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求学生涯(2)
四 求学生涯(2)
四 求学生涯(2)
哭罢,我自己下厨,给奶奶炖好鸡蛋羹,喂奶奶慢慢地喝下。以后几天,我哪儿也不去,整日守在奶奶的炕前,精心侍奉,希望在奶奶弥留之际,跟奶奶多呆一会儿,尽点孝心。奶奶心中高兴,竟能挣扎着吃点东西,一天一天也好了起来。
过完小年,到了返校的日子,奶奶奇迹般能下炕走动了,说她命长,死不了,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我便放心地返回了学校,没想到,这一走,与奶奶竟成永诀。听父亲后来讲,我刚走,奶奶又睡倒了,再也没能爬起来。回光返照时,叮嘱父亲,千万不要给我发电报,娃学本事重要,耽误了学业,她死不瞑目。
父亲终于没有把奶奶的死讯告诉我,还让二弟给我写信报平安呢!可怜的奶奶,临死都未能见她最疼爱的大孙子最后一面,而我,作为长孙,许多年来,也因未能送亲爱的奶奶最后一程而懊悔不已。
1981年秋,关中地区遭遇了百年一遇的连阴雨。这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一下就是五十多天。好久见不着阳光,到处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仿佛连人都快下霉了。
老屋历经了六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已经破败不堪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在每一次小修之后,父亲总会重复同样的话:“无论怎样,天晴后,都应该好好修缮一下了!”
但阴雨过后,我们依旧住在风雨飘摇的老屋,父亲也不再提及当初重复过多次的话。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经过几十个春秋的风吹日晒,柱子、檩、椽都已腐朽,简单的修缮已经不可能,必须推倒重盖,我们的钱不够。
到了六十年一个花甲子的1984年,古谚云:“不兴甲兵闹灾荒”,家家户户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老屋却再也支撑不住,倒塌了,一家人寄住在生产队废弃的饲养室里。
尽管有甲子年不宜立木的讲究,但事已至此,也顾不了许多,一家人总不能住在瞭天地里。
帮我家盖房子的是我的当民叔。
当民叔是地主的后代,父亲的朋友,和我家隔路相望。阶级斗争年代,批斗会上总有他双手背后,“老实交代”的身影。他年轻时因为成分大,讨不下老婆,与邻村一位富农子弟换亲。后来他妹妹长大心高,看不上富农的傻儿子,撕毁婚约,当民叔的老婆为了弟弟,也狠下心肠,撂下儿子与他离了婚。但当民叔一表人才,人有本事,他“唉”的一声,一气之下,从大山里领回一个漂亮娘儿们,让村子里的光棍汉们羡慕不已。
多年之后,本村青年东峰因人实诚订不下媳妇,其父备好礼品,找到当民叔山里的婆姨:“他婶子,你看着给咱东峰在你们山里头也拾掇一个媳妇,行不?”
“现在俺山里头条件好了,拾掇不下了!”当时给东峰他大来了个嘴啃地,成为村民的笑柄。
要知道关中方言里,“拾掇”是个很刺耳的词汇,含有“凑合”、“收拾破烂”的意思。
当民叔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常年浪荡在外,为了谋生,学了一身瓦工的好手艺。改革开放后,他率先拉起了私人建筑队,很快成为村里的首富。父亲常与他开玩笑:
“你是不是又想当地主了,小心斗争你!”
