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色财:弃(五)

作者:温瑞安 字数:7323 阅读:6 更新时间:2015/03/16

第五章 酒色财:弃(五)

戚少商听了却道:“京师人材济济,群龙之首,我还当不诸葛先生不同意,“贤侄不必过谦。而今王小石未返,苏梦枕殁,白愁飞死,雷损早已丧命,关六失踪久矣,雷纯虽工心计,但属一介女流,恐武功不高,狄飞惊是不世之材,但身罹残疾,米苍穹功力深厚,却有顾忌,方应看总还有其义父方歇吟牵制,雷动天负创尚未复元,朱月明其志在朝,不在野,天下第六只是蔡京手上的鹰犬,惊祷书主一味听命于雷家小姐,多指头陀只是个巧施暗算的小人,神油爷爷听说已在追击王小石途中跟王总楼主发生剧战,生死未知,而元十三限身亡,天衣居士已逝,环顾京师武林,群龙不能元首,此则非阁下莫属,这是势也,命也;时也,运也。”
  戚少商听得仔细,唇边微微勾勒出一丝淡谈、冷冷、酷酷的峻笑,只说:
  “王小石也快回来了吧!”
  “如果即刻通知道上的汉子,王小石必然会很快的收到消息,”诸葛先生的语调忽也回到平静,用一双年华老神光不老的眼去审察戚少商。
  “——问题只在戚代楼主会不会叫人去通知王总楼主?是不是要通知他?什么时候通知他?有没有必要通知他尸戚少商完全听出了诸葛先生的话锋意蕴,故尔反饥“先生以为我不会通知王小石此事么?”
  诸葛先生道:“我不知道。你会吗?”
  戚少商依然反佶:“以先生之见呢?”
  诸葛微微一笑,心忖,杨无邪曾说戚少商今非昔比,果然。“阁下若请王小石重返京师,自然如虎添翼。若你和王小石联手,风雨楼、象鼻塔一定迅速壮大,一时无两,天下莫敌。只不过戚少商一笑接道,“……只不过,到底准是虎?谁是翼?先生很有点担心吧?”
  诸葛立即间道,”若二位不为盟反为敌,那就鹬蚌相争、两虎相斗,前景堪虞。”
  戚少商道,“这风雨楼本来就是王小石的。他遇上了事,我暂代他的位子,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凭什么与他争?”
  诸葛先生正视戚少商道:“可是你眼下已做了这件巧计迫贬蔡京相位之大事,又在无形间促成天子缓延出征兵祸之灾劫,声望大隆,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弟兄们,对你无不服膺。”
  戚少商道,“先生觉得我这方寸之功可比王小石之宽厚大度么?”
  诸葛小花道:“王小石仁厚,你犀利。”
  戚少商追问:“何谓仁厚?何谓犀利?”
  诸葛先生道:“王小石是个爱朋友、朋友爱他、人人都喜欢他的好朋友。你则是个可怕的敌人,敌人怕你,连我对你也有点敬畏的好敌手!”
  戚少闪听得心头一震,情知眼前的老人家迸退自如,已达自在无羁之境,当下欠身道:
  “先生言重了。我和先生是友非敌。”
  诸葛感唱道:“世上敌友本不清,有时昔友今敌,时而敌即是友。”
  戚少商反而直截了当道:“适才先生所言,有没有必要通知王小石,是以为我恋栈目前的位于了?”
  诸葛道:“你若与他联手,可能更权高望重,只不能唯我独尊。一山不能藏二虎,何况是英雄!”
  戚少商再问:“什么时候通知他——这很有分别吗?”
  诸葛哈哈笑道:“当然有分别:你三年后再告诉他,那时,他既不知在哪里,风雨楼也早全是你的了。”
  戚少商三问:“所以这样子的大事,我岂能不立时通知王楼主?——可是,就算他已受到通知,却会回来吗?”
  这次诸葛还没答话,无情已截道:“他会回来的。”
  戚少商即问:“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王小石不但在”猛虎闸,那儿与叶神油作了决战,还在’认真栈,失掉了温柔——温柔正给挟持回京的途戚少商为之动容:“是谁挟持温柔的?”
