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高建群)内容梗概

作者:佚名 字数:39624 阅读:85 更新时间:2016/06/09

《大平原》(高建群)内容梗概

  渭河是中国北方一条平庸的河流。它的开始和结束都一样平庸。它开始在草原的尽头和陇西高原的开头,它结束于《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风陵渡——渭河在那里注入黄河。渭河在下游营造一片冲积平原,然后在平原上布满村庄,然后在村庄中造出一个大的村庄。那个村庄人们叫它千古帝王之都。一部中国的历史,有一半是这个村庄的历史。这个村庄叫长安城。如果说不算太长的人类历史中,世界西方的首都叫“罗马”的话,那么,这个村庄就是人类的东方首都。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最后一年,一位“伊人”,站在渭河畔高高的老崖上,正在唾星四溅地骂街。这是我的伟大的祖母。她的骂街基于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这个家族能不能在渭河岸边这个叫高村的地方住下去,关系到祖母膝下的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将来的命运,关乎到高家那时还算殷实的田产和房子能不能守住。高村所有的人都姓高。在高村人看来,这世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高村的世界,一部分是高村以外的世界。我的老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且这女儿显得有些笨拙。我老爷为延续香火权衡再三,从渭河上游的一个叫鸿门镇的地方,接来了他的外甥,来给自家顶门。接着,又从邻村为这个顶门过来的小伙子问了房媳妇。那小伙子就是后来我的爷爷,而那新媳妇就是我的三寸金莲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

  高老爷子在老崖上有三十亩良田,河滩里还有二十亩滩地,家里一挂铁轱辘的牛车。此外,他还有五间宽的庄子。那庄子有三间盖满了房,剩下的,空在那里,准备有力量了以后再盖。族人们,尤其是就近的族人们,也许曾向高老爷子提出过从自己就近的族人中,挑一个侄儿过来顶门。但是被高老爷子严词拒绝了,他明白所谓的顶门只是一个话头,人们眼红的是他辛辛苦苦攒来的那份家产。他坚决不能让这些家产落到他的那些族里弟兄们手里去。他决心要保卫它。

  在高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人们还不敢造次。高老爷子拄着根南山藤木做成的疙瘩拐杖,一步一点,从东头走到西头,西头又走到东头,人们见了,纷纷打招呼。招呼罢了,人们指着他的脊背说:“有一天你死了,这好戏在后头哩!”

  终于有一天,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脚一蹬,头一歪,走人了。家族纷争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头七”未过,这户人家便开始遭户族欺侮了。老太爷既死,于是大家也就没有了忌惮。老崖上田里的苞谷还没有成熟,就被人整行子整畦子地先掰了。滩地里的果木树上结了桃子,也被人卸了。菜井里种的辣子被人摘了,韭菜被人割了。家里拉车的老黄牛,偷吃了几口嘴,也被人用镰刀砍了。还有家里那几个半大孩子,出门与人打架,一个个被打得鼻青眼肿流鼻血,问他们为什么跟人打架,回答说村上孩子叫他们“蛮生野种”。

  这些都是小事,更大的事正在酝酿,这就是族里面的几户近家,瞅上了这户人家的田产和房屋。这一日,我的乡间美人的小脚祖母,正摇着纺车,在上房屋纺线,门外人声嘈杂,揭开门帘一看,只见几个大汉,抬了一口棺木,进了院子。不容分说,一把攉开这小脚女人,抬着棺木进了上房屋,然后找一个角落,将棺木摆好,底下再支上几块砖头。然后一伙人扬长而去。我的小脚祖母愣在那里,好久才明白这是先用棺木占地方了。她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想起找我爷爷。

  爷爷早就知道这家业守不住,于是说,让外人得了,不如让我抽大烟把它抽光吧!没了家业,就没人偷没人抢没人眼红,这高村的天下就太平了!这样他染上了大烟瘾,和村上一些懒汉二流子躲在一户闲人家里抽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事情,祖母只得去把爷爷找回来。

  爷爷回到家中,看到上房地的棺木,一言不语地蹲在地上。祖母见了,踢两脚,“你倒是说话呀!掌柜的!”祖母说。踢归踢,胆小怕事的爷爷仍是一声不吭。祖母见了,绝望地说:“我三脚踢不出你个响屁来!”

  就从这一刻,我的小脚祖母开始骂街。既然这家男人不敢出头,那么女人只好出头了。                 

  至此以后,大约有半年时间,高村村头,出现了一个骂街的女人。

  我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顺着高村的官道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踏踏而来,一路排侃。她说道:“高村的老少爷儿们听着,族里的阿伯阿叔们听着,如今这当儿说话的是高村的媳妇,安村的姑娘,叫‘高安氏’的便是她。高老爷子是有一份家产,但这家产是他人老几辈打牛屁股打出来的,碗里一口锅里一口省出来的,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下苦挣的。你们要眼红,你们去挣,让儿子做土匪,让女儿做婊子,只要能挣回来,也算数,别眼红人家。

  “我安家大姑娘也不是没名没姓。安村就在高村的旁边卧着,那一村的人都是我的娘家弟兄,他们在看着你们高村的人做事!我日你个三辈先人的!”

