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蜡扦儿

作者:佚名 字数:15766 阅读:120 更新时间:2009/04/24

化蜡扦儿

化蜡扦儿

张寿臣述 何 迟整理 张奇墀记

  这是我们街坊的一档子事——凡是这个特别的事都是我们街坊的!那位说:“你在哪儿住哇?”这您别问,我就这么说,您就这么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这是前四十来年(本篇是张寿臣于五十年代中口述的)的事,我这家儿街坊是财主哇,富裕!站着房,躺着地,银行存着多少多少款。姓什么呢?姓狠。《百家姓》儿没有这个姓啊!顶好,没有顶好,回头遇见有同姓的他听着别扭!姓狠,这家子老夫妻俩,跟着仨儿子一个姑娘。这仨儿子哪,这是狠大、狠二、狠三啦!狠老头儿、狠老婆儿、狠老姑儿,这家子狠到一块儿啦!这仨儿子都娶了媳妇啦,老姑儿哪?出阁啦。老姑儿出阁的时候儿,正赶上她们家那阵儿轰轰烈烈呀,聘这个老姑娘的时节,净嫁妆就六十四抬,樟木箱子八个,手使的家伙就够两堂。手使的家伙是什么呀?旧社会就讲究这个,茶壶、茶碗、胆瓶、帽筒,直顶到各式各样的瓷器,完全是官窑定烧的。还有一套锡器,锡器是什么呀?茶叶罐啦,油灯啦,蜡扦子啦!油灯里头搁点儿蜜,洞房里点这个,“蜜里调油”嘛!净锡器就四十多斤,讲究!完完全全都是真正道口锡(河南省北部道口镇产锡器)呀!什么叫道口锡呀?您要买锡家伙,你把它倒过来瞧,在底儿上有那么一个长方戳子,上有“点铜”两字,那是道口锡,您这么一弹哪,当当……铜声儿!打聘姑娘之后哇,没有二年吧,老头儿死啦,老头儿一死呀,剩个老婆儿啦,这老婆儿从这儿起就受苦!怎么受苦啦?老头儿一死谁当家哪!仨儿子全抢着当家!这妯娌仨不投缘,厨房的火呀,一年到头老升着!因为什么?做饭做不完。大爷早晨想吃捞面,二爷呢要吃烙饼,不在一块儿吃,三爷呀要吃贴饽饽熬鱼;大奶奶要吃干饭,二奶奶就吃花卷儿,三奶奶要吃馄饨,这可怎么弄!吃完了饭哪,?font color="#006699">甲?谖堇锫畲蠼郑?泻⒆勇詈⒆樱?缓⒆勇蠲ǎ?车媒址凰牧诓话材模∫凰抟凰薜某场T?冉址桓?埃?罄幢呒芏疾桓?袄玻≡趺窗炷模抗?坏揭豢槎??旨摇?/span>

  这一分家呀,把亲友都请来了,这叫吃散伙面。分家怎么分哪?一人分几处房子,房子有值多值少的,少的这个怎么办哪?少的这个拿银行的钱往上贴补,银行里剩下多少钱哪分三份儿,屋里的家具分三份儿,直顶到剩一根儿筷子剁三截!煤球儿数一数数儿,分来分去剩一个铜子儿,这个子儿归谁?归谁不成!怎么办啊?买一个子儿铁蚕豆分开,一人分几个;剩一个,剩一个扔到大街上,谁也别要!连鸡、猫、狗都分;可就是这个——妈妈怎么办哪!吃哪房啊?不管,没想到那儿!分了家呀,大爷还住这个老宅子,二爷、三爷呀搬出去。都分完了,门口儿拴大车往外装东西,二爷、三爷不等亲友走,他们就走。

  “众位亲友,我们先走一步,我们得拾掇拾掇去,新安家呀!”

  他们这位老姑娘啊,别瞧这女人年纪不大,三十挂点儿零,嗬!心里有算计啊!打来到这儿就好端端的,别的什么话也没说,笑笑呵呵,等到这个时候儿才说话:“二哥、三哥就这么走吗?”

  “老妹子,这儿还有没分完的你们就走吗?”

  哥儿仨都愣啦,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没分完。

  “哎哟,想不到啦,老妹子帮忙吧,你提个醒儿,还有什么?”

  “这儿还有个妈呀!这妈是怎么分哪?你们是把她勒死了分三份儿是怎么着?是活着剁呀?”

  “那谁敢哪!”

