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作者:任远 字数:4111 阅读:281 更新时间:2012/03/05

大嫂

                大嫂 在我家的窗前,有一株无花果。它没有美丽的花朵,有的只是灰褐的枝干和 粗糙的叶子,算不上什么珍贵花木。可是,它每年总要默默地结一些甜美的果实。 清晨,您趁着秋露,将那熟得裂了嘴的、紫英英的无花果摘下来,放在嘴里尝尝 吧,不仅甘甜可口,还是消食健胃的良品哩! 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却每当采摘无花果的时候,就怀着感激与 崇敬的心情,加倍地怀念一位老人,一个远去的植树人。她,不是别人,就是我 家的保姆,孩子们亲切地喊她娘娘,我同爱人叫她大嫂。 我们同大嫂相识,那还是在50年代后期,我们刚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从孩 子没有问世,我们就盘算,爱人的工作单位及附近都没有哺乳室、幼儿园,只好 请位保姆了。谁知,从产期未到就找,直到母子两人从医院归来了,还没请妥。 并非我们挑剔,请的几位,不是人家年纪大,嫌我们住在一座破旧的小楼上,木 楼梯摇摇晃晃,上下楼不方便,就是说我们的孩子太瘦弱,怕不好喂养。还有一 位事先讲明,天黑下班就得回家,可当时差不多每晚都要开会或加班,我们怎么 能晚上在家看孩子呢?就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机关上有位同志给介绍来了这 位大嫂。 这是一天的中午,我下班后在宿舍里。她敲开门,说明是谁介绍来看小孩的, 就一脚迈了进来。她 40 来岁的年纪,面孔微黑,有一双明亮而和善的大眼睛, 衣着十分朴素。我们请她坐下,本想听听她有什么要求和条件。她没坐,看样子 也没打算进行什么“谈判”,见我们正要给哭个不停的孩子换尿布,便立即来到 床前,亲切而熟练地将我替了下来。当我爱人告诉她,不知为什么,孩子从昨晚 就总是哭的时候,她眼里闪着爱抚的光芒,仔细听着,没说什么,可当她细心地 看了看孩子的下身后,心疼而略带责备地说:“哎哟,孩子的脐带眼发炎了,怎 么不快到医院看看?”我俩带孩子没经验,大嫂不说,孩子哭的原因我们还不知 道哩!可我爱人身体木好,还不能出门,我下午又要开会,这可怎么办呢? 这时,大嫂见我们为难的样子,便说:“你们要是放心,我带孩子去医院!” 我们痛快地答应后,她很快用小棉被将孩子包裹好,接过去医院用的钱,抱起孩 子就出门去了。 从那,大嫂就成了我们家中的一员,一住近十年,我们一直和睦相处,从没 发生什么争执。可是,这不等于没有遇到过波折和困难。 那是大嫂来后的第三年,我爱人快要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大嫂的脸 面越来越瘦,一双眼睛也显得格外大了,却失去了不少昔日的光泽。我们本来是 一块同桌吃饭的,可这段时间做好饭后,她总是借故让我们先吃,自己忙这忙那。 等她吃饭的时候,又经常是吃不上几口就不吃了。我们几次问她是不是病了,为 什么吃的这样少,她总是笑笑说:“我没有病,吃这些就饱了。” 当时,正是“低标准,瓜菜代”的困难年月,粮菜奇缺。大人一根肠子挽半 截,忍饥挨饿。我爱人又怀了孕,为让她吃饱一点,我当然要吃一口,省一口。 谁知,大嫂明显地是在先行节约了。可三岁的孩子,还不懂这些人世的艰辛,吃 不饱就哭、就闹。有一天,我因事提前一点下班回到宿舍,刚走到楼梯上,就听 到孩子边哭边喊:“娘娘!你不哭,你不哭,我不要饼干了,我不要饼干了!” 又听大嫂似带哽咽地说:“好孩子,不是娘娘不愿让你多吃,这多吃,晚上就… …就没有了!你,没见爸爸、妈妈天天都是吃不饱嘛!”不知怎的,我这个男子 汉,忍饥挨饿没伤过心,我相信,那是国家的暂时困难,只要挺得住,情况就会 好转的,但听到大嫂和孩子的话,我的眼睛却湿润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我抹去泪痕,正要向前推门,听见孩子忽然哭喊:“娘娘, 你不睡觉!娘娘,你不睡觉……”我不禁“啊”了一声,觉得不好,连忙推门一 看,只见大嫂坐在小凳上,怀里揽着孩子,手里拿着个纸包,脸色憔悴,双眼微 闭,依在床边,昏迷了!孩子正用小手去给娘娘擦那脸上流出的清泪。我忙向前 扶住她,就喊邻居大娘。等人们来后,大嫂也慢慢睁开了双眼,清醒过来了。我 要送她去医院,她喝了半杯热水,坚持说没有病,过一阵就好了,怎么也不肯去。 