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词作鉴赏

作者:佚名 字数:40722 阅读:508 更新时间:2014/03/14

周邦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周早年“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元丰初,“游太学,有俊声”。神宗时擢为试太学正。元四年(1089)出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绍圣四年(1097)还朝,任国子主簿。徽宗即位,改除校书郎,历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政和二年(1112),出知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六年,自明州(今浙江宁波)任入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宣和二年(1120)移知处州(今浙江丽水),值方腊起义,道梗不赴。未几罢官,提举南京鸿庆宫,辗转避居于钱塘、扬州、睦州(今浙江建德)。卒年六十六。

  《宋史》、《东都事略》与《咸淳临安志》均有传。《宋史·艺文志》著录其《清真居士集》十一卷,已佚。清人厉鹗《宋诗纪事》辑得其佚诗六首,今人罗忼烈又辑得古近体诗三十四首。周邦彦“负一代词名”(张炎《词源》卷下),其词“浑厚和雅”(《词源》),“缜密典丽”(刘肃《陈元龙集注〈片玉集〉序》,对后世影响较大。

  ●少年游

  周邦彦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

  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桃枝。

  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祐八年以前作者流寓荆州时。词中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我交融,上片情春怨别,情牵旧事,下片歌唱明媚的春光,抒发重聚的欢娱。全词于艳情中寄身世遭遇之慨,感情极为浓烈深挚。

  上片所写乍看好象是记眼前之事,实则完全是追忆过去,追忆以前的恋爱故事。“朝去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一个逼仄的小楼上,漠漠朝云,轻轻细雨,虽然是春天,便春天的景色并不秾艳。他们就这样的环境中相会。“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三句说云低雨密,雨越下越大,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连燕子都因为拖着一身湿毛,飞得十分吃力。这是门外所见景象。“泣”与“啼”,使客观物景染上主观情感色彩,“迟”,也是一种主观设想。门外所见这般景象,对门内主人公之会晤,起了一定的烘托作用。但故事的要点还要等到下片的末三句才说出来此即两人如此难堪的情况下会晤,又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分离。“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小楼”应接“楼阁”,那是两人会晤的处所,“雨”照应上片的“泣”、“啼”、“重”、“迟”,点明当时两人就是冲着春雨,踏着满街泥泞相别离的,而且点明,因为抱恨而别,他们眼中,门外的花柳才如泣如啼,双飞的燕子也才那么艰难地飞行。

  下片由“而今”二字转说当前,说他们现已正式同居:“丽日明金屋,春色桃枝。”这十个字,即正面风说现和日丽,桃花明艳,他们这样一个美好的环境中生活一起;同时,这十个字,又兼作比较之用,由眼前的景象联想以前,并进行一番比较。

  “不似当时”,指出眼前无忧无虑一起反倒不如当时那种紧张、凄苦、抱恨而别、彼此相思的情景来得意味深长“此词上片抒幽忧无虑之情,下片写男女相契的欢好,情溢于词,韵传字外。全词写作上用了物我交融的手法,寄托身世遭遇之感。正如《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整首词清新委婉,情致深厚,于凄馨幽怨之中,抒离合之情。

  ●瑞龙吟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竚.因念箇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事与孤鸿去。

  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周邦彦词作鉴赏

  本词是作者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首写旧地重游所见所感,次写当年旧人旧事,末写抚今追昔之情,处处以今昔对衬。全词层次分明,由折盘旋,情思缠绵,艺术上颇具匠心。

  篇首的写景不同凡响。梅花谢了,桃花开了,本是平常习见的事物,而词里却说“褪粉”、“试花”,造语相当别致;褪粉、试花紧相连,使人仿佛感觉到了季节时令的更替,这就巧妙而生动了。使用倒装句法,把“梅梢”和“桃树”放后面,足见作者的用心。此二句俨然天然巧成,极为精致华美。本篇开头还错落地交代了有关的一些情况。“章台”、“坊陌”,是京城繁华的街道和舞榭歌台聚集的里巷;坊陌人家“,则同时点明作者所怀念的人物的歌妓身份。”愔愔“二字极言冷清,暗示了物是人非,今夕对比之意。用燕子的”归来旧处“兼喻作者的重游故地,这是明显易见的,而用燕子的”定巢“有三叠,首叠本是写词人初临旧地所见所感,但通体只写景状物,不说人,只暗说,不明说,显得感情沉郁,有待抒发,从而为下文作了铺垫。

  次叠以“黯凝竚”三字为引领,“黯凝竚”,是用滞重之笔点出思念之深,但引出的下文却是一串轻脱活跃的词句,正好相映成趣。“箇人痴小,乍窥门户”八个字相当传神,既写出了那位坊陌人当时还没有失却少女的天真活泼,又浸透着作者对她的亲昵爱怜之情。以下几句,写少女站门口招揽客人,初春余寒尚存,晓风多厉,她不得不以袖遮风,因而晨妆后鲜艳的容颜,就掩映衣袖之间了。“盈盈笑语”写出了少女的天真烂漫。描写人物的这几句,笔墨生动,准确传神。

  第三叠“前度刘郎重到”的重点是追忆往事,对照今昔,抒发“伤离意绪”。“前度刘郎重到”用了刘义庆《幽明录》所载东汉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兼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以刘郎自喻,恰与前文“桃树”、“人家”暗相关合,亦是笔法巧妙处。以下四句写词人寻访邻里,方知自己怀念中的人物亦如仙女之踪迹渺然,“同时歌舞”而“声价如故”者,唯有“旧家秋娘”。“秋娘”,是唐代妓女喜欢使用的名字。这里以秋娘作陪衬,就说明了作者所怀念的那位歌妓当年色艺声价之高。“吟笺赋笔”以下几句,是追怀往事的具体内容。“燕台”,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典故。当时有位洛阳女子名柳枝者,喜诗歌,解音律,能为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闻人吟李商隐《燕台》诗,惊为绝世才华,亟追询作者,知为商隐,翌日遇于巷,柳枝梳丫头双髻,抱立扇下,风障一袖,与语,约期欢会,并引出了一段神魂离合的传奇故事(见李商隐《柳枝五首》序)这两句不只是写双方相识相好的经过,而且还暗示了对方的爱才之心和与自己的知遇之感,以至于今日怀念旧情时,不能不连带想起自己过去曾经打动过她心弦的“吟笺赋笔”来。“知谁伴”三句,写如今不可再遇理想伴侣,当年名园露顶畅饮、东城闲步寻花那样的赏心乐事也就无从重现,只能深深地铭刻自己的记忆之中了。

  “露饮”,是说饮宴时脱帽露顶,不拘形迹。“事与孤鸿去”借用唐人杜牧诗句,“恨如春草多,事与弧鸿去”,一笔收束往事,回到当前清醒的现实,而不露痕迹。“探春尽是伤离意绪”,这是全篇主旨。显得沉着深厚。结尾再次写景,先以“官柳”与开头的“章台”、“归骑”与开头的“归来”遥相照应,再写池塘,院落、帘栊,而“飞雨”与“风絮”之足以令人“断肠”,更增添了离愁别恨。

  此词由“凝伫”而“访、寻”,由回忆而清醒,最后写归途之凄清,抒写抚今追昔,物是人非的慨叹,这与唐朝诗人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异曲同工之妙。

  ●浪淘沙慢

  周邦彦

  晓阴重,霜调岸草,雾隐城堞。

  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

  正拂面垂杨堪揽结。

  掩红泪、玉手亲折。

  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

  望中地远天阔。

  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

  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

  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表达了作者对久别恋人的怀念之情。词的上片回忆当初离别时的情景,中片把别后思念之情集中一个夜晚作充分的描述,下片当下的“怨”、“恨”之情。全词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表现出离别、思念、追悔、期望、怨恨、空茫这几个人物思绪发展的阶段。整首词层层铺陈,多层次、多角度描写,把离人的离情、思情、愁情、恨情写得真挚而深切。

  上片回忆当初离别时的情景,其时秋季,故有“霜调岸草”、“汉浦离鸿”等典型的秋景意象。“晓阴重”三字,分量显得很沉重,离别清晨,其时漠漠穷阴,笼罩天地,造成了抑郁的气氛。岸草经霜枯萎,城堞被雾遮障。这些描写,把行者和送者那低沉怅惘的心情烘托了出来。以下几句叙离别之事。南陌、东门,只是泛说。脂车,车轴涂上了油脂,以示准备远行。帐饮,是临别的饮宴;乍阕,是刚刚结束的意思。“帐饮乍阕”指行人即将上路,马上就要分手的时刻。“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写到折柳送行人。折柳送别,是我国的古老风习,也是诗词里常用的典故,“柳”与“留”谐音。

  送行者希望行人能够留下来,于是就攀折路旁的柳枝以表示这种心愿。周邦彦这首词写折柳送别,并非单纯地搬用词藻典故,而是采用旧有的材料重新加以铺排描述。秋季,杨柳凋落较晚,其枝条仍堪揽结攀折。“红泪”、“玉手”,并不完全是装饰性的词藻。红泪,犹言血泪,这是用王嘉《拾遗记》所载薛灵芸的典故,以言其悲伤之深切;玉手,除言其白皙柔美之外,亦喻纯洁的心灵。这几句生动的描写,使人物的心情、神态活现于纸上。“汉浦离鸿”,喻指以前离去的行人,“去何许”,犹言去何方,言其远:“经时信音绝”,言其出行日久,且沓无信息,接下来作者进一步把别后思念之情集中一个夜晚,作充分的描述,其时亦秋季,故有“露冷风清”、“西楼残月”等句。“情切”二字,直呼心声,它的分量很重。登高眺望,唯见“地远天阔”,所念之人沓远难寻。通过这种意念高度集中的情况,说明了对行人思念之情的深切与专注。“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写到夜深人静时分独自悲伤的涕泣,很是凄婉动人。铜壶滴漏很象人的流泪,用作比喻很贴切。