  亲友们都在这儿,听着这话有劲!老太太养活闺女没白养活,好!这哥儿仨半天没说出话来。大爷领头儿:

  “对,对,老妹妹这话对。勒死谁敢哪?应当啊分四份儿,有妈妈一份儿养老金,可是妈妈有个百年之后,剩多剩少不是还得由我们哥儿仨再分吗?那不费事了嘛!今天一分就分完啦,省得费二回事。这个哪……妈妈怎么活着……这个有办法,一个月三十天哪,妈妈轮流住,今天不是初一吗?妈妈就在这儿,到十一呀二爷接,到二爷那儿去,二十一呀三爷接,到初一呀我再接回来。要送哪,逢十的日子晚上送,要送全送,要接全接。这怎么样?”

  亲友们听,这样儿成啦。

  “就这么办吧!”

  大家各回各家。

  头一天什么事没有,头天老太太晌午吃的散伙面,晚上吃的折罗(吃酒席剩下来的杂和菜),第二天早晨哪,老太太得吃大爷的饭啦!得,老太太从这儿起就受罪!

  您瞧那意思可真好。老太太起来坐在那儿,儿媳妇——大奶奶——给倒碗茶,儿子在旁边儿一站。

  “小子你坐下。”

  “我不用坐下,我不用坐下,可是您疼我呀,跟您一块儿坐着,亲友来了一瞧不老好看的,不说我不恭敬啊,哈哈,说您没有家规。……我有点儿事情跟您商量,您今天要是喜欢呢我就说,您要是不喜欢呢,这两天说也成。”

  老太太说:“什么事呀?您说。”

  “您喜欢吗?”

  “我有什么不喜欢的,说吧!”

  “是,您让我说我就说,嗯——您愿意我露脸哪?您愿意我要饭哪?”

  老太太说:“这是什么话呀?十个手指头咬哪个都疼啊,我愿意你们全露脸哪!我干什么愿意你们要饭!”

  “是,是,您疼我呀,我知道,您也愿意我露脸,我也愿意我露脸,无奈一节呀,这个脸不好露。这一块儿过呀,不洒汤不漏水,他们哥儿俩都比我有能耐;那么分了家了哪,这就得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他们都有事由儿,我可就这点儿死水儿,怎么着哪?我就得口里省肚里攒,牙齿往下刮,吃点儿不好的,吃点儿棒子面儿什么的!为什么跟您说这话?怕您难受哇!一个月您在这儿才住十天,这十天之内呀,您想吃什么给您做,给您做呀可就够您一人儿吃的,您可别给孩子他们分,我们吃半顿呀您也别管,我们喝粥啊,饿一顿呀,您也别难受,单给您做,您想吃什么呀回头您吩咐。”

  老太太说:“这个不像话,不对不对,不对!干吗给我单做呀?你打明儿个过好了还好!你有亏空了——让妈妈把你吃穷了!我可不落那个,我吃也吃不了多少,随随便便吧!一个月住十天哪,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最爱吃棒子面儿。”

  “是,是,您最爱吃棒子面儿哪,就做您最爱吃的,您喜欢吃什么就给您做什么。大奶奶,做饭去!”

  缺大德啦!他把这句话打老婆儿嘴里挤出来啦。大奶奶做饭去啦——棒子面儿,你蒸点儿窝头也好哇!窝头还软和,她贴饽饽!特意地多搁柴火,贴出来这么大个儿,这糊嘎渣儿倒有一半儿,连咸菜都没有!这老太太没有对口牙,她咬不动这煳嘎渣儿呀,只好把它揭下来,啃那半儿软和的,吃了三分之一,这多半个贴饽饽就吃不下去啦!馋?不是,人一到五十往外呀差不多都有这现象,“非肉不饱”,嘴里咽不下去啦,肚子可饿。怎么着哪?就算饱啦!把这饽饽搁这么啦,心想:没饱哇,没饱不要紧哪,等晚上吧,晚饭他不得做点儿面汤吗?拿面汤泡饽饽也能吃呀!想错啦,晚上不用做饭啦,有饽饽哪!凉了,凉了给老太太烤烤哇!这一烤不更吃不动了吗?

  他们这一家子可也吃,弄块饽饽头哇在老太太跟前举着,好歹咬两口就搁在笸箩里,不吃啦,饱啦!大爷呀带着俩大小子出去玩儿去啦,应名儿玩儿去,在外头不管哪个饭馆儿随便吃点儿吗儿,吃完再回来!大奶奶哪?抱着小的带着姑娘上街坊家串门儿斗十和去啦!饿了哪?掏出钱来让她们姑娘去买呀!大饼、酱肉啊足吃,吃完了再回来!合着这饽饽就给这老婆儿留着!打初二就吃起,直吃到初六,瞧了瞧这饽饽还有多一半儿!老太太这么一想:瞧这意思到初十也吃不完哇!上二爷那儿去吧!上二爷那儿去啦。临出门儿,儿子,儿媳妇都没问问上哪儿去,老太太也没提。

  老太太到了二爷的家。一进二爷那个门儿,您瞧她那二儿子:“妈,来啦!不是到十一你才来哪吗?怎么今天就来啦,是在我这儿住半个月是怎么着?为什么那天不把这话说明白了哇?”