当民叔起先由于土地多而成为地主,贫下中农们纷纷与他划清了界限,“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却因为钱多而成为共产党员,当上村长,乡亲们又纷纷与他拉关系,套近乎。短短几十年,从小少爷到狗崽子,从地富反坏右被批判的对象到大老板再到村干部,最后冤死,其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命运之神数次捉弄于他,世态之炎凉也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钱是人的胆,权是人的识。当民叔发家致富以后,社会交往宽广了许多。一个偶然的机会,其弟弟结识了省民政厅某领导的儿子,有了这层关系,当民叔又依仗村长的权力,廉价租赁了村子里几百亩坡地,创建了“凤栖山骨灰墓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墓园刚刚建好,产生经济效益,正日进斗金的时候,却拱手让与他人,自己患上了淋巴肿瘤,在省城某三级甲等医院甩出了十多万元之后,撒手人寰了,真正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经济时代,金钱比人情贵重。当民叔既然患了不治之症,现代医学回天乏力,人们挣钱不易,如果再破费去巴结一个死人已失去了功利价值,带不来任何实际利益。所以在他病危的三十多天里,据说除了至亲至爱之人,没有人去医院探望过他。我与父亲看他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说话已经非常艰难,人生很快就要画上句号,回想起如梦的一生,不禁泪流满面。我们父子触景生情,心里也挺难受。
粮食宽裕了,可农活也多了。在农村,每到秋夏两忙,中小学都要放忙假,一般为两个星期左右。师生们大都来源于乡村,家中都有几亩责任田,学生暂且不说,民办、“一头沉”老师多,他们可都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小学生年幼,干不了重体力活,夏忙拾麦穗,秋收掰玉米棒子,晾晒粮食,翻红薯,颗粒归仓,都是力所能及的活路。况且古诗都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倘若暴殄天物,对不起辛勤劳作的父母,更对不起赐予五谷杂粮的上苍,说不定哪天老天震怒,降下罪责,来个三年大旱,颗粒无收,岂不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责任制后,我长成了小伙子,成了父亲的左膀右臂。1985年“三夏”大忙,我面临高考,而八亩小麦却同时成熟,“鲤鱼跳龙门”与“虎口夺食”狭路相逢。夏天的天气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阵大风袭来,雷声阵阵,顷刻之间大雨倾盆,到手的粮食就要泡汤了。
学校也有升学压力,给其他年级放了忙假,留下初、高中毕业班照常上课,但我不得已,还是请了假。一天,我天不亮起来,拿着镰刀,上了坡地,头顶烈日,忍着酷暑,水米未进,一口气干了七个小时。渴了,舔舔嘴唇,饿了,坚持坚持,待将六分小麦全部割完,自己却因高温作业,劳累过度而中暑,晕倒在田间地头。
学校对复读生的环境是宽松的,放任自流的,你爱学不学,反正又不花老师的钱,考不上,明年继续复读,学校照收银子不误,还多了一条创收渠道,何乐而不为?
引镇中学后面有座塘库,钢筋混凝土结构,是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时的产物,责任制后,多年不用,早已干涸。这里,冬日背风向阳,空气新鲜又安静,铺些柴草,坐着,躺着看书,累了,睡一觉,醒来再看;春夏秋季,塘库旁的田间小道,绿树成阴,凉风阵阵,鸟语花香,正是读书学习的好去处。不经意间,我发现了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告诉了另一位孙姓同学,于是,我们俩成双结伴,带上干粮,一大早便来到此处,天黑方回,难怪语文老师教了我们一年课,竟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这么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在这里,我们不受老师授课的限制,自由安排,针对各自的薄弱环节,突出重点,各个击破,学习上突飞猛进。后来,我考取北大中文系,孙姓同学考取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为父母争了气,为学校争了光,引镇中学也算放了两颗大大的卫星。