  无情冷笑不语。
  戚少商改而间道,“这消息来源,可准确不?”
  无情道,“追命前时给蔡京以刑部名义急遣东南‘摧命直’去办案,他的消息自是可作准。”
  戚少闪沉吟不语。
  诸葛却有意无意的吟哦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戚少商忽问,“刚才先生也有问及:派什么人通知王小石——莫非这也很有关系?”
  诸葛笑而下答。
  无情代答。
  “假如你派愣头愣脑的朱大块儿去,他明年还保准我不上主小石,那不如下派人去。假使你叫多指头陀去通知王小石,那就不是通知他,而是找人去追杀他。”
  他冷晒又道:“这些,恐怕你比我明白。”
  戚少商反而笑了:“刚才我们谈得甚凡而寺你却非常敌意。”
  无情淡淡地道:“刚才我们商议的是如何对付蔡京,而今谈的却是我的朋友王小石。”
  戚少商道:“可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无情斩钉截铁、举手无回似的道:“但我是帮王小石的。”
  戚少商脸色微变,无情这才附加了一句,“正如陈念祖是站在你那一边的一样。”
  诸葛先生这时(顺势)忿开了话题:“陈念珠当真是个好汉子。别看他那么个单薄的人,武功不高,武林地位也不如何,也没经历什么战役,但在那生死关头,一个人面对这么强大那么多的敌人、他居然能有那么番顶天立地、惊夭动地的作为,当真可感可佩。”
  戚少商也感慨的道:“他是受屈久矣,拼死无挂碍凝,一生人就是灿亮那么一次,已地无枉此生。——就没想到他面临生死关头,表现能那么出色、潇洒,不但完成嫁祸任命,还出奇招摆了童贯一道,踢了他一脚,踢得他在官场上大摔跟斗,还称颂蔡京一句便害他一世,真了不起。”
  他望月长叹道。
  “一一这关节上,我不如他。”
  诸葛先生庄容道,“你和他不一样。你是能咤叱风云的人,是以能忍辱待起;他是宁可光彩死的人,所以能拼死酬志。”
  戚少商道,“我长期逃亡过,忍辱偷生过——故份外深知舍身求死完成大任的可敬可贵!”
  诸葛也深表同感:“陈念珠从容就义,为朝廷除佞去恶,雍容大度,许多声言矢志尽忠报国之士,都远所不及。”
  无情道:“他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也同时完成了你的霸业。”
  戚少商道:“他的死也换来朝廷为君清侧的局面,盛兄又何必句句针对我?”
  无情道:“我只怕你上山容易下山难,山上遭凉山下寒。”
  戚少商道:“大捕头这可免优,我戚某可不只下过山,还坠过崖哩!”