  老太太坐在那儿直喘:“唉!你大哥呀贴了一锅饽饽呀,吃了五天还没吃了。我肚子饿,吃不下去!”

  “就这么着嘛!就这么着嘛!他倒有贴饽饽呀,我们连贴饽饽都没有!您到了这儿反正我们得给您吃呀,能让您饿着吗?贴饽饽挺好您不吃,我们想吃还弄不着哪!哎,给您做点儿软和的吧,给您熬粥。”

  买棒子面儿呀熬了一锅粥,这倒好,省牙啦!那儿吃完喽贴饽饽,这儿拿粥一溜缝儿!半斤棒子面儿熬了一大锅,老太太喝了两天,一瞧,还有半锅哪!饿得眼前发黑,上三的那儿去吧!

  一进三的门儿,她那三儿子:“嗬!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呀?你死了不就完了吗!你死了,我们开个白大褂儿一穿不就得了吗?你这不是吃累人吗!到二十一才是我的份儿,今天才几儿呀?还不到初十哪,这不是挤对人吗!”

  老太太说:“你大哥呀贴了一锅饽饽,我吃了五天,二哥那儿熬粥,喝了两天,还有一半儿,我肚子空啊,不饱!”

  “就这么着嘛!他们有钱,他们不给你花,他们都抖起来啦,良心哪!你别瞧我分家的时候儿分钱分产业,都还了帐啦,短人家的不还那成吗?人家起诉!这房啊,这房都使了钱啦,典三卖四!打昨儿我们就没揭锅!您来啦,我们能让您饿着吗?我们去要饭不是也得给您吃吗?妈妈嘛!我是没钱,哎,三奶奶有钱吗?”

  “我哪儿有钱哪?我没有钱!”

  “问问,哪个孩子身上有钱?”

  问了半天,那大孩子腰里还有一个铜子儿。

  “一个铜子儿买什么?得啦,给奶奶买一个子儿铁蚕豆。”

  好哇!吃完了贴饽饽,弄点儿粥一溜缝儿,再弄几个铁蚕豆一磨牙!一天吃了仨,到晚上要睡觉啦,嘴里含了一个,睡着了差点儿噎死!老太太这么一想:就剩一个道儿,还有一个老姑娘,要是再不成啊,干脆跳河,没有别的法子!

  出三爷门儿上老姑娘那儿去,走是走不了啊!没有劲啦,雇车,坐车到老姑娘门口儿下不了车——腰里没钱,告诉拉车的叫门,叫她们小孩儿的小名儿,就说姥姥来啦!拉车的一叫门,老姑娘出来啦,一瞧妈妈这个相儿,抬头纹也开啦,耳朵梢儿也干啦,下巴颏儿也抖啦,七窍也塌啦,要死!瞧见老姑娘啊就要哭!这位姑奶奶够明白的,一边儿给老太太擦眼泪呀,一边儿掏车钱。

  “别哭哇,别哭哇,让人笑话,屋里说去。”

  连拉车的帮着,把老太太搀进屋来,往那儿一坐。拉车的走啦,老太太还要说,叫闺女把嘴给捂住了:“你别说啦,让人家街坊听见多笑话呀!你的心事我全知道,你这仨儿子仨儿媳妇是怎么档子事,我全知道。胆儿小的不敢让您进来,怕您死在这儿。您没有病,什么病也没有,素常体格儿也很好,就是饿的!来到我这儿想吃什么给您做什么还不行,饿肚子饿肠子,这一顿多吃一口就撑死!回头您撑死啦,我那仨哥哥来喽准得问我!我先将养您两天再说吧!”

  头天,给老太太冲点儿藕粉哪,来点儿茶汤面儿呀;第二天哪,做点儿片儿汤啊,甩个果儿啊;第三天煮点儿挂面啊,包个小饺子儿啊;过了一个礼拜,熬鱼呀;过俩礼拜,炖肉哇;二十多天哪,将养得老太太恢复了原状,精神百倍。这阵儿老太太哪儿也不想去啦,就想在姑娘这儿住下去啦!