  祖母的骂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她骂街的这半年中,高村逐渐安静下来,渭河畔上的这户人家,日子也逐渐好过了点。

  一九三九年的农历二月二,这骂街的行动,被一件事情打搅。而这件事情,将导致渭河畔上的这户人家暂时离开,亡命他乡。

  在坡坎下面的渭河二道崖上,人声嘈杂。顺着那崖畔,自南向北,一溜儿摆开八口大锅。有人从河里担水往这锅里倒的,有人蹲在灶火口,往锅底填苞谷秆的。其中围绕着一口锅忙碌的,正是我们家的人。那手执一把大铜瓢,舀起汤,然后再高高漾下去的,是我爷爷。旁边挑着一担木桶,忽悠忽悠从渭河向上担水的是我大伯,也就是高大,那一年他十三岁。坐在灶火口里,朝着炕底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往进塞苞谷秆的,是我的父亲,也就是高二,那一年他十岁。

  天晌午端,太阳直直地照在头顶上的时候,人们焦急等待着的一支饥饿大军,终于在平原的另一头出现了。有些家庭是推着一辆独轮车的。独轮车“咯哇咯哇”地叫着。高村的人听到的平原尽头传出的哀恸声音中,大约就有这独轮车的叫声。这独轮车上,通常装着这个家庭的全部的家当。

  大部分的家庭则连这样的一辆独轮车都没有,他们的全部家当是用一条扁担挑着。这根扁担通常是由这家的当家男人担着的,行走中的这户人家,簇拥着这男人。

  另外还有些人家,他们连这样的一根扁担也没有。当家男人的身上,只背着一件花格包袱。 上面还布满补丁,所以我们说它的颜色,只是说它原来的。唉,包袱的主人,大约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了有些时日了。这当中最残酷的事情是“易子而食”。饥民途经的各县县志上,修志的老先生曾经以怎样悲凉而又绝望的笔调,谈起那一幕幕“易子而食”的场面呀!

  春二三月正是大平原上青黄不接的季节,去年的一点可怜的存粮已经被扫清囤底,地里的青苗要再过整整三个月才能成熟。所以,要靠这块大平原为饥饿大军提供吃食,那是勉为其难。于是,行进的队伍,像蝗虫一样,吃尽了路边田野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榆树皮是可以吃的,于是所有的榆树皮都被扒光,榆树白花花地栽在地上,十分怕人。榆树叶也是可以吃的,采光它。桑树皮是可以吃的,扒它。桑树叶也是可以吃的,采它。田里的那些地地菜,坟堆上的雪蒿,这些东西也都被采光了。

  在大锅前焦急地等待着的爷爷,支棱起耳朵,细细地听了听乌鸦的叫声,突然说:“这舍饭是给谁预备的,那些过路客是谁?我现在是知道了,他们来自豫东一个叫花园口的地方,那地方去年五黄六月间,黄河决了堤!乌鸦的叫声,那是河南的乌鸦,不是咱陕西的。陕西的乌鸦,叫起来像唱秦腔一样,直通通地,可着嗓子吼。河南的乌鸦,叫起来像豫剧的花腔,一声高来一声低,一声粗来一声细,一声长来一声短。”爷爷回答说。

  爷爷将一瓢金黄色的苞谷粥,高高扬起,金瀑布一般地泼下,盛满伸向他的每一个大碗。爷爷问这一拨人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

  莫不是蒋介石为阻挡小日本,派飞机朝花园口那地方扔了些大炸弹,炸开了河堤四十里,你们这是从那河堤下面,逃命出来的吧?”

  逃荒的人群一哇声连连称“是”。

  逃荒的人群说蒋介石想出个炸黄河河堤的瞎点子。日本鬼子没淹了,倒把豫东地面的成百万的老百姓给淹了。那一块大平原村子稠,人口多,惨哪!那地方的黄河,是悬在半空中的,比陆地要高出几丈,几十里宽的河堤口子一开,黄河水哗啦一声就泄下来了。那水头大啊,黑压压地就像许昌城的城墙一样高,齐刷刷推着往前走,见谁灭谁!平原上三停的人,有一停被这水淹死了,永生地做了淹死鬼了,有一停的人,死在疫病和逃难的路上了,剩下一停人,这不,正赶路着的。

  爷爷又问:“那你们要往什么地方赶呢,可怜的人!你们这样急匆匆地走着,阎王催命似的,好像前面真有一个什么好地方,在等着你们。”

