

  “那咱俩来。”

  “好,你去提水。”

  这二位一个浇水,一个和泥,在院儿里打开煤砖啦。

  硕二爷一看打不起来了,趁这机会赶紧劝满月。解铃还须系铃人嘛!硕二爷当时把脸一沉:

  “侄媳妇儿,这事儿我了结啦。往后可得规规矩矩的,别让我下不了台,跟那个断了吧,听见没有?”

  “听见了,二叔,我从心里感谢您!”

  “可别‘口不应心’哪。今天答应得挺好,过后又忘了,俩人‘暗度陈仓’可不行!我告诉你,隔墙有耳,变戏法可瞒不了敲锣的。街里街坊的,到时候,我可抓你们归事。今天是私体,再犯可就得官断啦!”

  满月一听是这么个理,只有点头表示认可。可她还想败中取胜:

  “二叔,这事儿可都得下不为例。实话跟您说吧,就因为和子迷上了他表妹,我才胡来,我这是气的!”

  “这事儿可不能比着来。人要是不要脸,就什么也不顾了,那样儿可就活着没劲了!

  “和子要再找他表妹怎么办?”

  “这事儿交给我了。我跟和子他姑妈家还沾亲呢。只要你跟德子一刀两断;我也绝不让和子跟他表妹藕断丝连,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煤砖也打成了。和子再留德子也留不住了,他恨不得赶紧离开这地方。硕二爷跟他一块儿出了门,还嘱咐他:

  “德子,以后可别旧病复发啊,是不是?你小子记着,别再上这儿打煤砖了!”

  “嘟……不来了!”

牛黄清心丸

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

  这事儿不是了结了吗?硕二爷可不闲着,回家吃完了饭,换了身衣服就奔和子的姑妈家去了,到顺治门外,找到了旗杆底下的那座小院,一敲门,姑妈给开门了!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眉梢眼角虽有不少皱纹,可透着那么秀气。他们是远亲,有两年没见面了,老太太挺亲热:“哎哟,这不是二哥吗?怎么把您给惊动来了,快请屋里坐。”进屋后递烟敬茶一通儿忙。硕二爷赶紧起身相让:“您别忙活,近来挺好啊!秀姑在这儿住吧?”“啊,在东屋里刺绣哪。您有事吗?”“咱们是长话短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特地来找您合计点儿事。”“二哥,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我是能帮且帮。”“哈哈,你以为我是求财借当哪。”“别是人情份子吧?”“不用您花钱,我是帮你们来的。”“那您给我们点什么?”“什么也不给。我帮忙就得给钱哪?我是想帮你们娘儿俩处点事。”“什么事?”“事不大,可关系着你们娘儿俩的尊严,姑爷的命运;可不能粗心大意。”“哦,到底是什么事啊?”“我问你句话,咱可有一是一,别含糊。”“那一定,您就说吧!”“和子常往这儿来吧?”这句话一出口,姑妈心里就明白了。噢,这别是和子家里托出来的说客吧?这位爷为人正直,爱管人间不平事,大街小巷没有不赞成人家的,他一插手管这事还得多加小心。当时满面带笑地说:“和子是常来,他是我的内侄,我们两家有来往,这您知道啊?”“那就好说了,我也不管你们亲戚往来,咱就单说和子跟他表妹这事吧?”“您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明人不做暗事,你可别装胡涂!”“您也别听风就是雨,也别多想。和子跟秀姑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长大后各自成了家,现在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他俩还能有什么事?”“可是秀姑的丈夫经商在外,秀姑常住娘家,和子又常往这儿来,这样日子长了难免有闲话,得避点儿瓜李之嫌哪,未雨绸缪,得早想防范的法子啊!”

  “早想防范的办法”。这么一说。老太太从心里佩服硕二爷,一样的事有好几样儿说法,这话人家说得有德,不是张扬扩散,而是防微杜渐,引起你的注意。这一说老太太当时就站在他一边了:“好,还是二哥想得周到。”硕二爷一看光来甜的不行,还得加点辣的:“您先别高兴,这事还不算完。”“怎么哪?”“您详情啊:秀姑她男人出门在外,把媳妇儿托给了您,这要出点闪失,岳母老泰水可就成祸水啦!”“真那样倒是对不住人家。”“还不单是对不住您姑爷,这里边还欠着一份人情呢!”“欠什么情?”“您想。和子媳妇儿能不知道这事吗?平时她也常问长问短,和子只说到这儿来为看姑妈,可他身上有表妹送的荷包、手绢,每逢关饷的日子准往这儿跑,他们两口子常为这事抬杠。和子媳妇说了:‘姑妈不但不管还护着,和子到了那儿比在家里还方便哪!’这话不大好听吧!”“哎呀,二哥,您快说这事该怎么办吧?”“没别的,让秀姑跟他一刀两断,千万别藕断丝连。”“哎呀,这事让我可怎么说呀,干脆,二哥您跟她说去吧!”“我也不好开口啊?你得给我唱个帮腔。”“那好办,走,咱们上东屋去找她。”正要往外走,就听门外有人答话:“甭去了,我自己来了!”一掀帘笼,秀姑进来了!这是一位端庄安详的少妇,穿戴挺本分,为人大方知礼。进屋后先向二爷万福,然后冲她妈一使眼色,老太太明白了,姑娘这是暗示自己要有所避讳,当时口气就变了:“秀姑,你站在门外都听见了?这事可真冤枉人!他二叔,孩子这不来了吗?您可以当面问她。和子跟她就是表兄妹,又有什么可断的呢?和子他媳妇儿要疑惑我在中间儿图了什么?那可真是莫须有,他们见之当见,避之当避,也用不着我给穿针引线,这事望风捕影可不行。”二爷一听老太太话口又硬了,心想我这口锋儿也别软了:“秀姑啊!为人做事可要讲良心,一切要实实在在,来不得半点虚假,夫妻就是夫妻,表兄妹就是表兄妹,这可不能往一块儿掺和,要瞒心味己,可是自酿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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