  这天她们姑爷有事出去啦,孩子也都睡着啦,夜里头娘儿俩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老姑娘说:“我有一档子事跟您提提呀,您可别难过。人生在世界上,养儿得济,养女也得济,丈母娘吃姑爷呀,这有的是,不算新鲜;可得分怎么回事,没有儿子成啊,没有儿子能饿死吗?就得吃姑爷。有儿子呀没有办法也可以。您不价,您这仨儿子都有事,都挣钱哪!那还不算,都站着房躺着地,银行里一人都存一万多呀!您在我这儿这一住,我们两口子感情好,当然没有说的,夫妻之中啊没有盆儿碗儿不磕不碰的,往后有个抬杠拌嘴哪,您姑爷拿这话一刻薄我,这一句话,我一辈子翻不过身儿来!我这儿有一个戏法儿,这戏法儿是我变的,您在一边儿给拿着块挖单(古彩戏法用来遮掩手法的双层布单子),只要这块挖单不打开,打这儿说起呀,儿子,儿媳妇超过二十四孝,大孝格天!孙男弟女呀,在您身边团团乱转,净是顺气的事;可是这挖单别打开,一打开,戏法儿漏啦!儿子,儿媳妇拿您不当人,孙男弟女躲着您,没人养活您,在街上要了饭,可别上我这儿来,那怨您把戏法儿变漏啦!”

  这阵儿这老太太呀,闺女说什么是什么。怎么个戏法儿呢?如此如彼这么这么档子事。那位说:“怎么一档子事呀?”就是回头说的这档子事。老太太说:“行吗?”

  “行!”

  “好,咱就那么办,闺女!依着你。”

  娘儿俩一齐动手。家里有的是劈柴,到厨房先把大灶点上,娘儿俩把屋里所有的锡器家伙——就是出门子时候儿陪送的那四十多斤锡器家伙——完全提到厨房去,把锅烧热了,往里那么一搁就化了。化了之后,姑奶奶就拿火筷子在地下锄了一些个坑——长的圆的都有,拿铁勺舀锡汁儿往里倒,凉了拔出来,再往里倒锡汁儿。半宿的工夫全铸得了,长的圆的都有,拿簸箕一撮,撮到炕上。又拿出来一丈多白布,给老太太做这么一条斜襟儿褡子,裁好了斜着一缝,有这么宽,把锡饼子、锡条哇弄进一块儿去,把它扒拉到边儿上,四外一纳,再挨着来一块,一块一块,这么一排一排的都缝好。缝得了之后,把老太太上身儿衣裳脱了,把这条褡子往腰里给她这一围,围上之后,系麻花扣子,系上还不成,怕他们解呀!又拿针线都给缝上。往下出溜怎么办哪?又来两根细带子,十字披红这么一缝,把带子头儿密密地给纳上。把衣掌穿好了,这工夫儿天也就亮啦,给老太太买点儿豆浆买点馃儿,吃完了,老姑娘拿出十块现洋来,再拿一块钱换成毛票儿、铜子儿,给老太太往兜儿里这么一带,这才给老太太雇车。

  您就这么这么办啊,上您大儿子那儿去,车钱没给,到门口儿您给车钱。”

  把老太太搀到车上,老太太上大儿子那儿去啦!到大儿子门口儿,正赶上大儿媳妇在那儿买鱼哪,一瞧婆婆来啦,没理。老太太掏钱的时候拿手指头这么一顶啊,嗬!掉地下两块现洋,当啷一见响儿,这拉车的把钱捡起来了:“嗬,老太太,您钱掉啦,给您。”

  “哎,好好,劳驾劳驾!唉,哪行都有好人,我没瞧见,换别人可就昧起来啦!得啦,谢谢你,哪……三十个子儿雇的,给两毛钱不用找啦!”

  两毛,那阵儿一毛钱换五十多子儿哪!

  儿媳妇一瞧,嗬,这老婆儿开通啊!打腰里一掏钱哗愣哗愣直掉现洋,三十子儿雇的车,两毛钱甭找啦!这……拉车的才要搀老太太,儿媳妇赶紧过来啦!

  “我搀我搀。奶奶您哪儿去啦?我正要接您去哪!我搀您哪!”

  搀!搀可是搀,这手抱着孩子,那只手往老太太腰那儿摸去。那位说:“儿媳妇儿怎么知道老太太腰里有东西呢?”您听啊!这老太太一边儿走,一边儿拿手直往上掂。那位说:“干吗还掂?”四十多斤哪,那玩意儿它沉哪!大奶奶瞧见啦!心说:嗯,腰里有东西,这手抱着孩子,这手一摸呀,硬邦邦地咯手。

  “大爷!奶奶来啦!”

  这大爷呀打他爸爸死之后没听过这句,光着袜底儿就蹦出来啦!

  “啊,妈!您哪儿去啦?我正要接您去哪!哈!”

  大奶奶说:“你搀着,你搀着!”

  “哎!”