  人群七嘴八舌,回答说,确实有个天堂般美好的地方,在他们的前面等着,他们所以挣着命地往前走,就因为前面有那地方。那地方叫黄龙山。

  一提到“黄龙山”这三个字,这一群饥饿的人们,人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说,政府给那里设了个中央垦区,安置这些花园口难民。政府说,那是个天堂一样美丽的地方,有现成的房子,等着他们去住,有一囤子一囤子的粮食,等着他们去吃。耕牛预备下了,犁杖预备下了,那地是黑油油的,犁杖往地上一戳,五谷一撒,就是一料好庄稼。

  我的苦命的母亲那一年六岁。她也在这一支从黄泛区来的庞大的逃难队伍中,来和我的父亲高二赴这千年之约。此刻她正在路上走着,她将在三天三夜之后,即这一支饥饿大军的行走接近尾声时到达。她姗姗来迟的原因是在逃难的路上,有一个姐姐卖给路经的一户人家了。这事耽搁了这户人家一点行路的时间。

  顾兰子是在郑州城第一次吃的舍饭。那是白米饭,白花花的大米尽饱吃。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饭,或许还是她平生第一次吃饱饭,所以,她记得很深。

  这个河南黄泛区人家也是受了那“天堂般美好的黄龙山”的宣传蛊惑,才踏上这条道路的。最初,从黄泛区出来以后,他们在陕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住过一些时日,男人给当地一家打短工,女人给另一家奶孩子。这时候国民党来抓丁,三丁抽一,东家不想让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军,于是商量着天黑以后把这个短工捆起来,拉到乡公所去顶。这话让男人听到了,于是逃了出来。这样,这户河南人只好再走,最后走到了这支逃难大军中。

  这时候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一样什么东西,正跳跳蹦蹦地从老崖上上来,走上了高村的官道。顾兰子的全部的注意力现在被孩子手中的那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热腾腾的蒸馍,一边冒着热气,一边还在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麦香。

  那迎面过来的半大小子叫高二,也就是后来的我的父亲。那一年他十岁。那一天早上,高二的小脚特别地勤,抱苞谷秆抱了一趟又一趟。祖母看着高兴,对高二说:“我那板柜里有个白蒸馍,是过年敬灶火爷的时候,我偷偷藏下的,而今给你吃!算是奖赏你!”

  手拿着这个馍,高二觉得自己如今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伟大的人物了。这个馍他舍不得吃,一吃完他就又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了。可是不吃又抵挡不住这馍的诱惑。于是在踏歌而行中,他只把那馍放在嘴边,嗅了嗅它的香味,然后用指甲从馍上掐下黑豆粒大小的一点,放在嘴里嚼着。

  顾兰子那红勾勾的眼睛也盯在那馍上,当两人擦身而过时,顾兰子也嗅到了馍那淡淡的麦香。不由自主地,这六岁的孩子顾兰子,折回头,跟在那半大小子的后边。女孩尾随着那男孩子,踮着脚走屏住呼吸接近他,然后,斜马叉地蹿上去,一跃,从那男孩的手里抢过馍,立即转身,跑了起来。

  顾兰子在前面跑着。她在奔跑的途中将那个对她的口来说有些过于大的馍往嘴里塞。这时候,女孩突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官道旁边的一摊湿牛粪,

  足有老碗口那么大,正在不停地冒着热气。顾兰子把那个馍从嘴里取下来,一猫腰,将馍塞进了牛粪里。                                                       

  高二终于没辙了。他站起来,朝那摊牛粪吐了两口唾沫,然后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向河沿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抹眼泪。

  牛粪前的顾兰子,见高二走了,便伸出小手,从牛粪里将那个蒸馍捞出来,边走边在膝盖上擦那牛粪。擦了一阵后,女孩将这个还算囫囵的馍,托在手心,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往嘴里一填,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一年的秋天,高村这户人家也决心学着逃难大军的样子,拖家带口,离开渭河畔的高村,去黄龙山。

  但在黄龙山之行前,要给高家大小子问上一房媳妇,然后由他俩来守高村这个烂摊子。 消息传出,周围村子的媒婆们立即蜂拥而来。人气旺盛,这是一件好事。高家有田产,有庄子房屋,槽头上有牛,囤里的粮食也有一些陈底子,这些浮财之外,地底下弄不好还埋了几个硬货。所以,这高家的媳妇好问。只要你肯出聘礼,好姑娘有的是。

  亲事很快就说定了,是距高村三里地的一个小村的姑娘。那个小村叫戏河桥。那姑娘大高家大小子三岁。而这正是我的祖母所希望的。她希望新媳妇过门,能管住性子暴烈的高大,还希望这媳妇在他们不在高村的日子里,能领住这个家。

  大平原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早晨,大红公鸡叫头遍的时候,这一户人家都起身了。新媳妇给大家煎好了荷包蛋,调上辣子,倒上酱油、柿子醋,然后一人一碗,连水带汤吞进肚里,吃完饭一抹嘴,大家上路。爷爷推着独轮车。独轮车上坐着我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祖母怀里抱着桃儿。