  至此感情只能通过意象来表述,故而只须点出“露冷风清”、“耿耿寒漏”的客观环境就能表现,万语千言也诉说不清的离愁别恨。以下几句,都是由此顺流而下的补充文字。“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这两名表述了一种特定的心理感受,由于深谙离别以后的痛苦,从而导引出了一种悔恨的念头,觉得当初的离别太轻易了,悔不该轻率地分手。“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几句,则全用比喻联想,表示能够等待到行人归来的一种信念。意思大体是杯中酒未空,待归来重酌;断云仍空中飘荡,让它缠带住西天的残月不要落下,我好举目相对,寄托相思。

  下片一开始就连续列举了五种遭到破坏的美好事物:“罗带光销”,丝织的衣带失去了光泽:“纹衾叠”,花色美丽的被子弄得折皱了:“连环解”,本来连为一体的玉连环被分解开了:“旧香顿歇”,用晋人韩寿的典故,意谓情人所赠的香已经失去了芬芳。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用王敦的典故哀怨的歌子唱得时间太长,随着拍子敲打唾壶,把壶都敲得残缺了。王敦常于酒后,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诗句,即以所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见《世说新语(豪爽)。这五个比喻,诉说了离别之苦对人的无情折磨,表示了怨恨的深重。

  这种连珠炮式的写法,实为词的罕见。接着,作者把思绪归结起来。发出了“恨春去、不与人期”的怨言。不与人期,意即不与人预先知会,于是转而恨春,表达了一种痴顽的、无可奈何的心情。结句“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用具体的梨花落满地以象征“春去”。梨花色白,故可与雪互喻。“弄夜色”者,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诗之“积李兮缟夜(李花亦白色。缟夜,使黑夜生白)。杨万里《读退之李花诗》有句云”远白霄明雪色奇“,可为周词注脚。此两句恨春去匆匆,只留下满地梨花如雪,极写怨恨之情,这里将人情移至春夜落花,是”移情“手法的妙用。

  陈延焯评价此词说:“蓄势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呜,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这一评价,可谓精当。全词既照顾到词的整体结构,又注意到局部的灵活自如,充分显示出词人驾驭长调、结构长篇的艺术才华。词之结尾尤以景语隐括,给人以美的遐思。

  ●渡江云

  周邦彦

  晴岚低楚甸,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

  骤惊春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

  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

  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

  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绎、深舣蒹葭。

  沈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周邦彦词作鉴赏

  人们对周邦彦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内容多有异议,或谓其少年时作客荆州而作,或谓其政和六年时的晚期作;又或谓其由荆州赴长安羁旅行役之作,又或谓其自明州还京,或由荆南八都,或绍圣年间被召回汴都的喻托之作。事实上,根据周邦彦客居荆州期间曾赴长安游历的事实,结合此词的语言、内容。结构等分析,这应是词人客居荆州期间途赴长发,沿江西行的羁旅行役之作。

  “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清楚地说明词人于楚地沿江西行,目的地是“指长安”,而不是沿途要达汴就。因此,这里的“长安”不是汴京,以构思运笔极为精细而著称的周邦彦,也绝不会把回汴京以“画舸西流”形容之。词的上片描写沿江舟行所见两岸山村春色,下片描写江边饯别及逆水行舟的情景。

  首先此词第一句就点明了“楚甸”,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以为周氏客荆州“当教授庐州之后,知溧水之前”。但此词却并非此时所作,而当为其第二次被召入京时重过荆州之作。故此词开端“晴岚低楚甸,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数句,表而所写虽是荆州水途中所见到的春至阳回的景色,但实却已经隐喻了时代的政治气氛之转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二句,表面上所写虽是雁阵之起飞,但实际上却已经隐喻着一些因政治情势改变,而又纷纷得意回朝的新党人士。下面的“骤惊春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数句,表面是写春天到来时,春光也来到了山中的人家,但此处实隐含有百指之意,暗喻自己此次政局转变中也再度被召还朝。以下自“涂香晕色”一直到上半阕的结尾数句,表面上所写仍是春光之美盛,而实际上所隐喻的则正是政局转变后,新党之人竞相趋进的形势。作者下半阕的开端,竟忽然用了“堪嗟”两个字,来承接前而所叙写的美丽的春光了。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实际蕴含对蒙召赴京一事的矛盾恐惧之心。其”清江东注“一句,所写的实不仅指眼前的江水而已,同时也暗喻了他对于江南的依恋。这种依恋,既包括了他曾任过县令的溧水,也包括了他自己的故乡的钱塘,而下句的”画舸西流“,则正指今日奉召入京的旅程。

  其中的矛盾对比,自是显然可见的。下面的“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中,作者马上就写出了他的矛盾恐惧的症结之所,原来他所愁惧的仍是政争翻覆之无常。所谓“愁宴阑”者,正是预先愁想之意,“宴阑”之所指,则是预愁今日如雁阵飞起的、涂香晕色“的骤然贵显的一批新党人士,一旦”宴阑“下台,则或者便不免将要受到如今日下台的旧党人士所受到的同样的排挤和迫害。所以才此一句之下,马下承接了”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两句,暗喻了政治上的风云变色。”旗“字既可使人联想到一种权势党派的标帜,”乌纱“更可使人体味到政治上的官职和地位。而曰”风翻“、曰”潮溅“,则暗喻此种权势和地位之一旦倾覆的危险。至于此词结尾之处的”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沈恨处,时时自剔灯花“数句,才是此词中真正全用写实之笔之处,表现出水程夜泊孤独寂寞中满怀心事的情景。

  词之上片,写景体物精细宛转,色泽鲜明,境界清新;下片叙事言情,疏宕宛转,细密圆美,情真意切,蕴含丰富。整首词生动传神的表现了词人羁旅行役中由对春色由哀的喜爱到对命运艰难的孤愤之情。关于此词内容、意境方面的评价,历来颇有异辞。张炎之《词源》曾讥其“意趣不高远,”王世贞之《弇州山人词评》亦曾谓其“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刘熙载之《艺概。词曲概》亦曾谓”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但也有权致赞美者,如陈延焯之《白雨斋词话》即曾去“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但同时又认为周词往往有“令人不能遽窥其旨”的遗憾。其实,周邦彦生当北宋新旧党争之际,对于政海沧桑确实颇多深慨,只不过他写得含蓄深蕴,使人不易察觉罢了。

  ●应天长

  周邦彦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

  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

  梁间燕,前社客。

  似笔我、闭门愁寂。

  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

  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

  青青草,迷路陌。

  强载酒、细寻前迹。

  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回环起伏。跌宕有致的方式抒发了作者沉郁,惆怅和空虚的心境。作者寓情于景,借景物创造出一种空灵深远的境界,深沉淡淡雅,凝重旷远的意境中,烘托出词人曲折细腻、飘忽不定的复杂心绪。时空错综交织与意脉变化莫测,是此词的特点。

  全词分为四层。第一层为起笔三句,写今日寒食白天之景,系追思实写。以下写今日夜色,是现境,系第二层。换头三句写当年寒食之邂逅。是回忆为第三层。以下写今日重寻前迹情景,又是追思实写。为第四层。第一层大开,第四层大合,中间两层则动荡幻忽,全篇神明变化几不可测,极尽千回百转刻骨铭心之情,又极尽其郁积深厚之意。整首词写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激越凄楚,峭拔有力,迷离惝恍,意脉流转。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条风即调风指春风。春风骀荡,迷雾飘动,逗出一轮睛日,池塘水绿草清,一片春色。起笔三句,幅春意盎然的图画。可是,这并非此词基调。“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正是二字,点明当下作词之现境。寒食之夜黯然无月,沉沉夜色笼罩天地,也笼定独坐堂上的词人心头。原来起笔三句乃追思实实写,追叙寒食白天的情景。”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寒食为清明前二日,春社为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寒食前,其时燕子已经归来,故称梁间燕为前社客。上二句以沉沉夜色喻示自己心灵之沉重,这四句则从燕子之眼反观自己一人之孤寂。闭门之意象,更象征着封闭与苦闷。“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芸是一种香草,此处芸香借指乱花之香气。乱花飞过。院里院外,一片香气,其境极美,而残花满地,一片狼藉,则又极悲。此三句哀感顽艳,可称奇笔。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换头以“长记”二字领起遥远的回忆,为全词核心。词人心灵中的这一记忆,正是与天长、共地久的。那回,指双方不期而遇的那一年寒食节。“时”,是宋人词气辞,相当于“呵”。词人满腔哀思之遥深,尽见于这一声感喟之中。宋代寒食节有踏青的风俗,女性多乘油壁轻车来到郊外,其车壁用油漆彩饰,故名油壁。