  大爷手往胳肢窝那儿抻,大奶奶一撒手,冲大爷一递眼神儿,朝老太太腰那儿努嘴儿,大爷也就明白啦!搀到屋里。

  “您坐下,您坐下。”

  给老太太倒碗茶:“您哪儿去啦?正要接您去哪!”

  “接我干吗呀,我不是自己个儿来了吗?我的家嘛我不来!孩子,我告诉你呀!世界之上无论男女得有心,没有心可就坏啦!你就拿我说吧,这点儿心哪我算用到啦!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儿呀,我留了点儿心眼儿,这点儿东西哪在你老妹妹那儿搁着,现在我给带来啦!为什么哪?我告诉你,孩子,你可别瞧你给我棒子面儿吃,吃棒子面儿是没法子,那是你没能耐挣,那没有办法呀!棒子面儿倒管饱哇!我上你二兄弟那儿去,他给我熬粥!事由儿不好也得算着,熬粥,它也是粮食呀!三儿那儿给我铁蚕豆吃,想把我噎死,像话吗!得啦,我谁也不吃累,我把这点儿东西带来呀,谁待我好我找谁。我找你来了!你可听明白了,我可不吃你,你把呀……哪间房都成,你给我腾出来住,住可是住,我给房钱,该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雇个老妈子服侍我,做点儿吃的够我们俩吃的就成;孩子愿意上我那屋里吃去,我不能往外推,不上我那儿去我可不找。反正这点儿东西呀够我花的,临死哪,剩多剩少,把眼一闭就完啦!给我腾房吧!找老妈儿吧!”

  这大儿子在旁边儿一听呀,乒乒乓乓,左右开弓给自个儿来了四个嘴巴:“妈,妈!您别说啦,您别说啦,您别说啦!得亏这儿没有亲友,要是有亲友听见,人家还拿我当人吗?我还是人吗?您不如给我两刀哪!我不好,招您生气啦,我跪着,您打我一顿出出气,别说这个呀!您住房给钱,这像话吗?这房是您的,连我们的骨头肉儿都是妈妈的!老妈子伺候,老妈子伺候有儿媳妇伺候得好吗?爱吃棒子面儿是您说的,我们哪知道您说反话呀!您不爱吃棒子面儿您说话呀,这是哪的事?哎,给奶奶炖肉!”

  嗬,炖肉啦,立刻就炖肉!炖得啦,老太太这么一吃,吃完了,领老太太到外头听戏去啦,买包厢!听完了戏,在外边儿饭馆吃的晚饭,吃完晚饭回来,太阳还老高哪,这儿把炕铺得了!

  “奶奶,您,您睡觉吧,您睡觉吧!”

  “干吗这么早睡觉哇?”

  “您早早儿睡,养神吧,早点儿睡养神吧!啊,早早儿睡早早儿起呀!”

  把老太太搀在炕边儿啦,儿媳妇过来就接拐棍儿,老太太往炕边儿一坐,儿媳妇儿过来就解扣儿,要帮着脱衣裳。

  “咦!”

  老太太站起来啦,一手拿拐棍:“哎!儿媳妇儿,这可不成啊,你别动我衣裳!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服侍我,孝顺!衣掌我可不能脱,非脱不成,我可叫警察!一动我衣裳我就走!我告诉你们俩人,这点东西是我的命根子,谁动也不成!啊,反正够我后半辈儿花的,临死我就不管啦!动我衣裳,不雇车我也得走!”

  大爷说:“得啦,您不用着急,妈妈不愿意脱衣裳啊,比脱了衣裳睡更好,省得冻着,得了!”

  这一宿哇,这两口子给老太太盖了七回被!那位说:“盖被呀?”不是盖,是揭开。灯关啦,大爷拿着手电棒儿:

  “奶奶,别踹了被冻着!掖掖,掖掖。”

  那儿掖,这儿把被窝掀开,用手电灯照着,摸老太太腰上。摸了半天,研究了半天,把被盖好,溜溜湫湫回到屋里,两口子小声儿商量:“长的那些个,都是十两的金条,短的那都是五两的;圆的都是锭子,方的是方槽。瞧这意思啊,黄的多,白的少!……别让奶奶生气呀,奶奶要一走,咱们俩可玩儿命,把俩大的叫起来!叫!叫!”

  孩子们不醒啊!十五六岁的孩子他跑了一天啦!

  “他不醒,明儿一淘气,要把奶奶气跑了这怎么弄?挠脚心,挠脚心!”

  一挠脚心,孩子醒啦,孩子才醒,他有个不冲盹儿吗?

  “这不是要命吗!又睡啦!”

  出去舀碗凉水,含一口,朝着孩子,噗!

  “明白过来没有?”