  黄龙山,在渭河平原的尽头,在陕北高原的开头。在我们叙事的那个年代里,整座山脉高大,险峻,为原始森林所覆盖。在国民党政府没有设黄河花园口移民局之前,这座山基本上是一个无人区,只居住着少量的人家,和一窝一窝的土匪,整个高山峻岭,是个狼虫虎豹出没的世界。

  逃难者在一个叫石堡镇的地方登记,然后便被分散到四周的山沟里去。到处都是无人耕种的土地,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谁开出的荒地就是谁的,土地十分肥沃。

  那季节正是秋天,几场寒霜,将地表上的所有的绿色都染成了红色。而那些山地里移民们种下的庄稼,地畔上的毛毛草、蒿草,也都在这个季节里像被人涂上红颜料一样,成了鲜红色。红叶下覆盖着一层一层的尸体。当那些河南人,那些黄河花园口的逃难者,在黄龙山突然一个一个地死亡,一家一家地死亡,一村一村地死亡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块好地方,竟然空着,专为他们而留。

  大自然天造地设,令天底下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空着,其良苦用心,似乎正是为设一块人类的坟场,而当局像驱赶羊群一样,选择这样一块地方作为这些逃难者的最后归宿,作为这一股左碰右撞的蝗虫一样的花园口逃难大军的终结地,却也不可谓不恰当。

  确实如政府所允诺的那样,有现成的房屋,有现成的农具、籽种,但这些都不是政府预备的,而是那些先他们而死的人们留下的。黄龙山的这些新住户们,在住过一段时间以后,便开始说一句民谣。这句话前半句叫“黄龙山养人”,后半句叫“黄龙山又杀人”!

  “黄龙山养人!”当犁杖戳开地面,种子入土,茁壮的五谷青苗生长出来时,人们会这样说。而当一种叫“虎列拉”(霍乱)的疾病开始肆虐,一户一户、一村一村的人在顷刻间毙命的时候,人们在临死前,又会说出“黄龙山又杀人”这句话。

  渭河岸上漂泊而来的这一户高姓人家,居住在黄龙山一个叫白土窑的地方。这户高姓人家满打满算,在黄龙山住了十年。他们很幸运,那个叫“虎列拉”的鬼祟一样的东西,始终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而顾兰子一家,一个一个地都染上了“虎列拉”,然后死在了黄龙山。   

  爷爷是在去三岔赶集的时候,与顾兰子的爹,一个顾姓男人偶然碰面的。他和那顾姓男人一见面,分外亲热,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在一个小酒馆,他们喝了几口酒以后,便谈到了两家结亲的事情。

  弟兄三个,老大已经婚娶,老三还小,因此,这顾兰子就以两石五斗苞谷的身价,说给了高二。两位说好,等到顾兰子十三岁

  ,高家便来娶她。而在这之前,两家先结为互相走动的亲戚。

  但是安家塔这个村子里,接二连三地有人死了。最后,瘟病也传到了这户顾姓人家。先是家里的几个男孩死了。裹成一个卷卷,谷草一包,被送到了山上。接着,顾兰子的母亲也染上了这病。顾兰子的母亲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她颤巍巍地坐起来,捻起一根平日上鞋底用的老婆针,然后在清油灯那豆瓣状的火苗下,将针尖烧红。“兰,你过来,我记得在逃难的路上,我说过,等落脚下了,我要给你扎两个耳朵眼。你娃要命大,不死在这里,将来也会有个穿金戴银的机会的!”顾兰子的母亲说。

  顾兰子哭着,将头凑过去,让母亲扎。只见“噗”的一道白烟,老婆针穿过了顾兰子的耳垂儿。顾兰子疼得叫了一声。顾兰子接着又叫了一声。

  顾兰子这两个耳朵眼儿,直到她六十岁的时候,才戴上耳环。那耳环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儿媳妇给她买的。

  顾家的那个男人,在他的妻子死去不久,也就去世了。草草地葬埋了这位顾姓男人,我的爷爷奶奶,领着我未来的母亲顾兰子,回到了白土窑。

  “你端饭的时候,要两只手端。筷子要横放在碗上,放齐。等到给全家人都把饭端上来了,你才准吃饭。你吃饭不准到桌子跟前来,要圪蹴在地上。你一边吃饭,一边眼里要有水,看见谁的碗空了,就赶快站起盛饭。大家吃完,你也要吃完,然后收拾锅台!

  “白天除了做饭,其余的时间是打猪草,煮猪食,喂猪。晚上呢,等人都睡了,你不能睡!你要纺线,一两棉花纺一个线穗子,你每天晚上要纺一个,纺好再睡觉!”