我送邻居大娘出门后,大娘悄声地告诉我:“你家大嫂不是生病,是饿晕了!” 我回到屋里,见桌上的纸包里,还包着七、八块黑饼干。啊,这就是她给孩 子留下的部分晚餐。再看看锅里,我们的午饭已做好,可做饭的人却饿晕了过去。 我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平时,大嫂是很少谈她的身世的。天长日久,我们亲如家人,已没有什么隔 阂。她说,她是个苦命人,爹妈死得早。17岁上,她同一个青年农民结婚,两人 感情挺好,没出半年“七七事变”,丈夫被韩复榘的队伍抓到黄河南岸去修工事, 日本鬼子打过来,用刺刀将她丈夫活活挑死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尽量使自己 不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随后,她在人们的劝说下,又嫁给了一个长 工。1948年秋,那长工在地里干活,又被抓了夫,一去音信皆无。所以,她家虽 是贫雇农,但以家有“在外人员”的莫须有的罪名,在村里被上了“另册”。她 为人勤恳,辗转托人,被介绍到城里当了保姆。 在大嫂到我家来的时候,已在别家看了两个孩子。在她那装零钱的小钱包里, 隔着透明塑料,我见有两个娃娃的照片,一男一女。那男孩方头大脸,乐呵呵地 笑着,像同大人在说话;那女孩扎两根豆芽似的小辫,天真可爱。我几次见孩子 睡后,大嫂坐在屋里做针线活,常常打开那塑料钱包,对着孩子的照片愣神儿。 有一次,我从桌上的镜子里看到,她望着、望着,眼里滚出了泪珠。她大概不愿 被人发现,连忙用手将泪珠抹掉,又去轻轻拍抚在小推车里翻身欲醒的孩子。当 时,我正在读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情不自禁地想:现在是新社会,再不容 轻易重演柔石笔下母亲的悲剧了,可先后被夺去两个丈夫的大嫂,眼前既无子, 又无女,有时怕难免会有孤独之感。可是,她却有一颗永不泯灭的、情深意浓的 慈母心。她对我们孩子的疼爱,她对过去看过的两个孩子的深切思念,不都是最 生动的写照吗? 大嫂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既无亲,也无友。所以,节日和星期天她也极少休 息。她所走动的,只是过去看过孩子的那两家。过三几个月,她若不去,那两家 就会带孩子来看望。每逢这时,大嫂可说是最忙碌、最兴奋的时候了(由于大嫂 的这层关系,我们同那两家也成了朋友)。可人家要带孩子走的时候,大嫂就会 若有所失,脸上显出空荡荡的神色。 这年,机关上将小破楼拆掉重建,我家搬到了重建的一层楼内,窗前有个不 大的空间,刚搬来不久,大嫂就不知从谁家移来了一棵小小的无花果苗,栽到了 窗前。春天到来,无花果竟然生根抽芽了。 天有不测风云。令人想不到的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三年困难刚过去,一 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又铺天盖地而来。先是我被当“臭老九”、“黑笔杆”批来批 去,然后和爱人都被赶到郊区劳动,家中三个孩子都舍给了大嫂。有个星期天, 我请假回市里看望。到宿舍门口,见没锁门,推门进屋,已上小学的大孩子抱着 睡了的妹妹,在寂寞地守着书本发呆,见我回家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我问:“你娘娘哩?” 回答:“带弟弟看病去了。” 我又问:“你怎么不到外面玩玩?” 一块乌云又顿时罩住了孩子的小脸。他低下头,难过而又带气地说:“院里 的孩子骂我是小牛鬼蛇神,不和俺玩,娘娘批评他们,他们骂娘娘也不是好人。” 见到大嫂后,她大概怕我们难过,却一句也没提院里孩子骂人的事。谁知,祸不 单行。不久,据说是因大嫂的丈夫下落不明,应属那种不能留城的人,也被赶回 了农村。从此,我们就同大嫂分离了。 如今,城乡情况已都大不相同了,无花果也已长到一人多高了。每逢春夏之 交,果实累累。可是,植树人却远远地离去了。我们常通信,孩子们也借假日或 出差的机会常去看望娘娘,并曾几次要接她回城来住。她说,人老了要落叶归根, 再说,乡下生活也好了,怎么也不肯回城。这,这又怎么能不令人常常挂心和思 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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