  记忆中这美好的一暮,词中仅倏忽而过,正如它人生中倏忽而过那样。以下,全写今日重游旧地情景。“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此二句化用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既点染寒食节气氛。也暗示出本事发生的地点汴京。下“又见”二字,词境又拉回今日白天的情境,从而引发出下文所写对当年寒食邂逅不可遏止的追寻。“青青草,迷路陌。”沿着当年踏青之路,词人故地重游,然芳草萋萋,迷失了旧路;可是词人却固执不舍,“强载酒、细寻前迹。”强“字,道尽词人哀哀欲绝而又强自振作的精神状态。明知重逢无望而仍然携酒往游,而细寻前迹,终于寻到。”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市桥远处,那柳下人家,意与自己相识。可是如今自己只身一人,绝非当年双双而来可比。至此,上片起笔所写之盎然春意,只是今天重寻旧迹之前的一霎感受,其下所写之夜色沉沉、闭门愁寂,才是下片所写白天重寻旧迹之后的现归宿。

  清真词情深入骨。回忆与追思实写,是这位词人的两大的绝技。清真词具备这两个特点,可谓有体有用。此词是作者怀人之作,调名《应天长》,实有深意。南宋陈元龙注于调名下引《老子》“天长地久”及《长恨歌》“天长地久无终毕”二语,不愧词人之知音。此词声情与语言之特色也颇为明显。上片自“梁间燕”之下,下片“自青青草之下。皆为三、四字短句,此词韵脚为入声,句调既紧促,韵调又激越,全词声情便是一部激厉凄楚的交响乐。

  ●还京乐

  周邦彦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

  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

  望箭波无际。

  迎风漾日黄云委。

  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

  到长淮底。

  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

  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

  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情语为体,激情澎湃,摄人魂魄,想象奇特,笔力雄健,把春日羁旅怀人的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通过内心独白,俨然以词代书,通篇对恋人作情语,情感时而激情如潮,时而悲徊如波,汩汩滔滔,感人肺腑。全词挥洒自如,汪洋恣肆,波澜起伏,体现出清真词以健笔写柔情的艺术特色。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起笔三句写寒食将近,到处花气浮动,到处花光闪烁,撩人情思。“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三句,由触处秀色引出赏花无心,遂一转而为对恋人之告语,以至于曲终。伤春正所以怀人。“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望着眼前一派河水,水急如箭,浩渺无际,竟至对顶长风,荡漾白出,吞吐黄云。以河水相思,其言外之意是,水流之急,如我归心似箭,水势之大,则如我相思无限。下边,“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六句实为一长句,一气直贯上片歇拍与下片开头。它紧接“箭波”之意象涌来,为激情之高潮。词人倾诉其流不尽的万点相思清泪注入滔滔箭波,奔流直到淮河里,直到当时与情人相会的河楼下,呜咽诉说,这一春来滞留异乡苦苦相思的滋味。

  情人此一长句如涌狂澜,为激情奔放之高潮。下三句一变而为微波轻漾,低徊无已。“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词人悲叹,尽管泪水能流到情人身畔,而他自身毕竟淹留未归,这于人而言乃违期失约,已来说又何尝不是失望痛心;而今远天涯一角,唯有独对桃李之花而已。言外之意是,桃李烂漫,我自孤独,相形岂不愈苦。以上言自己相思已极,下边更转而替女子设想。“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想而今心爱的人满怀怨恨,和了笔墨,写满多少彩笺,以至于每日临水沉思,定照出愁容惨淡。设想之切,正见得相知之深。“恨墨盈笺”指女子所作诗词。“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结笔二句,高潮再起,想象更是奇外出奇:”安得身有青风双飞翼,直飞回你身边,教你也瞧瞧我已憔悴成什么模样!“言外之意是,彼此相思同样入骨,而伤心之馀,也不无一份相互慰藉之意味。结笔想象虽奇,仍出自率朴之情语。

  作为一首春日羁旅怀人之作,此词以情语结体而又以想象为用,奇思妙想波澜起伏,遥对恋人而作一番荡气回肠的情语,这正是此词的别致之处。全篇写情,既刻画自己,又勾勒对方,且一再绾合双方,结构谨严,浑化无迹。尤其从歇拍至换头一气贯穿,成为一长句,确属词中罕见,堪称凌云健笔。

  ●解连环

  周邦彦

  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信意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移岸曲,人天角。

  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迴,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曲折细腻的笔触,婉转反复地抒写了词人对于昔日情人无限缱绻的相思之情。全词直抒情怀,一波三折,委曲回宕,情思悲切,悱恻缠绵。上片由今及昔,再由昔而今;下片由对方而己方,再写己方期待对方。

  开头三句,“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写怨恨产生的根由;结尾三句,“拚今后,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是最后的结论;中间的文字则交错变换地描写失恋者的思绪,全篇结构层次清楚。上片反复表示相思之情不能断绝。“怨怀”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情人断绝”而且“信意辽邈”,致使满腹的哀怨无所寄托,无法排遣。用连环比喻相思之情,谓相思恰如连环,本不可解,纵然“妙手能解”,那也还不免藕断丝连,就像“风散雨收”之后,仍然会残留下轻雾薄云一样。接着又用关盼盼“燕子楼”的典故述说纵然是人去楼空,也还剩得“一床弦索”。“床”,是古代的一种较矮的坐具:“弦索”,总指乐器。弦索仍然摆满床上,蒙着一层灰尘,那是关盼盼的遗物,睹物思人,以喻相思之情不能断绝。下面写芍药花,又寓含着往日的欢乐与离别后的凄楚。芍药,是有特殊含义的。《诗经。溱洧》:“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又,芍药一名“将离”,行将别离之意。“移根换叶”与“旧时红药”相关合,“手种”则是以亲自栽种芍药来象征精心培植爱情。

  过片用《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句意,表示离别与怀念。汀洲,是水边送别之地。人已乘舟而去,且远天角,如今伊人不见,离去久远,汀洲之杜若渐次成丛,而欲寄无出,亦似愁绪之与日俱增,而欲诉无地。“谩记得”以下几句,笔锋陡转,忽作狠心决绝之辞,谓昔日往还音书,不过是些“闲语闲言”,人已断绝,留它何用,点个火儿烧掉算了。这是暗用汉乐府《有所思》“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句意,以示“从今以往,无复相思”之决绝态度。可是,紧接着又拉转回来,再暗用南朝乐府《西洲曲》“折梅寄江北”句意,请求对方把象征爱情的江南梅花寄来。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啊。最生总收一笔,表明至死不变的痴心,写得极其凄苦。“拚今生”,已站好退身步,作了终生不能遂愿的准备:“对花对酒”,是说今后虽然有花可赏,有酒可饮,却唯独意中人不得相见,那末,也就只好“为伊泪落”了。

  此词以写情为主,写主人公与情人断绝之悲。作者善用单字领起下文,如“纵”、“想”、“料”、“望”,“拼”诸字,都使感情深化,文势转折,有助于达难达之情。全词横空结想,缘情而发,笔触细腻,想象丰富,构思巧妙,层层铺叙,连连转折,痴情痴语,发自肺腑。陈洵《海绡说词》云:“篇中设景设情,纯是空中结想,此固词之极幻化者。”此说言之成理,可资参考。

  ●满江红

  周邦彦

  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

  临宝鉴,绿支撩乱,未忺妆束。

  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

  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重会面,犹未卜。

  无限事,萦心曲。

  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

  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

  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个闺中女子伤春怀人的愁绪。全词用代言体写成,辞藻富艳,色彩秾丽,刻画精细,并多处化用前人诗、词、文成句,却又毫无板滞堆砌之感,而是脉络清晰,跌宕多姿,叙事言情极有层次。

  词的上片,先写这个女子春日睡起的无聊情态。

  一上来“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三句,以景衬人,写女子日高懒起。阳光已闺房中移动阴影,则日上三竿,时间已晚可知。“揽衣”二句,暗用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和《自问行何迟》:“酒醒夜深后,睡足日高时”。需要注意的是,此处所谓“睡足”,并非“睡饱了”、“睡得又香又甜”之意,而是指这位女子昨宵因相思而失眠,故早上精神倦怠,床上磨蹭够了才慢慢地起来。接下下,“临宝鉴”三句,以女子起床后无心打份的慵懒之状来透露她情丝繁乱的心理。“绿云”句,化用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句意。“未忺”,不喜欢,不想之意。接下来“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二句,继续铺写女主人公睡起之态。蝶粉蜂黄,指宫妆。蝶粉蜂黄都褪了“,指女子通宵转侧于枕上,宿妆因而尽褪。这里描写睡起的榜样十分细致逼真,所以明人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称赞说”枕痕一线红生玉“等句,”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以上一大段”欲妆临镜慵“的渲染描绘,都是为了突出女子独居的苦恼,所以上片末又接以如下一个动态描写:”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通过这个富有特征的细节,开始正面揭示女子的心理状态,为下片宣泄其相思之情埋下了伏线。

  通过上片的一系列精致深刻的描写,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与特殊情态已给人以鲜明的印象,于是下片放笔直言,代这个子倾诉出了满肚子不可遏抑的想思之苦。换头的四个三字句:“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句短而韵促,意悲而情切,以质直而重拙之笔突出全篇的情感内容。一切哀愁都是因为“重会面,犹未卜”而引发的,一切百无聊赖的行动都是由于“无限事,萦心曲”而产生的,因而这十二个字可以说是全词的“词眼”。“重会面,犹未卜”,即承上片末句“寻棋局”的意脉而展开。接下来“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二句,是作者的设想之辞,意思是说:情人远离之后,想必你还照常闺房中弹奏筝曲,向他表达内心的情愫;可是他远天涯,你的一片心意他又何从理解呢?这一变换角度的虚拟之笔,把对女子相思心理的刻画更深入了。“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即承此意而来。二句意思是说:“女子想尽办法,仍不能排遣忧思;她登高远望,企图看见意中人,不料春草连天,视线为之遮断;只好重薰锦被,再受孤宿之苦。这一组工整流丽的对仗,恰切而生动地写出了女子思远人而不见的痛苦。作者笔头一转,由室内而至庭院,由环境渲染而转入心理描述,由人意表地以”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三句束住全篇:这个心理表白含蕴十分丰富,大致说的是:眼下正是春光满园、百花竞放的时候,蝴蝶受春色引诱,纷纷而来,可女子见春色而增愁,不但无心扑捉蝴蝶,反而比锦帐孤眠之时更伤感了。这个结尾,将全篇的抒情推向了高潮,热情饱满而余味悠长,相思女子的形象至此而更加完美生动了。