  我爷爷站在白土窑的院子里,手叉着腰,这样来教育童养媳。

  顾兰子跪在院子中间。她听一句点一下头。说的是什么,她似懂非懂。她只知道从此这一生她的命运和这户高姓人家是分不开了,死死活活纠缠在一起了。在听我的爷爷说话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一下大门口。大门口有些响动,那是背着一捆柴的高二回来了。“这人以后会是我的男人!”她在心里说。

  顾兰子在偷眼看人。这个偷眼看人的毛病贯穿了她的一生。当我长大以后,当我在接受礼仪方面的教育,告诉我和人说话,和人握手,眼睛要坚定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时,我都做不到这要求。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我母亲的目光,童养媳的目光,它遗传给了我。

  我悲凉地意识到,这叫做“偷眼看人”的毛病是无法改变的,就像你是“童养媳的儿子”这个身份无法改变一样。

  顾兰子那一年十岁,她要结婚,还得等三年。到十三岁时开脸,梳头,圆房。爷爷说在这件事上,亲家把他哄了。亲家说黄毛小丫头是十一岁了。其实这十一岁的说法,也说得通。农村人把那叫“荒岁”,年对年,长余一岁。但是爷爷说,顾兰子得多吃一年粮,多穿一年衣服,在这件事上,他吃亏了。

  爷爷是如何掐算出顾兰子的年龄的?小孩嘴里吐真言。他问,你先不要说你的年龄,你只说你是属啥。顾兰子回答说属鸡。爷爷掐着指头,摇晃着脑袋,“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地算了一阵,说,“亲家公遭下谎了!你才十岁!”

  接着,爷爷又问:“你是几月生的?”问这话时,他很庄重,显得这句问话很重要!

  “十一月!”不知深浅的顾兰子,如实回答。

  “哎呀!”一听说是“十一月”,从渭河畔走到黄龙山的这个怪老头像被蜂蜇了一下,被蛇咬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说:“你生在败月呀,兰!我们高家前世作下什么孽呀,打发你从河南跑到陕西来败我们!”

  随着爷爷的这一声喊,窑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见爷爷大呐二喊,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问清了事由,大家都面面相觑。白土窑那个苍茫的地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刻变得十分寂静。

  “怎么办呀!”婆也被吓坏了,她脸色煞白,拐着小脚冲出窑洞,走到跪到地上的顾兰子跟前,像瞅一个怪物似的瞅着她,“怪不得,顾家全家都被你克死了!”

  原来,在中国民间,有一种奇怪的说法,认为生在十一月的鸡是败月生的。当然,十二属相,每一种属相都有一个败月,那属鸡的人的败月是十一月。

  “可怜的你为什么这么命苦呀!”婆踮着小脚,走过来,从冰冷的地上拉起顾兰子。婆的个子本来就小,十岁的顾兰子那时只搭到她腰间。

  婆把顾兰子揽在怀里,两个人都哭了。哭的途中,婆撩起她的大襟,为这个苦命的女孩擦着满脸的泪。

  “老头子!”婆扬起头来说,“你看,能不能给兰娃把命改一改,回一回。我听人说,庙里的和尚,可以给人改运哩,回向哩!昨天还是个讨吃的,今天一改一回,就能当上皇娘娘了!”

  爷爷伸出鸡爪子一样的五个指头,一会儿这个指头蜷回来,一会儿又那个指头伸出去,掐算了一阵,最后说:“定了整数,顾兰子,我把你的生日定在十一月二十吧!这天是个好日子,有个这个日子做生日,虽然是生在败月,但是败月不败时,这样,你的命会好一点,也不会妨到高家了!”

  婆听到这话,长叹了一声:“败月不败时!这最好!”

  但是,这天晚上,顾兰子决定死。被婆发现了,把她救了下来。婆抚摸着顾兰子那张小脸,婆注意到了她的耳朵眼。她说:“兰!苦命的花,苦命的草!你还没有活人哩,怎能就这样走?这两个耳朵眼可不能白扎,还要用它们佩金戴银哩!”

  顾兰子回转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懂事地点点头,不过仍不敢用正眼看人。这天晚上,她平白无故地制造了这么一件事端,从此那目光就越发怯生了。

  这一年,庄稼取得了丰收。爷爷用驴和驮牛,驮了粮食到三岔街上去卖,结果被土匪盯上了。回来的路上,土匪一直跟到了家门口。

  在这个陕北冬夜里,土匪们掠去了这户人家的所有值钱的东西,临走的时候,又顺手从槽里牵走了两头耕牛。直到土匪们出了院子,窑洞里才传出哭声。哭声最尖最利的是顾兰子,而哭得最凄惨的是高安氏。

  自从高发生老汉率领一家老少去了黄龙山以后,高村平原的这一片天空,便由高大支撑着。

  高大有过一次当壮丁的经历。国民党征兵,要到山西中条山去打日本人,三丁抽一,结果抽到了高大的身上。高大的好枪法,大约就是那时候练的。中条山大战,将日本人堵在了黄河那边的山西境内,不过关中平原三万子弟兵,也损失惨重。后来有一支,被日本人逼到了黄河边,于是八百关中子弟兵,投河身亡。这就是有名的“八百壮士投江”,拍成过电影的。不过八百人中,侥幸地活下来了几个,高大就是一个。他自小渭河边长大,会水。