  “明白啦!”

  “不明白,上院里去转个弯过过风儿再进来!”

  “怎么回事呀?”

  “怎么回事呀!告诉你们俩儿,你们俩,不算这个小的,打明儿一起,在奶奶跟前的时候,奶奶喜欢,在那儿玩儿,奶奶不喜欢,赶紧走,你奶奶爱听什么说什么,不爱听什么,别说!打明儿起你们谁要招奶奶生了气,奶奶要是一走,不上这儿来啦,你可估摸着,把你们小猴儿崽子撕剥撕剥喂鹰!”

  “知道啦,明白啦!”

  头天夜里把孩子嘱咐好啦,第二天哪,老太太这两顿饭,点什么给做什么。

  才住了四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消息传到二爷耳朵里去啦!二儿子来啦,坐在老太太对过儿哭。老太太说:

  “你跟谁怄气?”

  “我跟谁怄气呀?谁跟我怄气呀?我也不去欺负人,人家也不欺负我。外头谈论都骂我,一样都是您的儿子,您老在我哥哥这儿住着,不到我那儿去,那像话吗!您让我在外边儿怎么交朋友!”

  把妈妈抢走啦!抢了三天去。大爷又要往回抢,到二爷那儿一看,没啦!一问哪儿去啦?叫三爷那儿抢去啦,又由三爷那儿往回抢。

  简断截说吧,这三家儿呀——说一家儿就代表那两家儿啦——全是想吃什么吃什么,吃完了听戏呀,看电影儿呀,老早就睡觉,叫老太太脱衣裳,老太太不脱,要叫警察,到哪儿全是这一手儿。你抢过来,他抢过去,哪儿也乱抢,整整齐齐抢了有二年半。有一回这哥儿仨凑到一块儿就合计这个事儿,大爷说:“咱们别抢啦,这么一抢不是让亲友瞧着笑话呀!不就为腰里那点儿东西吗?打这儿起咱们别让她生气,老太太爱什么咱们来什么,尽孝!等到老太太百年之后,咱们三一三剩一就得啦!谁要把老太太气着,老太太说了话啦,说这东西没有谁的,那往后可……可别红眼,老太太只要一有这话,说不给谁谁就完!”

  这哥儿仨同意,此后老太太到哪儿哪儿更孝顺啦。连哥儿仨儿媳妇儿,孝顺可是孝顺,就一个心气儿,什么心气儿哪?盼这老太太早点儿死,一死一分就完啦!

  这老太太不但不死啊,倒结实了。老太太怎么到七十多岁倒结实啦?这里头有原因啊,倒结实了。老太太怎么到七十多岁倒结实啦?这里头有原因哪!头一样儿,七十多岁的人得顺气,儿子、儿媳妇儿孝顺,孙男弟女全都围着团团乱转,她心里头痛快;第二哪,想吃什么呀,来啦,当时就能吃上,这是结实的第二个原因;第三哪,四十多斤锡饼子老在身上挂着,日久天长那也是功夫啊!

  究竟怎么样哪?“老健春寒秋后暖”,上年纪人过七十啦,处处得讲究卫生,处处得留神。正在二爷这儿住着哪,这天晚上老太太吃东西吃得不消化,又喝了两口温吞水,夜里就跑了三趟厕所。老太太心里明白:上年纪人一宿跑三趟厕所可搁不住哇!回头一躺下,这点儿东西照顾不过来,要是叫儿子、儿媳妇儿给弄下来一瞧是锡饼子,死在街上没人管!这老太太跟她们姑娘定规好了的,老姑娘二年多顶三年没上这儿来,老太太拄着拐棍儿一早儿就出去啦,打腰里掏出一块现洋来,求街坊小孩儿,上哪儿哪儿,门牌多少号,把老姑娘接来。

  不到十点老姑娘就来啦,到这儿一看,嗬,大爷同着一位西医正进门儿,二爷三爷也正往外送医生哪,还是两位。怎么回事呀?两位中医呀,二爷三爷一人请来一位,商量着给开的方子。大爷带着西医进来,看完了也开了方儿,走啦,大夫走了之后,二爷就问:“老妹妹来啦,咱们按中医这方子抓药哇?是拿西医这方子抓药?我去抓药去!”