  《满江红》一调,句脚几乎全是仄声,音节拗怒,声情激壮,一般适合于抒发豪壮慷慨的感情。此调现存的唐五代及北宋初词中不见。宋人最早用此调的,当推柳永。《乐章集》中有《满江红》四首,内容为描写山水风光、抒发羁旅哀愁与表达作者对情人的思念三类。其中写山水、写羁愁的,境界阔大,感情沉郁,洵称佳构;而写恋情的那一两首却显得直露而精糙,并非成功之作。此后,苏东坡、辛弃疾等改革派的词人利用这个词牌来恣意抒写政治情怀或人生感慨,创作了不少以阳刚之美见长的优秀篇章。

  流风所及,遂使几百年来作《满江红》词者,大多走激烈豪放一路。不过也有一些例外。作为苏东坡的后辈的柔丽派词人周邦彦,就偏用此调来抒写儿女私情。邦彦的集子里这首唯一的《满江红》词,以柔婉细腻的笔触,写千回百转的相思,特别是对女性的动态与心态的描摹,达到了维妙维肖的程度。它的风格情调,既与苏、辛一派的豪壮激越迥然异趣,也与柳永同词调、同题材作品中那种直露和俚俗的写法大相径庭。南宋以后用《满江红》来写柔情者,大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周邦彦这首词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首词是众多的《满江红》中的一种创格。

  ●瑞鹤仙

  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

  斜际映山落,敛馀红犹恋。

  孤城阑角。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

  上马谁扶,醒眠朱阁。

  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作者逝世前不久提举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时,表达了词人晚年深沉的忧患之感。词中先写酒醒后的追叙,然后写作者扶残醉以赏花,最后以东风无情,引出流光易逝之慨叹。

  首句“悄效原带郭”作一四句法,于“悄”字处略顿,作为“领字”。前三句描写的是:效外的原野映带着城郭,漫长的道路通向远方,客人描摹景象,也传达心情。行人离去,若有所失,作者感到“悄然”,觉得心里空荡荡荡的。“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写孤城落旧,借以抒发惜别之情。

  作者把落日斜晖称作“馀红”。造语颇为新颖,又用移情手法,说斜阳对城楼上的一角栏杆恋恋难舍,迟迟不忍敛去它那微弱的光影。这样描写,就把作者的主观感情扩展开来,使得那种由送别而产生的依恋之情,一并笼罩于周围的客观景之上。于是主客融为一体,全都沉浸离愁别绪之中。下面,笔锋转向人物,描写陪同送行的歌妓。“凌波步弱”是说她感到劳顿。化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过短亭、何用素约”,是因她“步弱”而须小憩,因小憩而“过短亭”,因“过短亭。而遇”流莺“。故下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之事。“流莺”者即作者相识的另一歌妓。短亭巧遇,“何用素约”意即不用预先约好而“意外遭逢”。即相逢,因之应“流莺”之劝,又再下马饮酒。

  下片写次日酒醒以后的情况,笔致更加曳多姿。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活画出乍醒时的惺忪迷茫心态。昨日之事,隐约记得,但并不十分清晰。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谁扶着自己上的马?想来都觉恍恍惚惚。待到“惊飚动幕”,一陈狂风吹动窗帏,也吹走了几分醉意,似乎清醒多了,但“残醉”仍未消尽。“扶残醉,绕红药”,流露着对春光的深切依恋之情,有这样的深情,才能与下文的“叹”字连接得上,而“东风何事又恶”则紧承上文的“惊飚”二字,这种谨严缜密的结构,也是周邦彦词的一个特点。结句荡开一笔,把烦恼抛到一旁,求得自我宽解。“任流光过却”,也包含着一个心理活动的过程——先是惊叹春将归去,继而又对年华虚度感到惋惜,最后觉察到感慨悲伤之无济于事,才说“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则含有退而求其次的意思,作者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更高的理想追求,但求之不得的情况下,也只好以此聊自宽慰了。“洞天”,是借用仙家字眼,把自己暂时休憩的北里青楼(“朱阁”)称作仙人的福地洞天。“犹”和“自”用来表达复杂的心情和委婉的语气。

  此词章法上直叙中有波澜,顺叙中插逆转,结构精巧,波澜起伏,词人善用比兴手法,香草美人,均有所指。词之上片写郊外送客,驿亭春酌;下片写酒后赏花,感时抒情。整首词以“扶残醉”为转折,把醒后追叙和惜花寄慨巧妙结合起来,层层铺叙,步步腾挪,纵横交错,回环曲折,写景含情,耐人寻味,委婉的表达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和迟暮之悲。

  ●风流子

  周邦彦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

  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

  绣阁里,风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欲说又体,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

  。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

  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

  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周邦彦词作鉴赏

  词作于词人元祐八年(1093)调知溧水后三年间,是一首诉说相思怀人的作品。全词由景及情,抒情由隐而显,人的心理描绘极为细致周到。词中怀人,层层深入,有时用对照手法,从双方写来,层次极为清楚。

  上片写景,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徘徊于池上,离意中人居处不远,却无法接近。“新绿小池塘”,谓池水新涨:“绿”为水色,此宅院中的小池。首句颇得静雅之趣。转到下两句,仍写池水,而静中见动。帘影映入水中,风摇影动,加以水面折光,便成碎影,再着斜阳返照,浮光跃金,景色奇丽。不仅体物尽态极妍,且隐含人情。

  “羡”字所领四句,蕴含景中的情感略有显露。燕子旧年筑过巢的屋梁上又来筑巢;土花前番生过的墙上又生了出来。主人公所以“羡”此二物,是因它们能隔年重临故处,而对比自己此时不能重续旧欢,有人不如物之慨,是为触景生情。这四句形式属“带逗对”,词序略有挪移,即以“土花”对“金屋”,尤觉工稳。“绣阁里,凤帏深几许”,问句,便觉一往情深。

  “听得理丝簧”即是池上所闻。以下四句写“丝簧”似是以琴者传情。那声音象怕误了佳期芳信,满怀幽怨无处倾诉,故“欲说又休”;本应对酒当歌,但怕近酒,故又“未歌先咽”。词情暗由己思人转为写人思己。

  换头三句,悬想伊人晚妆停当,待月西厢,正思念、盼望自己。“待月”二字表明与上片所写“斜阳”已有一段时间间隔,但仍从对方落笔,词意与上片相续。不作“遥想”而径写“遥知”,概说心意相通之情。丝簧可闻的地方著一“遥”字,又表现出咫尺天涯之感。明知她待月西厢,却无法赴会,是一苦,连梦魂也不得去她身边,便更苦了。

  紧接便是长长一句:“问何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东汉秦嘉出为吏,其妻徐淑因病不能随行,嘉乃寄赠明镜、宝钗等物以慰之,此乃“秦镜”出典;晋贾充之女私慕韩寿,窃御赐异香赠寿,充知其事,即以女妻之,此即“韩香”的出典。这四句意思是封建礼教禁锢下的情侣发自心灵的呼声,它将词情又推进一层。末句就喊出内心呼声:“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似乎从中作梗,使有情人不得相会的,乃是苍天,不尤人而怨天,可见怨极;要求“霎时厮见”,又见渴望之急;便“霎时斯见”,于事何补,又见情痴。如此一问,引出至情至性之思。

  此词一起以景,极清丽,而又突然转折;一结以情,极朴厚而又干净利落。整首词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读来既明快又饶有情致,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忆旧游

  周邦彦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

  坠叶惊离思,听寒螿夜泣,乱雨潇潇。

  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

  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

  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

  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

  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乃怀人之作。上片前八句回忆故地秋宵临别情景,回忆是虚,情景为实,虚中有实。歇拍三句为京华相思现境,是实,但遥想至两地消魂,则实中有虚。换头七句由已及彼,从音书相问道出女子的相思情景,其非眼前是虚,其情其境则实。结笔四句翻回京华现境,又由虚返实。全词将往夕与现实,彼地与此地,实写与虚写,融为一体,浑化无迹,造成盘旋错综的意脉结构和深沉幽远的意境。全词用典浃髓沦肌而不著痕迹,声情与词情妙合为一体,显示出非凡的艺术功力。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劈头一个“记”字,起笔便突出了词人记忆常新之深情,从而领出临行前与情人话别的那番情景。情人愁锁眉黛,泪洗脂粉。门掩着,两人相对,千言万语归于无言,默默出神。那秋夜,格外静。“坠叶惊离思,听寒夜泣,乱雨潇潇。”只听得秋叶坠地之声,寒蝉凄厉之泣,遂把愁人从默默出神之中惊醒。满天乱雨潇潇,更撩起无穷的离愁的别绪。“离思”之“思,名词,念去声。寒,即寒蝉。”凤钗半脱去鬓,窗影烛光摇。“鬓边凤钗已半脱,则情人临歧抱泣之状可以想见。烛光摇动窗影,也刺激着词人锐感的心灵。古诗词中,剪烛西窗乃团圆之传统象征。可是眼前这窗影烛光,却成为远别长离的见证,此情此景,叫人如何忘得了。”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歇拍这三句,将词境从深沉的回忆之中轻轻收回现。渐,宋时口语,犹言正、正是,”渐“字领此四言三句。两地魂消,化用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此时,正夜色沉沉,凉风敲竹铿然有声,一点流萤划破夜色。静极暗极之夜。正是凄寂之极,深重之极的词人之心。多情锐感的词人,遥想远方之情人,此时此刻必正是相思入骨,两人异地,一样魂消。末句虽代用《别赋》语,却以虚摹而挽合两地人我双方,词境顿时远意无限。