  逃回来的高大在媳妇炕上睡了三天。三天头上,扛一杆钢枪走出门。这样不久,他便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刀客。城里人发一声喊,说“西北乡”造反了。这西北乡说的就是高村以及周围这一块平原。渭河在这里转了个“几”字形的大弯子,令这里成了一个死角。背地方,人来得少,适合起事。

  高大肩一杆快枪的刀客形象,大约至今还在那些老年人的记忆中留存着。他在高村这个大家族中,排行老五,所以人称“五阎王”。高大做过什么厉害事吗?好像做过。当壮丁回来后,听说一个邻村人对他媳妇动手动脚,于是约这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他说,你先走,我到包谷地里方便一下。而后从包谷地里,斜插过去,赶到那人前面,一拧身子,只听一声枪响,那人脑袋开了花。

  李先念将军过渭河的那一刻,高大正抱着一杆快枪,在渭河南岸的二道崖上站着。李先念将军一件青布长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约是走了好些天后,国民党方面才知道了这件事。一层一层地追究下来,后来追究到了地方。地方上要找李先念,李先念早就到了延安,所以能够抓住的,便是那个肩一杆快枪、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站在渭河二道崖子上的高大。在平原上一个天麻糊明的早晨,国民党保安团韩团长带了县保安团,包围了高大的家。那时候高大还年轻,身手也好,虽然谈不上飞檐走壁这类绝技,但能舒展身子,从烟囱里钻出来,上了屋顶。上到屋顶以后,在这一片房屋中,几个虎跳,到了墙头。溜下墙头,就是白茫茫、莽苍苍的平原上的青纱帐了。

  国民党保安团把高大媳妇在老槐树上吊了一上午,打了一上午,还是问不出高大的去向来。后来也就泄气了,一溜烟地往东南方向走了。

  高大媳妇是在天麻糊黑的时候走的。这个苦命的女人嫁到渭河畔这户人家以后,大约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黄龙山的这些年,高二除了放羊、打柴、务庄稼之外,还回关中去上了两年官学。学业还没有满,发生老汉捎话来,要他回黄龙山收秋,于是他辍了学业,再回黄龙山。收完秋,想再回来上学,可是窑里事多,拔不出身子,于是就此断了上学的念头。

  秋天,童养媳顾兰子和高家二掌柜圆房了。没过几天,高大手拖一双儿女,来到黄龙山白土窑。高大只说他是刀客,说这是国民党保安团造的孽,为的是要他那杆快枪。他没有提自己是地下党,也没有说李先念将军过渭河那事。共产党有一个规矩,叫:“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

  “是那韩大麻子!这个仇要报!”快枪高大眼里火星四冒,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直响,说道。

  “人家的势力大,我看这一口气就先咽了,十年等他一个闰腊月,有机会时再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大小子,这一阵子,你就在这黄龙山里躲一躲吧!”高发生老汉说。

  高大不听这话,他执意要回去。

  那一双儿女哭成了泪人。高安氏踮着小脚,走过来,一手拖起一个,搂在自己怀里。想起贤惠的大儿媳妇,心里难受。她把顾兰子叫过来,让这一双儿女跪在顾兰子跟前。

  “这是你二大的媳妇,也就是你们的新妈。以后,她来照料你们吧!”

  两个孩子一个抱住顾兰子的一条腿,叫一声“新妈”。

  高二已经和新媳妇商量好,他偷偷地投奔延安了。在肤施城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后,发了他一杆短枪。高二被重新送回黄龙山,准备在这里组织群众,迎接黄龙山解放。  

  回到黄龙山,组织为高二谋了一个差使,就是在离白土窑不远处的三岔街上收税。白天他是国民政府在三岔街上的收税员,晚上,则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组织农会,发动群众。和高二一起分到黄龙山的,还有一位女青年,她叫虹。虹分到了另外一个乡,大约也是收税员。偶然的时候,她会在与三岔乡接壤的村子收税时,多跑两步路,到三岔街来看看高二。有几次的时候,高二还把她领回了白土窑老家,晚上,虹就和顾兰子住在一起,而高二则挤到大窑里的炕上去。

  这时候在黄龙山瓦子街,曾经有过一次有名的战役。战役结束后不久,黄龙山就解放了。高二这时候武装带一扎,短枪一别,三岔街上的人才知道原来他是地下党。第一届共产党县政权成立,年轻气盛、英姿勃勃的高二,做了共青团县委书记,而那位剪着短帽盖,穿着列宁服,大脚,长腰身的虹姑娘,做了县妇联主任。