学校有个习惯,明天考试或者测验,今天晚上授课老师必定辅导,辅导内容必与试题有瓜葛。有的同学得了高分就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学习确实了得,不然怎么能得九十多分一百分呢?可惜的是,该校老师并不参与全国高考统一命题,真正考试时便露出了马脚。我对于这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屑一顾,每每冷嘲热讽。老师就说我轻狂,“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才咣当。”
1985年,我以531分,陕西省第十四、长安县绝对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村子里打了锣,乡亲们奔走相告,说那是天子脚下,毛主席他老人家呆过的地方,了不得啦,祖上烧了碌碡粗的高香,几辈子修得的福分,出了人中龙凤,亲朋好友邻里乡党脸上都有光彩。父亲更是喜上眉梢,一改以往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脾性,割肉打酒,几次在家中大宴宾客。
1985年8月28日,我第一次远行,带着简单的行囊,肩负着家乡父老的期盼,独自一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那年,我一十九岁。
临行,亲戚朋友为我送行,走到村口,我叫他们回去,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况且奶奶年纪大了,又是小脚,行走不便。他们也答应不送,挥手言别。我继续前行,走过一段,感觉身后有些异样,猛一回头,父亲搀着奶奶,就在身后。那情,那景,深深地印入脑际,至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穷酸秀才梦寐以求飞黄腾达的捷径。我,一个来自大西北穷乡僻壤的山村穷小子,一旦踏上京师的土地,总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掐掐鼻子,撕撕耳朵,疼疼的不是梦境,于是心中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就是首都,共和国的心脏!我在心底祈祷,但愿自己不是这繁华都市的一位匆匆过客,更不是南柯一梦。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顾不得旅途的劳顿,更来不及欣赏京城旖旎的风光,放下行李,急忙来到天安门广场,拍张照片,连同平安家书捎回家。
军训之后,学校正式开课了。我的专业是汉语语言学,研究汉语自身的发展变化。老师们是蜚声中外的,而专业课却是枯燥无味的。在我的意识里,中文就是文学,与中小学学过的语文是一码事,只是到了大学,故弄玄虚,叫法不同罢了。我喜欢小说,故填报志愿时选择了中国语言文学系,以后无论搞文艺创作、文学批评抑或其他文字工作,都是我所钟爱的,岂料语言与文学根本就是两回事。孔乙己说“茴”字有四种写法,而今,距离孔乙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经过几代老夫子的不懈钻研,“回”字可能已经发展成八种写法。中学里,语文老师从未讲过,可见,偏远中学如何孤陋寡闻,对大学课程的设置又是如何陌生。
我们的班主任张猛老师,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著名语言学家许嘉璐先生的研究生,现已移居日本。他曾在一次班会上告诫我们,学习、研究语言要耐得住孤寂,心无旁骛,持之以恒,有坐坏板凳的精神,则必成大器。
尽管专业课很乏味,但一些老先生的讲课依然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何九盈的《古代汉语》风趣幽默,王理嘉的《现代汉语》一丝不苟,裘锡圭的《古文字学》高深莫测,唐作藩的《音韵学》晦涩难懂,陆俭明的《语法研究》简明扼要,许嘉璐的《训诂学》触类旁通,郭锡良的《汉语史》有板有眼,冯其庸的《红学研究》考证枯燥,王扶汉的《易学研究》不知所云……
最有趣的当属叶蜚声老先生。对于叶老,同学们久闻大名,不见其人。想像中的叶老先生必是鹤发童颜,白发飘逸,神仙一般的人物。一天,上《理论语言学》课,铃响了,一位边幅不修,衣冠不整的老者走进教室,同学们以为打扫卫生的工人师傅来了,纷纷将废纸、果皮等垃圾拿出,不料老者却走上讲台,同时以多种外语讲授“比较语言学”,这才知道老者竟是人如其名的叶蜚声教授。