  “迢迢。”换头短韵二字,而意境遥深。它紧承“两地魂消”而来,又引起下边的音信相问,遂将歇拍之想象化为具体,把两地相思情景融为一境。“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两地相思既深,自会音书相问。情人音书如何?却只好时时来到小径里、花阴下,辨认门外过路的马嘶声。底,宋人口语,犹言里。镳,马勒,指马,鸣镳即马嘶。马嘶不言听而言认,即辨认声音。以视觉之字代听觉,妙。

  此一细节见得女子对情郎行踪声息之熟悉。富于生活气息和情趣。下边继续诉说。“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也想到朱门边去候望,可是又自伤憔悴,怕被郎招。这分明是怨其不归的气话。怨之至极,正见得相思之入骨。此二句借用无稹《会真记》里莺莺诗“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怨然女子口吻。“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又从女子一面写回自己一面。此二句暗用韩偓《香奁集·春昼》诗:“藤垂戟户,柳拂河桥。帘幕燕子,池塘伯劳。”旧巢更来新燕,杨柳又拂河桥,则从彼秋宵至此春天,别离久矣。显然此词之借用韩诗,是融摄其整个诗意,非一般挦扯古人辞句者可比。“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上句显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下句,暗用李义山《嘲桃》诗:“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原来,结笔二句是向女子报以衷情:京华风尘满目,夭桃秾李成天招展,但我心有专属,终不为京尘所染,且不为夭桃所动也。

  王国维云,对于清真词,“之字之外,而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这说是说,清志词虽已不能歌唱,但其文字间所具有的音乐美,宋词中也是很突出的。本词即体出了这一艺术特色。全词韵脚共九字,声皆高亮。去声由低而高,为高音,尤其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非去则激不起。同时,句脚颇多连用平声字,声调又有趋向低沉之一负面。全调韵脚,领字与句脚之声律,组合成一部以亮亮之音调为主,以低沉之音为辅的乐章,与整首词中所发抒的高情与离悲妙合一体,相得益彰。

  ●琐窗寒

  周邦彦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

  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

  似楚江瞑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

  想东西、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否?

  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叙写羁客思归的名作,全词围绕着一缕思乡忆人的幽思而展开,把作者浓郁的情感寄托娓娓的叙写中。上片由今日而转入未来,再由未来转入昔日;下片重写迟暮之年的词人对远方故乡及亲人的怀念。作者采用对比手法和虚实结合法,将内心深处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开始先写庭院小帘朱户之地,柳暗桐阴鸦啼之时,单衣竚立独对春雨之事,属对雨起兴。“洒空阶”两句,写从听雨感到孤独。潇潇暮雨,客馆孤灯,更添愁思。于是想起夜雨空阶之时,帘内之地,与故人剪烛西窗之事。歇拍三句,从当前客窗孤独,想到昔年楚江羁旅。少年羁旅与垂老形役,楚江瞑宿、风灯零乱和暗柳啼鸦、空阶愁雨,这三句就是拓开一笔,写楚江瞑宿之地,风灯零乱之时,少年羁旅之事。是同样的心情和境界。

  过片六句,转写当前。这时作者已届迟暮之年,还京华作客,孤馆春寒,宦况寂寞。这几句写的是禁城店。余嬉游之暮,百五无烟之时,不共高阳俦侣亭酒之事。“想东园”三句,从客舍迟暮,想到故园桃李,梓里美人。久客恋乡,暮年感旧,节日思亲,都是人生极自然的心理活动。这几句专写从故乡东园之地,桃李花开之时,小唇秀靥何之事。从故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安,设想自己回去后的情况。人已迟暮,春已阑珊,花自零落,这样情况下,纵然回到故里,情怀仍似客中,只能花下酩酊,聊以排解郁结。这几句着重写东园之地,残英之景,归客携尊俎之事。

  此词感情复杂微妙,有对羁旅生活的厌倦,对年华流逝的痛惜,有对家乡的思念,对故友的怀想还有对情人的眷恋,读来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西平乐

  周邦彦

  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馀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

  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

  叹事与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

  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攲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

  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词人临终前夕,词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以深沉有力的笔触,描写重经天长道中所见所感所思,刻画出自己垂老羁旅,飘零憔悴的形象,表达出自己人生旅途上凄然伤痛,怅惘迷茫的情感。

  起笔三句写天气的由雨而睛。细雨中,星星柳芽,含着雨珠,忽然映照出放晴的阳光。旧时游过的溪流,水面上,霎时雨花消失了,可是,正月里,辽阔的江北平原上,还感到春意未多。于是逗出下面三句,写气候的冷暖不定。料峭春寒,直透驼褐,正好,初春的太阳出来替人努力驱扫寒气,但是,轻云却拼命地把初日遮住。真是无可奈何。这三句把通常情景委婉写出,描绘老境不堪“叹事与”一句直至歇拍,从天气的阴晴冷暖,变幻不定,转写人生的今昔盛衰,变化无常,情景相衬,转换自然。“事与”句化用杜牧诗“恨如春草多,事逐孤鸿去”(《题安州浮云寺楼》),一笔带过四十余年情事。接入下句“身与塘蒲共晚”。词人夙擅文词,与庚肩吾同‘;此时年老失官,避兵乱道间奔走还南京不同,故用“身与塘蒲晚”一句,概尽李贺为瘐肩吾“作《还自会稽歌》以补其悲”之意,借以自况。运前人成句只添一“尽”字、“共”字,语省而意丰,可见用典之妙,造语之工。“争知”即怎知“,下言此番长途远征,又经此地,凝神独立风沙中,实出意料。不由人追念起初来时,是以布衣西入都门,求取功名,正当红颜黑发的英年,而今地犹此地,人则已憔悴非复当年,令人无限嗟伤!这八句,领以”叹“字,结以”嗟“字,感喟何其深沉。

  换头四句,写眼前景物依旧。天长,位于古代东楚(三楚之一)的南北之交,平野寥廓,四望接天。“乔木依前”,“依前”应上“曾到处,旧时所见乔木尚:”临路攲斜“,则已非复日之挺然直立,比喻自己朱颜翠发时曾到此地,今以颓唐暮齿,犹困于道途。合时地景物,上下片衔接过渡紧密。”重慕想“领起的五句,”重“,深、甚之意。借说深慕召平、陶潜以表己身出仕的自悔。召平原是秦东陵侯,秦破后,隐迹长安城东,种瓜为生。陶潜曾为彭泽令。他初次出仕为州祭酒,不堪吏职,不久辞职归里,州官召为主簿,亦不就,躬耕自活。这几句主要用陶潜事,写及召平只是陪衬。陶《饮酒》诗也称美”邵生瓜田“的事,言通达知命的人了解荣枯寒暑代谢的至理,就将毫不犹豫地退隐。陶潜引召平为同调,故词中一并写入。作者仕途不达,宦移南北,晚年又避兵流离,故转生何不早隐之念,从慕想召、陶背面托出。下片两韵九句,续写天长道中所见所感,含意深入一层。

  词人饱经了宦海飘泊,神宗、徽宗三朝的剧烈党争,尤其是目击了“多谢故人”六句一韵,一气贯注到收尾,写天长故人殷勤好客,比得上西汉郑当时,郑曾安排车马至郊外迎送宾客;又比得上东汉孔融,融宾客盈门,东度春天,故人的盛意,使老年遭遇乱离的词人感激不已,可是最后,词人反而倍加伤感:“翻令倦客思家!”这结句反跌愈发有力。

  词中言志极可注意。词人自己生命的暮年,同时也是北宋王朝的暮年,深情地尚友着两位古人,一位是亡国后晦迹民间的召平,一位是弃官归隐的陶渊明,这就透露出对当时政治局势的不祥预感,和对几十年政治生涯的厌倦。南宋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记载:“(徽宗)以近者祥瑞沓至,将使播之乐府,命蔡京微叩之,邦彦云:某老矣,颇悔少作!”可见,词中慕想召、陶之志并非虚语。

  此词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作者写情,曲折盘旋,逐层深入,由景物感触而引入情绪,产生联想,回忆往昔,审视现实,展望未来。展开幻想,把一腔怅惘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解语花·上元

  周邦彦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桂花流瓦。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钿车罗帐,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精粹的语言,巧妙的构思,不仅写出了地方上元宵佳节的情景,而且联想了京城上元节的盛况,同时抒发了仕途失意、远离京师、抑塞不舒之气。