  在这样的日子里,顾兰子怀孕了,她的身子开始显形。

  三小子回来后禀报说,高村那一片平原,也已经解放,高大现在正风光着,他现在地下党的身份已经公开,是共产党县手枪队的队长,还兼共产党县委书记的贴身保镖,长枪短枪身上挂了两件,走到哪里,一呼百应,煞是威风。

  高老汉听了,心中欢喜,决心二返长安。谁知话头刚一说出,高安氏反对,说是顾兰子就要生了,路途颠簸,出个事怎么办,须得等这孩子生了,过了满月,再动身不迟。

  虽说黄龙山已经解放了,土匪依然盛行,你要说“走”,难免隔墙有耳,让那土匪的眼线听到了,在你走之前,再来骚扰一次。于是白土窑这一户人家,暗暗地做些离开前的准备。

  那年秋天,顾兰子生了个女婴。孩子满月以后,这家人,开始返乡。

  高发生老汉回到高村,家里分了一块老崖上的好地,又分了一块渭河边上的滩地。高家的成分被定为贫农。

  高大这个时候已经从这个家中出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那县手枪队队长的差使,只干了一段时间,就辞职回家,脱下二尺五,重新穿上农民的衣服了。他自己的解释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他瞅下了一房媳妇,要搂着她,去过那逍遥日子。渭河下游的一个村子里,一位富户死了,分田分地分财产,高大赶到那里,分了这富户的漂亮媳妇和一院庄子,就移居到了那里。

  高大走时,高村村口上,两个孩子,一人抱住高大一条腿,嘴里“大呀”、“大呀”地叫着,不让高大走。高大硬了硬心肠,先飞起一脚,把男孩踢在路左边,又飞起一脚,把女孩踢到路右边,然后撩开两条长腿,自顾自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们的顾兰子回到高村以后,经过这平原的柔风细雨的洗礼,已经出脱成一个丰满和成熟的女人了。她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她仿佛一个在旋涡里搏斗了很久,现在终于攀上了岸的水手,那眼神中虽然还时有惊恐,但已经镇定和从容得多了。

  顾兰子的肚子,在圆过一次以后,这次又圆了。这期间,高二回过几次高村探亲。这是高二探亲的一项成果。

  可怜的女人这时候还不知道,一场厄运正等待着她。

  “你的信,兰姨!”送信的小孩说。

  这次的信有些特别,有平时两封的分量。顾兰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是个睁眼瞎子,认不得字,把信对着阳光透了透,就小心地放进针线笸箩里。

  高发生老汉打开念,却是一封休书。

  顾兰子在旁边,面如死灰,像被雷击了一般。高安氏在旁边,倒吸两口凉气,骂道:“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这瞎东西!”高安氏这时候想起了那个虹姑娘。

  高安氏搂住顾兰子说:“兰,你不要害怕!咱们不认这个儿,认媳妇!从此你就住在咱家里,做咱家的人!看谁敢把你撵出去!”

  顾兰子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后,平静地说:“我想好了,等把肚子这块累赘生下来,我就走,离开高村,回河南!……”顾兰子说这些话时,大约有些言不由衷。她的眼圈红了,用袖子揩一把泪。

  这时候大门一阵响,闯回来个高家三掌柜,从而让这婆媳俩,中止了谈话。

  高三这小子风风火火地回来,是为了“入社”。在土地还家三年以后,决策部门决定 让农民以自愿入社的形式,将土地、耕牛、农具重新归拢到一块,成立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组织,开始社会主义大集体的岁月。高三把这个消息带给这个家庭,引起了深深的震动。得到土地的喜悦还没有平息,现在又要失去它。那一天晚上全家都很沉重,这种沉重丝毫不亚于黄龙山那封信。

  第二天,高发生老汉先到老崖上那块地看了看。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高老汉在地头上割了几把草,然后离开,去看他滩里的地。

  最后,高发生老汉把目光停留在那些榆树上。他决定在入社前,将这些榆树砍倒,给自己盖三间门房。这些榆树已经有两把粗了,可以做椽了。

  高发生老汉早就有盖房的想法了,黄龙山归来,腰里有几个积蓄,这两年,又省下了一点。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乍舞这事,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是先给三小子问媳妇呢,还是先盖房?这下好了,入社这件事,促使他下了决心。

  秋庄稼收罢,麦子种到地里以后,一直到年关,这一段时间叫“冬闲”。高村上下,大家一齐帮手,三间大瓦房立在老崖畔上这户人家的前院了。这三间大瓦房,掏空了老崖上这户人家的所有积蓄。攒了好些年的这一股邪劲,这一下子也就全发了。高家人将重新捂紧口袋,再慢慢地熬日子,恢复元气。

  正在这期间,从上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掌柜的,兰生了,是个长鸡牛牛的!”