还有一次,是初冬季节,同学们相约去燕南园欣赏落叶,却看见叶老先生在储存大白菜,大家很奇怪:解放前已蜚声海内外的叶老先生咋还吃大白菜?问之,答曰:
“旧社会老师月俸一百块现大洋,那时一块大洋可买大米一袋;而今老师的工资每月二百六十元,可买八十斤黄瓜,将老师吃得满脸菜色。”
入学之初,有一门公共课《中国通史》,上大堂,好几个系几百人挤在第一教学楼的阶梯教室,坐在后排,既听不清,又看不见,而且都是中学时学过的,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倍感无味,就经常逃课。到后来,能容纳三百余人的大教室竟只剩下寥寥五六个学生。老师不动声色,依然照本宣科,我行我素。我们以为老师平和,颇有大教授的风度,但期终考试却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当头棒喝。他全考讲义,照教科书内容答题者一律判错,结果百分之九十的同学不及格,我也仅得55分,放寒假后提心吊胆,春节都无心思过,操心第二学期补考。
在北大,累计三门功课不及格就取消学位。有了《中国通史》的教训,同学们再也不敢妄自托大,以后凡是必修课,无论如何乏味,均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认真记好笔记,给足老师情面,唯恐某些老师心胸狭窄,打击报复,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了学位,寒窗苦读,付之流水。
“清华如花羡云端,北大秋水隔婵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北大崇尚科学民主,对各种思潮“兼容并包”,学生视野开阔,思想活跃。许多学者以能在北大演讲为幸,甚至连一代大侠、武学宗师金庸先生都曾喟叹平生做过三件不自量力之事:草堂题诗,兰亭挥毫,北大讲学。我等农家子弟,鲜有家学渊源,业余爱好极少,除了基础课、专业课、公共课等必修课程外,把不少精力和时间投放到选修课和各类讲座上,以拓展自由发展的空间。
可惜人生没有未卜先知,倘能预测以后要从事杀猪卖肉的行当,求学之际,就该选择“中国屠夫学院”,苦心钻研开膛破肚、剔骨、剥皮的技艺,这样以后开店会更专业。即使不幸考上了北大,也不必每日“帮、旁、并、明、非、敷、奉、微”的瞎捣鼓,节约出时间,多与学三食堂的大师傅们亲近亲近,先取得感性认识,免得后来走了不少弯路,折了老本。
引镇中学有一位老师是鸣犊镇嘴头村人,5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学过几年俄语。大众场合,对党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划成右派,下放农村修理地球多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他改行当了我们的英语老师。该老师讲课声音洪亮,地方口音浓重,同学们戏称“口头英语”,简称“口语”,讲起英语,假洋鬼子略知一二,真洋鬼子可听不明白。高考时我英语成绩之所以不错,是占了不要求听力的便宜。到了大学,这种哑巴英语很不合时宜,老师讲课,几乎不知所云,一度曾经灰心,所以选修日语,希望听、说、读、写从头学起。
有一位青海民族学院的进修研究生,叫程凯,日语很流利,现为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理事长。他身患残疾,行动不便,北大对进修生又不解决住宿问题,这对他的学习、生活造成很大的困难。我被其精神所感召,常常上课、自习帮其占座位,又通过同学关系在数学系帮他找到一张床位,而在日语学习上,他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和支持。
我还认识一位日本人,叫菅健,来自东京大学,很有优越感。他研究中国文化,在学习上我们取长补短,我辅导他汉语,他教我学日语,顺便了解日本的风土民情。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尽管信仰不同,却非常投缘。一次,我鼓足勇气,问了他一些我在肚子里憋了许久的问题:
“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
小日本鬼精鬼精,笑而不答。
“你到中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学会了睡午觉。”
“毕业后,你准备干什么?”