  无情的名字便叫盛崖余,戚少商这句话已不只是守,还隐有反击之锋。
  诸葛先生听二人对话略见火气,便忿开了话题:“却不知戚大侠的红粉知音:息大娘,而今如何了?跟戚代楼主近日还有联系么?当日易水逃亡,息大娘与戚寨主生死同心,不离不弃,永传佳话,令人敬羡。”
  无情道,“戚寨主身边不只有义士为他效死,也有红粉知音为他效命。”
  诸葛忙道:“这是戚代楼主的过人之处,感召了一众轻生重义的人。”
  无情冷冷地道:“可惜人命只有一条,给了他们的老大就留不了给自己,而所有的老大也只有一条命,只留给自己,分不了他人。”
  诸葛小花心知自己之爱徒、首席弟子性子执拗冷傲,一旦发作起来,只怕谁也制不了、谁也不怕:无情因身罹残疾,孤僻成性,独来独往惯了,他忍耐寂寞已转化成了享受孤寂,要不然,以他身为“天下四大名捕”的群龙之首,登高一呼,谁不听他号召,但他就是爱为民除害,为百姓申冤的事,偶尔跟贪官污吏权宦佞臣扭扭六王,掌印夺权翻云覆雨的活儿,他一概都不沾,对那些高高在上统领群雄盯领袖人物,他见惯了,也看不顺眼成了习惯,不管是谁,凡遇着不平的或自命不凡的,他总是会去冷讽热嘲几句、顶撞一番。
  ——在无情眼中,人都只有一条命,不管为了什么,谁也不该为谁而死,谁也没道理要谁去死,他当捕头,便是严格执行:“杀人偿命,主持正义”的规律。
  所以他敢于顶撞戚少商。
  诸葛只好说:“人人都只有一条命,不过,有时候,为了保住许多人的性命,以及保护自己珍爱的人之生命,不得不牺牲一己之命,那也是伟大可贵的情操,而且更是以一命续百命、干命、乃至万命,这才是众命之所聚,不世之人杰。人人若都只珍爱己命,不借他命,那么,覆巢之下,岂存完卵?一味贪生,到头来只是偷生:一气敢死、反而却可以不死。这也是做人处世的重大情节。”
  他顿了顿,道:“陈念珠便是一例。他的牺牲,理应千秋同颂。息大娘为助你脱困而陷死蹈亡、义无返顾,也是令江湖后生,仰为典范。”
  无情也有参加斯役,曾大力支持过戚少商一伙抗敌,当下点头称是,道:“息大娘下落如何?我们都很想念他。”
  戚少商道:“她?很好。上回劫法场一战,她也有暗中诸葛忽截止道:“你别告诉我。我没听到,也不便听。我毕竟有监守京畿安靖的虚衔,崖余也是位捕差,你总不好向我明说这种事。”
  戚少商马上住口一笑,“我倒失言了。”
  话题一转,道:“大娘已嫁给赫连春水了,她生活得很好,我很为她高兴。”
  他说的时候,是笑着的。
  不知怎的,笑着笑着,他竟觉得自己笑容有些涩。
  这就糟了。
  ——一旦觉得自己笑得不如何自然之际,就真的有些不自然起来:尤其是在这一老一少凌厉、睿智的目光下,更有“无处遁形”之感。
  诸葛先生道:“赫连春水是个有志气有品德的好青年,他父亲也是个持重正义的好将军。”
  戚少商道:“是的。所以她嫁人赫连将军府,总比跟我他黯然地加了一句:“而且还好多了。”
  无情忽道:“她嫁给了赫连小妖,难道你不心疼?”
  戚少商道:“她是应该嫁给他的。我是个不安定的人,她跟我只会害了她。”
  无情的话如针似锋,”可是你爱她。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你是绝对愿意为她而安定下来的,可不是吗?只不过。她虽帮了你,却嫁了给别人。”
  戚少商道:“我跟她只有缘无份,但始终都是好友知交,这点要比男女之情更不可变易,更难能可贵。”
  无情冷峻地道:“不对。世上最美丽的情感,仍以爱情为最,友情义烈,但不比男女之情醉人。她本来就是你情人,而非兄妹。如今你的退让,只因情非得已,也身不由己,没道理会不伤情的!”
  戚少商哈哈笑了起来,握着拳头道:“盛大捕头,我伤情又怎样?不伤情又如何?难道就此仰天大笑,还是掩面痛位么?你要知道这个作甚?还是太百无聊赖,关心起戚某的感情生活来了?”
  无情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我平生最不喜欢就是虚伪的事。明明是爱一个人,却装成是恨的样子:明明是关心他,却假装不在意的模样。明明已是妒嫉了、怨恨了,却装作一副大方开怀的佯儿,这又何苦!世上多少隔阂误会,皆由此起,诚可悲也。尽管赫连春水是个好男儿,但没道理你戚少商就比不过他,只不过,息大娘嫁了给他而不是你,明明是恩爱夫妻,强转为兄妹知交,你没道理不心疼,却说成置身事外、乐见其成的话,未免过于矫情压抑,不痛不快!”
  戚少商一听、上火了,“我就是不痛不快,那关你啥事!要痛快,就来打上一场!”