  大爷说:“别别,这不是老妹妹在这儿吗,正好!老妹妹不来还得把老妹妹接来哪,有件事情咱们哥估合计合计,你们哥儿俩哪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咱们四个人哪,脚蹬肩膀儿来的。虽说咱们仨人分了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父之子,一母所生,你们别让我落骂名啊!我那儿是老宅子,咱们家多少辈子在那儿住着;我又是长子长门;老太太病到谁家当然都是一样喽,那么要有个百年之后哪,要老在别处住着,我这骂名落得起吗?你们哥儿俩帮我个忙,我赶紧叫辆汽车,把妈妈背上汽车,你们哥儿俩哪,连她们妯娌姐儿俩,愿意上我那儿去全去,不愿意往我那儿去呀!哪天去都成。”

  这二爷呀坐在椅子上,嗬,稳当。理着小胡子:“大哥,您这话太光明啦,太磊落啦!可是有一样儿,哈哈,不行!变戏法儿的别瞒打锣的,告诉您实话吧!吃下去顺溜,再吐出来不成!妈妈病在我这儿,那是我运气好,凭天转,转到我这儿啦,打算接走那是不行!”

  三爷也抢,老妹妹搭了碴儿:“嗨嗨!你们这样儿让街坊听见像话吗?人家不笑话吗?我说,我说。”

  “啊,老妹妹说。”

  “你们不就是为奶奶腰里这点东西吗?”

  “不能!”

  “不能什么呀? 我不瞒着,告诉你们实话,老太太腰里那点儿东西原本在我那儿搁着,是跟着我那嫁妆过去的。”

  对呀,实话,锡家伙可不是跟着嫁妆过去的吗!

  “原本在我那儿搁着,这一回老太太非带走不成,我要不让老太太带,是我贪图是怎么着?我不落那个!让老太太带着上你们这儿来啦!你们哥儿仨谁也别争,谁也别抢,老太太上年纪啦,来回一折腾,这口气老太太受不了!老太太就在二哥这儿养病,二哥呀给找个箱子,把空箱子拿过来咱们都检查检查,看箱子有毛病没有,没有毛病,咱们大家伙看着,把老太太腰里这点东西解下来搁到箱子里头锁上,锁上可是锁上,钥匙我拿着。你们要是不放心,你们哥儿仨每人再贴道封贴,老太太要是好了哪,咱们再给老太太系到腰里(还留后口哪);老太太要是有个百年之后哪,这点儿东西呀,听我的吩咐。按规矩说,儿分家女有份,得有我一份儿,可是我决不沾一分一厘,娘家东西我不要。那么怎么办哪,这主权可在我这儿,老太太百年之后哇,我瞧你们哥儿仨谁对老的好,谁孝顺,这东西就归谁,要是跟老的一不孝顺,一分一厘也没有他的!”

  这哥儿仨一齐伸大拇指:“对!对!女英雄!比不了,比不了!咱们就这么办。”

  找箱子,把箱子都看完了,老姑娘给老太太脱衣裳,这仨人足这么一忙活,拿小刀儿、剪子,嘁哧喀喳剪开身上的带子,老姑娘把褡子解下来也没让这哥儿仨瞧,呱喳就扔到箱子里啦,盖上盖儿,锁上锁,带起钥匙,这哥儿仨每人贴上条封贴,接碴儿给老太太治病。

  怎么样哪?四十来天,这老太太奔了西方正路!嗬!老太太这么一死呀,这大儿子孝顺!大儿子给老太太买的棺材,这棺材是八仙板金丝楠(楠木的一种,制棺的名贵木料),五寸多厚。铺金盖银,陀罗经被,身底下压七个大金钱,七颗珠子都这么大,要凭他们家底儿不趁,家里没有现款哪!钱打哪儿来的呢?把房子卖啦,卖房发送妈妈,够孝顺的。这二爷哪,不能再买棺材啦,让大爷占去啦,卖房发送妈妈,够孝顺的。这二爷哪,不能再买棺材啦,让大爷占去啦,能再买口棺材比着吗?搭棚,在二爷家里嘛!起脊大棚,过街牌楼,钟鼓二楼,一殿一卷(指起脊大棚以苇席包卷棚檐,以求排场。),门口儿一个大明镜,立个大牌楼,牌楼上写仨大字“当大事”。讲经呢,和尚,老道,喇嘛,尼姑四棚经,搁七七四十九天。二爷的钱也早就花没啦,也是卖房啊!这三的怎么办哪?这三的房早就卖啦,借加一钱,给老太太讲杠,六十四人杠换三班儿,打执事的拉开了走半趟街,金山,银山,烧活。嗬,借印子钱发送妈妈,您就说多孝吧!