“在日本赚钱,来中国生活。”
…………
我愕然。
那时大学门槛高,尤其像北大这样浪得虚名的学校,每年在几百万毕业生中挑人,竞争之激烈绝不亚于诸如哈佛、耶鲁、牛津、剑桥等人才辈出的世界级名校,学生们自幼就将脑袋削尖,过独木桥似的想尽法子往里边挤,即使万分之一跨进校门,也有许多条条框框约束着,丝毫也不敢懈怠。
如今高等院校大规模地扩招了,百分之六十的升学率,连我的母校——引镇中学,每年都要给高等院校输送一二百名人才。再看看扩招后的大学,只要父母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大部分学生都可以到高等院校转悠一圈,取得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好看而不实用。尤其一些民办院校,生源已非常艰难,更不会由于分数的原因而将怀揣大把人民币的莘莘学子拒之门外,几年下来,倒是成就了不少鸳鸯,满目的江郎。
当然,我说这些,并没有诋毁民办院校的意思,应该说它们对中国高等教育的普及,国民素质的提高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想说的是,那时,大学竞争之激烈,百分之三的升学率,大部分学生在学校食堂—教室—宿舍三点一线式地忙碌着,生活圈子狭窄,学习、学习、再学习,枯燥而乏味,远没有如今的学生网吧、游戏、谈恋爱,活得洒脱自在,丰富多彩。
宿舍是我们的乐园。我们每个人都有绰号,我来自陕西,他们叫我“老陕”,也是“臭大”,广东的哑巴是“傻二”,北京的京片子叫“瘪三”,尖嘴猴腮的湖南人是“猴四”,大连的老白鸡是“麻五”,江西井冈山的白面书生叫“狗六”。每个人各有特点,傻二傻头傻脑,却傻人有傻福,而今已有两个儿子,是广东某县的实力派官员了。他最早背叛了南方,不吃米饭,喜食馒头、面条,满口潮州普通话,说话像吵架,打太极拳老师评价“有力”,吃饭便要死皇帝(吃饭叫“驾崩”),每日必品功夫茶,而且嘴皮子工夫日益见长,大家很惧怕噪音污染,希望他早日不会说话,所以叫他“哑巴”。他则偷偷地去掉了“口”字旁,据说在闽南话中“亚”“阿”同音,无形之中让这傻小子占了便宜;北京半壁店的小瘪三,说话总把舌尖翘起,故意混淆普通话与北京话的界限,然后嘲笑我们的普通话少盐寡醋;每天都要照无数遍镜子,拨弄几下吉他,唱一些忧郁的歌的猴四,对于别人都长胡子,甚至连女同学都有“络腮胡子”的绰号,而自己颌下却童山濯濯非常恼火;脸上时隐时现几粒麻点的麻五老白鸡酷似警匪片中的老大,当听心仪的女孩说他声音很有磁性的时候,经常在楼道里一展歌喉,唱一些跑了调、走了味的歌;以清词丽句著称的狗六,自喻为情种,到处拈花惹草,刚送走桂林大学的痴心女,却又迷住了北京四中一个很清纯的小姑娘,害得人家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自己却东躲西藏,免得落下拐带幼女之嫌。一代神人,“佛学大师”王伟正,大学四年,五载参禅,终未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不得不从最北端的哈尔滨,跑到最南端的广州,做起了城市的美容师;书贩子胡足青,我们班五大三粗的那个,在学校举办的拳击擂台赛上,一记勾拳,将对手打翻在地,老哑巴一伙唯恐天下不乱,台下拼命鼓噪“打死他,打死他!”他终于心慈手软,动了恻隐之心,如农夫与蛇,反被对手赶下了擂台。想不到他却早已把书香换作了铜臭,几个春秋下来,置了房,购了车,成为暴发户,大款一族。
倒霉的当属老白鸡,他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屁股松。他住下床靠门,晚上熄了灯,大家讲故事解闷,老白鸡捣乱,偏要唱一些乌七八糟的歌,扰乱我们的思绪,老哑巴一声呐喊,哥儿几个一拥而上,抓胳膊撴腿撕耳朵,把老白鸡抬将起来,一收一放,狠蹾屁股,直整得老白鸡哭爹喊娘,打躬告饶。
2003年11月,我受中央电视台之邀,做客新闻会客厅,其间假公济私,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母校。学校青石构筑的南大墙已然推倒,代之以充满孔方兄气息的商铺、门店,高大雄伟的理科教学楼群拔地而起,可昔日的老师,大部分已退休,尚有少数或定居海外,或远走他乡,早已是物是人非。短短十余年的光阴,变化尚且如此,那么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呢?世事变幻,果真难以预料。