  正月十五,俗名灯节,为是开年的第一个月圆的良宵佳节,所以叫做元夕、元夜。这个元夜,普天之下,遍地之上,开满了人手制出的“花灯”;这些花把人间装点成为一个无可比拟的美妙神奇的境界。是为“花市光相射”。“相射”二字即言灯月交辉;又言亿万花灯,攒辉列彩,此映彼照,交互生光;更有那万人空巷、倾城出游、举国腾欢的看灯人。可以说,这句词是全篇的题眼,其余处处皆相和之。

  上来八个字领起,“风销绛蜡,露浥红莲”一副佳联。绛蜡即朱烛,不烦多讲,红莲,批彩灯,宋时彩灯,以莲式最为时兴,诗词中又呼为“红莲”、“芙蓉”,皆指莲灯。此亦无待多说。“风销”、“露浥”四字,则将彻夜腾欢之意味烘染满纸了。当此之际,人面灯辉,交互映照,无限风光,尽包于“花市光相射”五个字。

  “桂华流瓦”一句,正写初圆之月,下照人间楼屋。“流”字,从《汉书》“月穆穆以金波”与谢庄赋“素月流天”脱化而来。“桂华”二字用嫦娥之点引出天上仙娥居处,伏下人间倩女妆梳,总为今宵此境设色染。

  “纤云散”谓夜空如洗,皓魄倍明。嫦娥碧海青天,终年孤寂,逢引良辰,也不免欲下寰,同分欢乐,“欲下”二字,写尽神情,真有“踽踽欲动”(东坡语)之态,呼之欲出之神。这不仅加倍烘染人间之美境,而且也巧妙引出人间无数游女。

  “衣裳淡雅”一句,正写游女淡淡雅之致与上句“素”相呼应。“梦女”、“纤腰”前冠以“看”,是应元夕观灯之事。

  以下用“萧鼓喧”三字略一宕开,而又紧跟“人影”四字。其中参差二字,实为妙绝。灯日辉映下,无数人影交互浮动,浓淡相融,令人眼花缭乱,此景融汇即为“参差”之致。

  “满路飘香麝”一句,似疏而实密,是从味觉来写灯节与观灯之人遥遥与上文“桂华”呼应。其用笔钩互回连之妙,无以伦比。

  下片以“因念”领起,由此二字,一笔挽还,使时光倒流,将读者又带回到当年东京汴梁城的灯宵盛境中去。想到当时,千门万户,尽情游乐,欢声鼎沸。“如昼”二字,极力渲染当年灯月之盛。“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用的是同一拟喻。然汴州元夜,又有钿车宝马,杳巾罗帕。“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用唐贤苏味道上元诗句,暗写少年情事,马逐香车,人拾罗帕,是当时男女略无结识机会下而表示倾慕之唯一方式、唯一时机。寥寥数笔,回忆京城全盛。至此方点题。“旧情”二字,是一篇主眼,而无限感慨,无限怀思,只以“因念”挽提,“唯只见”唱叹。“清漏”以下,道有余不尽之音,蕴怅惘低徊之致而已。“清漏移”三字,遥与“风销”、“露浥”相为呼应,首尾如一。驱车归来,旧情难觅,一任他人仍复歌舞狂欢。

  这首词笔墨运用得当,感情真挚深婉,须用心体味,方能得其妙也。

  ●渔家傲

  周邦彦

  灰暖香融销永昼。

  蒲萄架上春藤秀。

  由角栏干群雀半。

  清明后。

  风梳万缕亭前柳。

  日照钗梁光欲溜。

  循阶竹粉沾衣袖。

  拂拂面红如著酒。

  沉吟久。

  昨宵正是来时候。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大开大阖的结构,明朗蕴藉的意境和精炼传神的语言。抒写闺中女子初恋时的春日情思。词之上片是现境,过片以下三句是实写追思,结二句又收回现境,同时又挽合着昨日相见的回忆。整首词之词境由室内而窗外,而院落,再推向春风杨柳的空间。

  上片写的是现境。“灰暖香融销永昼,词境展开于室内,词中男主人公面对香炉,炉中,香料一点一点地销为暖灰。袅为香气,暖香盈室。漫长的白昼,一点一点的流逝着。他显然其味深长地体味着什么。”销永昼“三字,春日之深永,与情思之深永,交融而出。词境是安谧温馨溶溶泄泄的。后来李清照《醉花阴》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与此相似,但那是写愁闷,这是写欢愉,读下句便更其明显。”蒲萄架上春藤秀。“人物的视境转至窗外。下一”秀“字,窗前初生新叶的葡萄架上,顿时便春意盎然。这番明秀景致的观照,把欢愉的心情充分映衬出来。上句写春日之深永,此句写春色之明秀,皆是静景,下句则写动景,境展向院子里。”曲角栏干群雀斗“,下一”斗“字,写尽鸟雀之欢闹。即反映出其心情之欢愉,又反衬出所居之静谧,从而进一步暗示着那人此时情思之深永。下边两韵,将词境推向更加高远。”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清明后,点时令,时当三月中,同时也是记下一个难忘的时间。歇拍描绘春风骀荡,柳条万缕婆娑起舞于碧空之中。笔致极为明秀欢快。他究竟为何如此愉悦呢?揭示内蕴,是下片。

  过片以下三句是追思实写,即不用忆、念一类领字,直接呈示回忆中情景。“日照钗梁欲溜。”一道明亮的阳光照耀这位女子的钗梁上,流转闪烁。这一特写是真实的,它逼真地反映了初次见面的深刻印象。但又是别出心裁的,它比描写美目转盼更富有暗示性象征性,它启示着女子的美丽和自己感受的强烈而不可磨灭。全篇有此一句,精神百倍。“循阶竹粉沾衣袖。”沿阶新竹横斜,当她迎面走来时,竟不觉让竹粉沾上了衣袖。这一描写,暗示出女主人公内心的激动。正是因为如此,她甚至于“拂拂面红如著酒”。其实,她是因初次相会的喜悦、幸福还有羞涩而陶醉了。那么,这次相会究竟是何时呢?“沉吟久。昨宵正是来时候。”原来,相见就昨日里。沉吟久,不仅将上边逼真如眼着的情景化为回忆,而且交代了上片永昼情思的全部内容。今日整整一天,他都沉浸欢乐的回忆中,足见他与女主人公一样因爱情而陶醉词情至此,已将双方的幸福之感写出,意境臻于圆融美满。

  陈迁焯《白雨斋词话》言周词“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别有独至处。”他又认为:美成词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故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即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味亦尽于此矣。”这些评论,对于赏析此词是有启发的。

  ●浣溪沙

  周邦彦

  楼上睛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

  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忍听林表杜鹃啼。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风致深婉的怀乡词。上片写空间之广大,以表现乡愁之深广,下片以眼前物色的变化来表现词人的迟暮和滞留之感。全词由天而地,由远而近,缘景入情,把游子的情怀表现得深婉动人,缠绵悱恻,情真意切。

  开篇“楼上”句,言晴空寥廓,四面下垂,是对环境、气氛的渲染。一个“垂”字能人们心头唤起一种自高而下的辐射状的空间之感来。“楼前”句以接天的芳草借指通向故乡的道路,富于形象美,含蓄蕴藉地表达出黯然别恨和悠悠乡思。“劝君”句是自言自语的独白。此句一反“远望可以当归”之意。言作者正是由于怕触动这无法排遣的乡心,才不敢凭高眺远。这是翻进一层的手法,却吞去后半不予点破,可谓深沉委婉。

  下片三句写阑珊春事引起的乡思。一、二句对起,写新笋已长成绿竹,春花却落为燕泥。此二句以花木消长,时序推移,这对比鲜明的景物触发词人的羁怀旅思、暮感悲心。“忍听”句语出李中“忍听黄昏杜宇啼(《钟陵禁烟寄从弟》),而运典自然,一如己出。”林表“,即林梢。杜鹃啼声哀苦,如唤”不如归去“,故亦称催归鸟。词人的一片归心,于结句点出,然亦点到即止,不作过分渲染,而寄兴深微,自成妙诣。

  此词的结构颇具匠心:上下片均为前两句写景,后一句缘景入情;上片写远景,极尽空间寥廓之感,下片写近景,发抒时光流逝之慨。这样的布局谋篇,把作者的乡愁表现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

  ●一落索

  周邦彦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为写离愁之闺情词。词的上片由思妇外貌之美到其内心之愁,下片着意表现其内心和愁情。全词结情于景,层层深入,情致委婉。

  用春山比喻女子的眉毛,用花朵比喻女子的面容,这两个陈旧比喻经作者妙笔点化又呈现出新,“眉共春山争秀”,意思是说,这位闺中思妇的眉毛比春天的青山还要秀丽,有了“争秀”二字,比起“淡淡春山”、“眉如春山”、“眉蹙春山”之类的常用词语来,已经增添了新意,下句紧接“可怜长皱”,又翻出了另一层新意,由人物外貌的美说到了内心的愁。这样一来,旧语翻出新意。下文以花喻面,作者说“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使它的含义变得丰富多了,曲折多了,也新鲜多了,可以说它与李清照的名句“人比黄花瘦”有异曲同工之妙。上片着重写思妇的外貌,但已涉及内心,有层次、有深度,笔致委婉多姿。

  下片着重写思妇的内心。先写“玉箫”,既用作陪衬,也用作象征,人物的闲雅风姿与孤寂心情由此得以想见。下文点明“愁”字,而用“欲知”,“但问”连属成句,正是与上片的“可怜”、“莫将”相互照应,既象是思妇内心的自问自答,又象是对第三者的关切所作的回复,而这样前后照应的结果,顿使全篇和谐而匀称。结尾处,写“日日倚栏”远望,不见夫婿归来,所见者,唯有长亭前边的杨柳,于是,日积月累的离愁就都堆垛了杨柳上面,这里,杨柳是愁绪的见证。