  无情一点也不动气,只冷冷地道:“这就对了。有怒气,不如发泄出来,对你而言,是好事;对大家来说,也好些。不然,你身为‘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三大帮会联盟的代总楼主,如此长期压制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一旦爆发开来,不管对外斗争,或对内倾轧,定必伤之惨重,影响必矩,——戚寨主,你目下是京华里的群龙之首,若心里头有大多郁闷嗟若宣泄不出,那对我们这些于刑捕的、也不是件好事佰!”
  戚少商迄此才弄清楚无情要说的题旨,也搞清楚了他的意思:
  没有恶意。
  却有顾虑。
  ——戚少商也承认无情说的是实情。
  这危机他也感觉出来了。
  而且快压抑不下去了。
  诸葛笑呵呵的打了圆场:“而今呈上已特准你领袖京畿武林,也特赦王小石回京,你大可松一松、驰一驰了。你三十有几了吧?也早该讨头媳妇儿、娶门亲事,早些安定下来了呀!”
  戚少商苦笑道:“曾经沧在难为水,红泪走了,少商也只好随缘随遇了。说句笑话:我爱女人,却不是没女人不能活。反正,比我好的,看不上我:比不上我的,我又瞧不上人,一切看缘份吧!”
  无情道:“一切随缘,到底无缘。幸运和幸福都是小气东西,来敲你两三次门,不见反应,说不定就负气走了,永不再来了。戚楼主,心里的结,总要解了才舒服,天下人均以为息大娘在你危厄中舍身相护,救了你,让你重振声威,却不知你亦曾为她舍死忘生、为她所累的往昔,我怕这种种情事,都在你心里积压了大多的郁结、到头来从心里不好受,变作让苍生不好抵受,那就造孽了。”
  戚少商黯然一笑,道:“那倒下会。人只知大娘为我种种好,却不知我曾为大娘种种好,故多有流言——但流传与我何干?我向不怕谣传!只要红泪仍是我知交,仍与我交好,爱屋及乌,谁也不可在我前伤她分毫。亦不仵伤及赫连家分毫!只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息大娘大优秀了,在我心里,没有谁能比得土她……”
  诸葛这回说话了:“你心里那么想,事情才会那未发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戚楼主又何必自困自苦]”
  戚少商道:“我也不是圣人君子,这些年来,自有浪荡岁月,一晌贪欢,只不过,总是没有那一种不借生死的情意,缺少了一时能狂便算狂的热爱。大娘与我缘已尽,我恐怕这生情缘亦与此同灭……”
  诸葛小花打断道:“这当真是胡言乱语了。其实你和息大娘,如此断了,反而是好。有情不必成眷属,当真成了眷属、夫妻,有哪个是能共偕白首、恩爱到老的?古来才干佳人、金童玉女的传奇故事,都没追述他们婚后如何?有子女后如何?到老怎样?有没外遇?因为日常琐务、人情小事而唠叨、争执,加上岁月伤人也伤情,决没一生恩爱到自头的事,所以不听还好,知道反而梦碎。你和息大娘情深了断,反而一生想念,那是好事,也是妙事。”
  诸葛这等说法,倒令戚少商呆了一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诸葛笑着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不成眷属又如何?能够相恋便无憾!”
  他又巧妙的转换了话题,向无情道,“但愿圣上英明,止干息戈,勿侵邻国,勿起战端,罢黜童贯蔡京六贼,那就是造福天下苍生万民之美事了!”
  戚少商道,“那陈念珠也死得轰烈,死得其所,也死得不在无情道:“至少,王小石可以回来,也应该回来了。”
  他们都有这同样的期盼。
  可惜,赵佶派人去勘察童贯、蔡京等人之作为,但派的多是身边宦官;未听诸葛举荐,所得来的消息,都是二人如何忠心、如何英勇的事迹,因为他所信任旦派出侦察的人,全力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所收买,自是为他们的“主子”嚼尽不烂之舌说尽好话了。
  好话听得多,大事就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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