在京同学,相约于北大勺园,《人民日报》的老崔,常年在北京,可工作繁忙,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学校了,开着一百多万的宝马,却找不着进校的路径,七绕八拐的,保安看汽车高档,才没有拒之门外。中国国际旅行社的老王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老陕,你真行,我也要向你看齐,准备下海了。”我说我差点儿被海水呛死,准备抓根救命稻草上岸了,如今“道不同,不与为谋”。据悉,他供职旅行社多年,客户、业务都很熟悉,这时下海,正是时机。留校任教的龙清涛、刘颂浩历经家庭变故,仍能处之若泰,一丝不苟地教书育人。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谢留文,温文尔雅,学者风范呈现无遗。
相比之下,自由撰稿人老白鸡已不敢相认,一顶帽子遮掩着已然脱光的头颅,昔日的风采未留下任何痕迹,坎坷的生活阅历已使至今仍孑然一身的他愈加世故、老到,也更显现出世态的炎凉。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匪气加才气,桀骜不驯的老白鸡!他曾给我写过一篇文章,发在互联网上,摘抄如下:
兄弟,我在这里
提交者:白色的鸟于北京时间2003—07—2723:43:57
我从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一张照片上重新见到你,也从没有想到十四年后你是这样的处境。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的一家户外大排档上吃饭,大家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即将开始的足球比赛,我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一个朋友有些猎奇一样地提到了你的名字,然后说在网上看到了你在西安街头小店肉案上操刀卖肉的照片。我不相信地让他再核对一遍你的名字,每一个字的写法,以及新闻里有关你的一切。最后,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你,我同宿舍的兄弟。
那天晚上我家乡的球队来北京比赛,我和家乡的朋友们一起参加了赛后的球员球迷联欢会,那些拥有一张灿烂的脸的孩子们忘情地追逐着他们心目中的球员,表情嚣张而肆无忌惮,我在他们身上隐约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整个热闹的晚上我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当年的我们,想着当年的你。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这样放纵的表情。回到在北京的临时寓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拨号上网。我在电脑屏幕上又看到了你的照片,别人对我描述的那张。我的心脏在收缩,你的样子除了比在学校时更加苍老以外,其余的都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你的手里拿着一把砍肉的刀。你的旁边,有一个女人在忙碌着,旁边的文字介绍说那是你的妻子.你和她一起租下了一间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前店后家,日复一日地将一块块猪肉卖给附近的家庭主妇。文字还特别介绍说:因为你的信誉好,你的顾客很多是回头客。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觉得照片里的你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终于知道了你现在的具体地址:西安市长安区韦区镇汽车站以南:“眼镜肉店”。我恨不得马上跨过我们之间相距的十四年的时间鸿沟,在你身边大声地喊一句:兄弟,我在这里。
算来离开学校已经十四年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十七岁的我兴冲冲地拎着行李,只身一人从家乡来到北京时的样子。我办好了入学手续,推开北大三十二楼四零八宿舍,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你孤独地在那里抽着烟,相貌与表情与我想像中的同学大相径庭,我险些将你当成是送同学上学的农村亲戚。我们两个人都是下铺,你靠窗边我靠门,有的时候是四足相对,有的时候是两头相抵。我从兜里掏出烟,扔给你一根,你像我在电影中见过的那些陕北农民一样,盘起腿坐到床上,将我扔给你的烟夹到耳朵上,冲我憨厚地笑了笑,面孔黝黑而牙齿焦黄。从此,我们和另外的四个兄弟一起,在这座当时号称是“才子楼”的灰色建筑物里住了三年,你还记得那时的时光吗?