  闺情这个题目,宋词里最为常见。要想使这类作品占得一席地位,就必须写得新颖别致,必须有一定的独创性。这首小词,和周邦彦的其他作品不大一样,是以清淡自然取胜的,没有刻意的雕饰与秾艳的辞藻,写来好象也很轻松,只是把习见的题材信手拈来,一挥而就,但也并非率意之作,还是有它的特点的。闺情词总要以描写闺中妇女为核心,本篇亦不例外。它刻画了思妇的外貌、内心,传达了人物的神意态,篇幅虽然短小,内容却不单调,笔致委婉含蓄,语言却清新流畅,读起来还是很有韵味的。

  ●浣溪沙

  周邦彦

  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

  游蜂酿蜜窃香归。

  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

  一春须有忆人时。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上片写景,下片由景生情,抒写闺中女子暮春怀人的情思,最后以情语作结。全词前五句,句句景语,致语,成独立画面,又句句含情,蕴藉,彼此有机关联。这有机相联的美丽画面中,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

  上片写暮春时节一个雨后黄昏的景色。首句写春雨刚过,落红满地,沾地不起。次句写一带疏篱,透过了星星点点的斜晖。“残红”点明春暮,“斜晖”点明日暮。春残、日暮,再加上暂留枝头的残红、转瞬即逝的斜晖,这一切物象,暗示出闺中伤春怀人女子之凄婉、寂寞。

  第三句写蜜蜂采花归来。游蜂采花酿蜜,本身就标志着春天的活泼生机和散发着欢乐的青春气息;它傍晚时分窃香满载而归,更标志着春天的收获和美好的归宿。这对于向往着青春欢乐的女主人公来说,又是一种撩拨和刺激。“窃香”二字,还包蕴着某种爱情上的暗示。如果说,前两句是用春残日暮的景象正面烘托,那么这一句便是用富于活力的物象反面补托。手法不同,目的却是一致的。

  下阕由景及情,即景生情。过片上句写室外风竹成韵,但所待之人未归,徒增思念者的寂寞无聊;下句写室内的沉香经过一天的燃点,已经变得微弱了,女主人公却无兴致再添香。这些细节描写,烘托了闺中人意的落寞无聊、涩滞不宁。末句“一春须有忆人时”“以情语作结,意谓整个春天只好怀人的苦闷相思中度过。这一结尾,包含无限深意,给人以言尽而意未尽之感。

  这首词通过层层铺叙渲染,创造出一个充满寂寞无聊、空虚惆怅气氛的环境,有力地烘托出金屋女主人公的伤春怀人意绪。末句以作者的口吻侧面虚点,与“良辰美景奈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慨叹有异曲同工之妙。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作者任溧水县县令时,词中真实地反映了作者的宦情羁思和身世之感。词中多处化用前人诗句,旧曲翻新,精心熔铸,浑化无迹。

  一开头写春光已去,雏莺风中长成了,梅子雨中肥大了。这里化用杜牧“风蒲燕雏老(《赴京初入汴口》)及杜甫”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意。“午阴嘉树清圆”,则是用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句意,“清圆”二字绘出绿树亭亭如盖的景象。以上三句写初夏景物,体物极为细微,并反映出作者随遇而安的心情,极力写景物的美好,无伤春之愁,有赏夏之喜。但接着就来一个转折:“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正象白居易贬官江州,《琵琶行》里说的“住近湓江地低湿”,溧水也是地低湿,衣服潮润,炉香熏衣,需时良多,“费”字道出衣服之潮,则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那末这里还是感到不很自吧。接下去又转写:此地比较安静,没有嘈杂的市声,连乌鸢也自得其乐。小桥外,溪不清澄,发出溅溅水声。似乎是一种悠然自得之感。但紧接着又是一转:“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白居易既叹“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词人久久凭栏眺望之余,也感到自己处这“地卑山近”的溧水,与当年白居易被贬江州时环境相似,油然生出沦落天涯的感慨。

  由“凭栏久”一句,知道从开篇起所写景物都是词人登楼眺望所见。

  下片开头,以社燕自比。社燕春社时飞来,到秋社时飞去,从海上飘流至此,人家长椽上作巢寄身。瀚海,大海。词人借海燕自喻,频年飘流宦海,暂此溧水寄身。既然如此,“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姑且不去考虑身外的事,包括个人的荣辱得失,还是长期亲近酒樽,借酒来浇愁吧。词人似乎要从苦闷中挣脱出去。这里,点化了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和杜牧的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张好好诗》)。“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又作一转。宦海中飘流已感疲倦而至憔悴的江南客,虽想撇开身外种种烦恼事,向酒宴中暂寻欢乐,如谢安所谓中年伤于哀东,正赖丝竹陶写,但宴席上的“急管繁弦”,怕更会引起感伤。杜甫《陪王使君》有“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诗句,这里“不堪听”含有“易悲伤”的含意。结处“歌筵畔,承上”急管繁弦“。”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则未听丝竹,先拟醉眠。他的醉,不是欢醉而有愁醉。丝竹不入愁之耳,唯酒可以忘忧。箫统《陶渊明传》:“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词语用此而情味自是不同。”容我“二字,措辞宛转,心事悲凉。结语写出了无可奈何、以醉遣愁的苦闷。

  王国维推尊邦彦为词中老杜,确非溢美之词。此词即突出地体现了清真词章法变化多端。疏密相间,笔力奇横,写景抒情刻画入微,形容尽致的特点。词中“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尤善铺叙,富艳精工”(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堪称匠心独运的成功之作。

  ●过秦楼

  周邦彦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

  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

  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

  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

  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

  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现实、回忆、推测和憧憬等各种意意象的组合,抚今追昔,瞻念未来,浮想连翩,伤离痛别,极其感慨。词中忽景忽情,忽今忽昔,景未隐而情已生,情未逝而景又迁,最后情推出而景深入,给读者以无尽的审美愉悦。

  上片“人静夜久凭栏,愁不归眠,立残更箭”是全词的关键。这三句勾勒极妙,其上写现的句词,经此勾勒,变成了忆旧。一个夏天的晚上,词人独倚阑干,凭高念远,离绪万端,难以归睡。由黄昏而至深夜,由深夜而至天将晓,耳听更鼓将歇,但他依旧倚栏望着,想着离别已久的情人。他慨叹着韶华易逝,人各一天,不要说音信稀少,就是梦也难做啊!

  他眼前浮现出去年夏天屋前场地上“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情景。黄昏之中,墙外的车马来往喧闹之声开始平息下来。天上的月儿投入墙内小溪中,仿佛水底沐浴荡漾。而树叶被风吹动,发出了带着凉意的声响。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幽静而富有诗情的夜晚。她井栏边,“笑扑流萤”,把手中的“画罗轻扇”都触破了。这个充满生活情趣的细节写活了当日的欢爱生活。

  下片写两地相思。“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是词人所闻有关她对自己的思念之情。由于苦思苦念的折磨,鬓发渐少,容颜消瘦,持玉梳而怯发稀,对菱花而伤憔翠,“欲妆临镜慵”,活画出她别后生理上、心理上的变化。“渐”字、“趁时”二字写出了时间推移的过程。接着“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三句则由人事转向景物,叙眼前所见。梅雨季节,阴多晴少,地上潮湿,庭院中青苔滋生,这不仅由于风风雨雨,也由于人迹罕至。一架蔷薇,已由盛开时的鲜红夺目变得飘零憔悴了。这样,既写了季节的变迁,也兼写了他心理的消黯,景中寓情,刻画至深。“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这是词人对伊人的思念。先用“无聊”二字概括,而着重处尤“为伊”二字,因相思的痛苦,自己象江淹那样才华减退,因相思的折磨,自己象荀粲那样不言神伤。双方的相思,如此深挚,以至于他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到她身旁,去安慰她,怜惜她。可是不能,所以说“空见说”。“谁信”二字则反映词人灵魂深处曲折细微的地方,把两人相思之苦进一步深化了。这些地方表现了周词的沉郁顿挫,笔力劲健。歇拍“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以见明河侵晓星稀,表出词人凭栏至晓,通宵未睡作结。通观全篇,是写词人“夜久凭栏”的思想感情的活动过程。前片“人静”三句,至此再得到照应。银河星点,加强了念旧伤今的感情色彩;如此以来,上下片所有情事尽纳其中。

  这首词,上片由秋夜景物,人的外部行为而及内感情郁结,点出“年华一瞬,人今千里”的深沉意绪,下片承此意绪加以铺陈。全词虚实相生,今昔相迭,时空、意象的交错组接跌宕多姿,空灵飞动,愈勾勒愈浑厚,具有极强的艺术震撼力。

  ●苏幕遮

  周邦彦

  燎沈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咏雨后荷花为中心,表现思念故乡的情怀。

  词之上片描写盛夏晨景,下片抒思乡之情。全词天然真美,不事雕饰,别具风韵。陈延焯《云韶集》称此词“风致绝佳,亦见先生胸襟恬淡。”王国维《人间词话》赞其中景语“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这词以写雨后风荷为中心,由此而引入故乡归梦。