  不孝能卖房给妈妈买棺材吗?不孝能卖房给妈妈念经吗?不孝能借加一钱给妈妈讲杠吗?孝顺!孝顺可是孝顺,就一样特别——这么大的白棚啊没人哭!除去烧纸的时候儿老姑奶奶哭两声,余外没人哭。街坊都纳闷,这家儿怎么回事?隔辈人——孙子孙女儿不哭是小孩儿不懂;儿媳妇儿不哭,究竟是抬来的,她跟婆婆不一个心;这儿子横竖是她养的,她怎么不哭啊?一个眼泪不掉!不但不掉哇,您瞧她那仨儿子,虽说都穿着一身重孝,出来进去谈笑自若;就是胡子碴长点儿。走道腆胸叠肚,嘴里头嘟嘟囔囔,哼哼唧唧唱小曲儿,细这么一听,唱什么哪?《马寡妇开店》。这街坊里头可就有问的,要是问这哥儿仨,妯娌仨,就得问六回,咱问一回就表示全问啦!好比问二爷吧。

  “二爷,这棚事办得露脸哪!”

  一提露脸,二爷打心里痛快:“哈哈,老家儿死了,罪孽深重,提不到露脸!”

  “好!听说您不老富裕的,把房子出手啦给妈妈念经,真够孝顺的!”

  “那应该应分,房子不算吗儿,身外之物,再一说是祖严,凭着祖产过日子没有志气,给老的花,正当。”

  “孝,孝!我可有句话,这嘴可太直,哈哈,您原谅!”

  “什么事?”

  “怎么您不哭哇?”

  这一说不哭,当时变脸:“你这个人,你这个人!说这话像话吗?哭管什么,谁没有个死?我妈妈今年七十四啦,这不是叫老喜丧吗!我们哭?哭也成,我哭死,让我妈活了!不是我们哭死了我妈也活不来吗?老喜丧啊,人早晚有个死呀!”

  “你怎么乐哪?”

  “我怎么不乐呀!不乐像话吗?喜事呀,喜丧嘛我不乐?没有那规矩,有那规矩我们还唱戏哪!您别说这个,您也有老的,他死了也按我们这么办,那就对啦!”

  把街坊顶得一愣一愣的。谁一问哪就是老喜丧,哥儿仨,妯娌仨一样儿毛病,直到出殡,摔盆儿都没人器,到坟地下了葬,入土为安哪都没人哭!

  埋完了,哥儿仨,妯娌仨就在坟地那儿把孝袍子,孝帽子一脱:“老妹妹,老妹妹,上车吧,上车吧,回家吧,回家吧!”

  嗬!他们这位老妹妹稳当,坐在坟地那儿:“回家?回我们家啦!好几个月,我也够受的啦!”

  “不价,你先回去一趟——先上我们那儿去一趟,去趟啊有点儿事,回头办理完了你再回去歇着,过两天给你道谢!”

  “不用,不用,不就是为箱子里那点儿事吗?你们先回去一趟,瞧瞧那封贴扯了没有?”

  “我们出来的时候瞧了,封贴没动,封贴没动。”

  “封帖没动我就不负责啦!这么着,把钥匙给你们。想当初哇,我有一句话,虽说是儿分产女有份,我绝对不要那个,我有主权,这东西哪,你们哥儿仨谁对老的最孝顺归谁。到现在一看,你们哥儿仨对老的全孝顺,卖房子发送老的,借加一钱发送老的,都孝顺,我能够向着谁?这么着,你们哥儿仨呀三一三剩一,把安分了,别给我打份儿,分厘毫丝我不沾。不是封帖没动吗!我没有责任,钥匙交给你们,哥儿仨分这个别打起来就得!”

  “对!对!老妹妹,女中英雄,比不了,比不了!过两天给你道谢!哈!”

  这哥儿仨回来啦,进门儿两眼发直,妯娌仨过来就搬箱子,一瞧:“封贴没动啊,没人家的责任。”

  扯封帖,开开,把那个布褡子抱出来呀往炕上一搁,妯娌仨拿刀子拿剪子嘁哧喳剪开了往炕上一倒倒,唏哩哗啦!这大爷一瞧,站在那儿直嘬牙花子:“哎呀,黄的没有,就是白的也能打点儿饥荒,我我我……我说这是银子吗?”

  那位三爷机灵:“大哥,没错儿没错儿,银子咬不动。”

  一听说银子咬不动,哥儿仨,妯娌仨一人拿一声搁嘴里咬,拿出来一瞧,四个牙印儿!

  “锡饼子!哎哟,妈呀,这可缺德啦!这是谁出的主意呀?这不是害人吗?妈呀,活不了啦!……”

  哭上没完啦!

  街坊们纳闷呀!街坊们说:“这家儿什么毛病啊!妈妈咽气没哭,入殓没哭,摔丧盆儿没哭,怎么办完了事哭起来没有完啦!过去劝劝。”

  过来一劝。

  “哟,要了命啦,您别劝,活不了啦,妈妈死了死了吧,这怎么活呀?”

  “不是老喜丧吗?”

  “老喜丧,这帐没法儿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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