所有关于西安的印象都是从你开始的,你告诉我你来自西安附近的长安县,一个闪动着历史青铜味道的地方。你叫陆步轩,相对我们这些被自然命名为什么“学军”、“爱国”之类的人,透露出一番不同,希求登堂入室的愿望一目了然。而你身上浓厚的旱烟味道和熏得焦黄的牙齿,是你那时的标记,像那时宿舍另一个同学铿锵短促的潮州味道的普通话,像我在走廊里经常响起的走调的歌声。
你是我们宿舍里岁数最大的一个,但是宿舍的事情你很少参与,你在自己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壳。宿舍里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抽烟,你抽的是那种用白纸卷起来的烟丝。我试着抽过,很呛,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慢慢了解了你的一些过去:你在第一年已经考上了西安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可是当时你将通知书撕了,回炉苦读了一年,终于圆了自己未名湖的梦。你的家庭情况永远是心中的一个坚硬的核,谁也无法敲开它,同学了四年,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刚入学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你和我两个人在未名湖边上散步,湖面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了,零星的几个人偶尔会从我们身边掠过,我在和你谈我写的诗歌,你耐心地听着,像一个宽厚的兄长,并不时纠正我的偏激。你顺带告诉我自己对于训诂学和音韵学的热爱,表情宛若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我很少见过你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那些奇异的光芒,让我从此对你刮目相看。
日子就是这样朝前走着的,还记得吗?当我们怀抱作家诗人的梦想踏入北大中文系,系主任给了我们当头的一声断喝: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和诗人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们群情激愤地回到宿舍谩骂理想的流失。然后按照自己的兴趣迅速组建了诗歌、小说、评论等的小团体,我们给那些教授古代汉语和音韵学的老先生们起了各种绰号,并且理所当然地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自然地逃掉上午的课。可是你从没有,你的笔记总会是我们几个人和教授期末考试短兵相接克敌制胜的利器。你在旁观中目睹了我们很多人首先是装扮上变得像一个北京人,然后舌头不自然地卷起来像一个北京人,然后是举止开始轻浮地像一个北京人,最后是将自己真正地当作了一个北京人。那时我们中间很多人仿佛一只中了魔法的兔子,不断地有人在旁边告诉它:说它原本是一只山羊,于是它就真的认为自己是一只山羊了。
我是一个惧怕回忆和怀念的人,我知道有的时候会像海边无声无息的潮汐,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人吞噬到黑暗的海底。可是我现在必须这样做,我要让你再重新审视一下当年的自己。老陕,这是我们在宿舍里用来称呼你的,从只言片语的新闻中,我看到了你离开校门后那些艰难的沉浮。浮生沉重,对于我们这些1989年离开北大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一百张不带一丝皱纹的青春的脸聚集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北大中文系八五级。一个中学时就写过长篇历史题材电视剧的女孩率先放弃了学位,大学三年级就移民到了加拿大。一个恋爱中受挫的女孩申请休学了一年。剩下的像命运不经心撒播的一把种子,散落到了人间的各个角落。在我们毕业后的第二年,游进,那个开朗热情的四川男孩,在成都与歹徒搏斗中不幸殉职,当时的《中国青年报》为他发了一个整版的通讯:人民的好记者。在1991年,我们共同的朋友,诗人戈麦选择了主动离开人世。其后,每个人的生活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像风吹起的那些树上的叶子。
几年前,我和“烧饼”在广州相遇。那天“烧饼”(他已经举家移民法国了),还有建云(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著名娱乐节目的后台老板,应验了他所说的要干一番事业的夙愿),“咪咪”(古文献的老操,在大名鼎鼎的《南方周末》里,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还有“烧饼”的媳妇(还是在学校时北外的那一个,那时孩子都已经三岁了,她那时刚从广州雪铁龙公司辞职,自己创办了一家投资咨询公司),我们几个人一起坐在广州一家绍兴风格的酒吧,拿着茴香豆下黄酒,谈起当年的同学,其实大家当时特别看好你,觉得你做事稳重,不骄不躁,肯定能把日子过得美满而圆润。你离开校园以后,谁也没有你的消息,无声无息得像一阵风,“相忘于江湖”吧,大家有些感伤。那天“哑巴儿子”(这家伙如今成了一个潮汕地区的实力派官员,想不到吧?)因为有事,实在没办法从潮州赶过来,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结果第二天我就去了深圳,以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实在遗憾。你记得那首诗吗?“我所不认识的女人如今做了我的老婆/她一声不响地跟我穿过城市/给我生了个哑巴儿子。”当时我们戏弄“哑巴儿子”的情景直到现在还清晰如初。这家伙现在有一样比我们都强,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并且成为他嘴上津津乐道的资本。电话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白鸡,我现在有了两个儿子,你要是再气我,我就让他们一起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