  作者面对着象征江南陂塘风色的荷花,很自然地会钩起乡心,词的结尾用“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古人也称荷花为芙蓉)绾合,上下片联成一气,融景入情,不着痕迹。这首词的极妙之处当“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三句所写荷花的神态。写当宿雨初收,晓风吹过水面,红艳的初日照耀下,圆润的荷叶,绿净如拭,亭亭玉立的荷花,随风一一颤动起来。这样作者用十分生动的素描一个活泼清远的词境,再现于读者面前。作者只用寥寥几笔,就达到了这种境地,只一个“举”字,便刻画出荷花的动态。王国维《人间词话》赞扬它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实乃一语中的。

  此词通过回忆、想象、联想,以荷花贯穿,既细致传神地写景状物,又颇有诗意地表现思乡之情。全词语言自然明丽,淡雅素洁,别具一格,词境清新而爽朗。

  ●诉衷情

  周邦彦

  出林杏子落金盘。

  齿软怕尝酸。

  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

  南陌上,落花闲。

  雨斑斑。

  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眉间。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空灵的笔触,传神地描绘了少女伤春的情事。词中将少女尝鲜得酸的偶然情事,与其怀春藏酸的本质内容相勾连,以前者触发后者,写来活泼可爱,清丽可喜。尝杏怕酸的细节,暗示着少女心中萌发着的爱情追求,即如吃杏子一样,想要尝试,又怕齿酸。作者将少女情春时的微妙心理表现得真切动人。

  上片用工致之笔,刻画一个具体情节。“出林杏子”一句,先就暗示了这是杏子刚刚成熟的时节,即暮春时候。金盘里的杏子是摘来的,词人却写做“落金盘”,不但新颖,而且妥贴(“落”则熟也)。不过第一批出林的杏子,乃属尝鲜之列,并未熟透甜透。

  这从它“青紫”相间的颜色可知,所以少女刚品尝一口,便“齿软怕酸”了。所谓“齿软”,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俗语称之“倒牙”。这样便留下半枚残杏,“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一个青紫相间的残杏上,留下小小口红痕印,从这个呼之欲出的细节动作中似乎可见那咬杏的人儿,酸口中,蹙到眉尖的情景。

  下片则用较空灵的笔触,烘出少女伤春情事。“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三句用速写简妙笔墨,勾勒出一个背景。“斑斑”二字本形容落花狼藉情态,此承“雨”字作形容,又兼有“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的意趣,不独见春雨之骤急。最后三句则着力写人物的表情及心理,上片写少女尝杏,酸到眉尖,这里一著暮春之景,则那眉间的酸意,又不全是为了青杏“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眉间。”

  ●风流子

  周邦彦

  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

  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

  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

  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

  亭皋分襟地,难拚处,偏是掩面牵衣。

  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

  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筯还垂。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作者离开客居五年的荆州时同当地一位相好的女子分别时的情景,离愁别绪婉然眼前。

  开篇即从首途前夕饯宴之后写起。词中虽未明写“都门帐饮”之事,但从下文“酒醒”字见出。一个枫叶飘零的秋晚,抒情主人公就要离开这客居之地而归去,面对山川迢遥,不免情怀凄然。前三句的情景、意念及“楚客”、“将归”等字面,都有意无意从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这段虚拟送别的文字能增强联想,烘托气氛。紧接着就写其苍茫暮色中之闻见:“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这里,依稀可辨的一行人影,是尚未远去的前来送别的人们,可知其中有一个“她”,于是“人影参差”四字写景中就寓有无限依依不舍之情。这哀怨的、未安栖或失群的雁的鸣声,与残缺成半的凉月,又成为羁情和离思的象征。

  “酒醒后”到上片煞拍,与前数句时间上有一个跳跃而情景暗换,写独处一室清夜梦回所闻见,大致相当于柳词“今宵酒醒何处”一节内容。词主人公醒来,眼前残烛曳,帘幕随见舒卷;清晰的捣衣声驱散残梦,梦想中的“她。忽从”我“身边消逝,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凤蜡“字面出于《南史》,史载王僧绰少时与兄弟聚会,采蜡烛泪为凤凰:”泪花“指蜡泪,诗词多以象征离愁《(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金泥“指帘幕上的烫金:”绮罗香“指女子衣裙上的香气。这几句典辞华美,通过环境的富艳反衬人物心境,形出更强烈的孤寂感。”酒醒后“三句先写出刚醒来一刹那的怔忡神态,”砧杵韵高“四句继写清醒后的感觉与心情,用笔细微入妙。”绮罗香减“继”残梦“二字吐出,便不只实写与女方的诀别,而兼暗示中宵梦想,笔致空灵。”牵起馀悲“四字回应篇首”惨将归“,又唤起下片追忆,贯彻篇终,有千钧之力。

  过片叙昨晚饯别分襟时彼此种种不堪,属用倒叙手法写追忆之情事。“亭皋(水边平地)分襟地,难拚处”为一层,言临别已觉难以割舍:“偏是掩面牵衣”进一层,写对方呜咽掩泣更使人难堪:“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再进一层,说明这是诀别,后会难期:“想寄恨书中”四句,以一“想”字领起,写别后相思愁恨之深,分从双方著笔。“寄恨书中,银钩空满”,说自己纵然是“恨墨”写至“盈笺”,也写之不尽。“断肠声里,玉筯还垂”,说别时她为我“断肠声里唱《阳关》”,流泪想念?至今未止。而想象对方情状,更是反映自己对彼相思之深。“空”、“还”二字勾勒着意。这种暗密的相思之情,“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一发痴迷沉痛之感慨。

  这首词化实为虚,将离情别苦写得回味无穷。用笔密致,典朴,拙丽,相得益彰。

  ●隔浦莲近拍·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

  周邦彦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

  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

  浓翠迷岸草。

  蛙声闹,骤雨鸣池沼。

  水亭小。

  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

  屏里吴山梦自到。

  惊觉,依然身江表。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词人任溧水县县令期间。词中写初夏的一个清晨词人信步庭园所见景色。全词用笔纵横交错,富于变化,富于空间感。《片玉集》强焕序云:周词“模写物态,曲尽其妙。”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谓此“为知言。”词的上阕写盛夏的景色,作者勾勒出中山县圃姑射亭的轮廓以及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避暑胜地:碧色的翠竹和幽静蜿蜒的小径,给人清凉舒适的感觉;成熟的水里,郁郁葱葱的岸草,喧闹的蛙声,这些夏日里才有的典型事物被集中一起来表现田园生活,别有一番情趣。“池蛙”,仿佛令人闻到了骤雨前那种湿润的、带着泥土芳香的气味。作者下笔十分巧妙,他用“新篁”、“翠葆”这类精美的词藻替代了普通的字眼,给人留下了新奇的印象。

  其写景的方法充分施展了他对色调运用的才华。作者采用绿色作为主要的基调,然后再用暖色加以点缀,又让读者交错地使用视觉和听觉,大大增强了对景色的主体感受。词一开头,一片翠绿映入读者的眼帘,接着,又交替出现了“金丸”、“浓翠”等色彩斑斓的词,令人目不暇接。“夏果收新脆”中一个“脆”字,概括了对丰硕果实的赞叹,“金丸落,惊飞鸟”则套用了李白《少年子》中的诗句“金丸落飞鸟”。随后,又描摹了池蛙的喧闹声,用字选词,锤炼精工。

  下阕的前三句写词人居住的临水小院。作者用“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来点出小亭的所,既写了水,又写了亭,水、亭相映,美不胜收。“帘花檐影”,有的本子作“檐花帘影”。此处并非实指,“帘花檐影”只不过用来代指他居住的小屋,作者将“浮萍”、“帘花”、“檐影”搅混一起,就是要用它们构成一幅具有朦胧美的水中图画。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是词人当时生活的写实。从写景到写人,笔锋转得十分自然,”困卧“二字正与”水亭小“相呼应,字面上似乎是从客观环境着眼,然而从全词看,此处恰好是作者情绪的转折点。下三句,则着重刻画了词人的思乡之情。周邦彦是钱塘人,此处的吴山当借指他的家乡。作者从”卧“字起笔,因屏风上的画图而梦游故乡,一直写到梦醒后的惆怅,一气呵成,有起有落,曲折宛转。

  此词最为显著的艺术特色是写景精工,模写物态清新自然。词中所写“新篁”、“曲径”、“夏果”、“飞鸟”、“岸草”、“蛙声”、“池沼”、“水亭”、“浮萍”等物象,有静有动,有声有色,形态鲜明,声色俱佳,是一幅生机盎然,清晰优美的初夏风景图。词之上片移步换景,富于变化,画面设计精巧,自然完美;下片气势顿起,活画出人物的活动与心境,抒发了词人的乡思之情和身世之慨;整首词先抑后扬,耐人寻味。

  ●齐天乐

  周邦彦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呜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

  云窗静掩。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营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

  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

  凭高眺远。

  正玉液新,蟹螯初荐。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乃作者金陵秋日怀念荆州故人之作。全词既缅怀荆、汴故人,又发抒迟暮悲慨。包涵着深沉的人生意蕴。全幅词境,时空囊括了暮年与少年,江宁与荆、汴。词中先写绿芜凋尽台城路,接着导入云窗静掩,继写悲秋之感。念旧之意,由此引发遥想荆汴,最后写出眼前西敛之斜照,抒写迟暮之悲。整首词沉郁苍凉,笔力不凡。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清陈廷焯《云韶集》评此词说得好:“只起二句便觉黯然销魂。

  “沉郁苍凉,太白‘西风残照’后有嗣音矣。”台城原是东晋、南朝台省与宫殿所地,故址江宁,此指江宁。“绿芜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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