  “这孩子就叫‘建’吧!纪念新盖的这座房子!”高发生老汉说。

  高二也离开了黄龙山,调到一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邻近县份,仍然是做团县委书记。不过,他在这个县份并没有呆多久,就又调到肤施城去,先在行署大院里呆了一阵,接着调到《肤施日报》做记者。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呀!共和国进入它的快速成长期,我们的高二也进入他的快速成长期。高二在短短的一年时间中,完成了一个“三级跳”,从偏远山区进入肤施城这座高原名城。

  有一个女人始终在激励着他。这个女人就是景一虹。景一虹出生在西京城里一户大户人家。正上女子师范的时候,因为逃婚,只身奔赴陕北,投身革命。她和高二在速成干部培训班成为同学,然后又一起来到黄龙山。她热情、单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憧憬。

  他们出双入对,一起下乡,一起参加石堡镇的各种群众聚会,在那些日子,高二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地照顾着她。高二没有一丝别的想法,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

  这一天,妇联主任同志找上门来,帮助高二学习新婚姻法。她对高二说,其实他和顾兰子的婚姻,并没有约束力,他们是事实婚姻,而这种事实婚姻,政府是不承认的。因此,高二现在还是自由的。他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解除这种关系,长痛不如短痛,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二是继续维持这个婚姻,但是,必须到当地政府去割结婚证,注册登记。

  说完这些以后,妇联主任同志明确地表达了对高二的爱慕之情。她说,如果高二愿意进行第一种选择,那么她等着。说完这些话,满脸通红的妇联主任同志,在高二脸上亲了一口,就一揭门帘,匆匆地跑了。

  高二捧着新婚姻法那个小本本,看了很久,终于决定给遥远的高村平原写一封信,给他的可怜的童养媳顾兰子写封“休书”。这事得硬着心肠来做。让景一虹看过信以后,他就把信寄出去了。

  有一天,传达说:“门外来了个装束有些古怪的关中老汉,他口口声声地说,要见他的儿子高二!”高二听了,身子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他来到门口,只见一个老汉,前面走着,那分明是高发生老汉,后边拖着一儿一女的那位,分明是顾兰子。

  高发生老汉对儿子一顿连骂带打。高老汉说,本来还让顾兰子拖着孩子,去找这《肤施日报》的领导,公家人得公家人来管,不是?!你再不回头,就请那顾兰子,取下红裤带来,在你这窑洞前面的门楣上,上一回吊。顾兰子黄龙山时上过一次的,有经验。那时管叫你小子,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你还要在人前混哩,混你个鬼吧!

  高二正处在“快速成长期”的阶段,平日最重声誉,最顾脸面,他明白这几脚踢出去,他就算完了。

  于是高二说:“大呀,这事就依了你了,以你的意见为意见。你厉害,我惹不起。”

  1958年大跃进,国家发出号召,要干部家属下乡,参加大跃进,大炼钢铁。这文件到了《肤施日报》后,第一个报名的是高二。

  在那窑洞里居住的时候,顾兰子又生了一个男娃,这正应了当年她给高二的承诺,她要为高二生一炕的孩子。所以这次,顾兰子回家,领的是三个孩子。

  顾兰子在高村,并没有能呆多长时间。那时高村这一块平原上,处处生火,处处冒烟,土炼铁炉堆满了平原。高家三掌柜自然是积极分子,他将家里一应铁器,都捐献了出来,来做炼铁的“引子”。而那炼铁的铁矿石,据说是含在沙子里的。这样,顾兰子便随村上的一群女社员女劳力,去戏河里淘沙子。一失足掉进了渭河,大病一场。高二把顾兰子重新接到肤施城去看病。老大要上学,她得跟上走;老三还在奶头上吊着,也得带上他。至于老二建,他就留在了高村,高二把他托付给了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

  高村的人叫他“黑建”。这原因是他生得黑。这是一个苦难的时期。公家人把这叫“三年困难时期”。黑建将要在这一块平原上,和苦难一起成长。

  高三让头发长得很长,并且将长长的头发向后背起,乡下人叫“洋楼”。高三的“洋楼”引人注意,不断有人前来提亲。

  一天,一男一女兄妹二人,从南山上下来,要经高家渡到河的北岸去。走到渡口时,船刚走,兄妹二人便在那老崖上,剜观音土吃。发生老汉见了,

  让高安氏烧一锅包谷粥让他俩喝。

  发生老汉生性好奇,爱打问事情,动口一问,才知道这两位是兄妹,商洛山中的,那男的说,商洛山遭了年馑,饿死了不少人。

  他这次带妹妹出来,就是想给找一户好人家,逃个活命。发生老汉见说,沉吟半晌,后来说道:“既然还没有找到好茬口,那么,我这里倒有一个茬口。你们瞧,那‘茬口’来了!

  ”

  这时,只见高三,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而来,头顶上那个“洋楼”,像大红公鸡的鸡冠一样,一走一闪。

  “就是他!”这一男一女见了,十分欢喜。

  这时高发生老汉,一拍大腿说道:“实话给你们说吧,这是我家三小子。 我高发生老汉说了算!”

  发生老汉将这事说给高安氏,高安氏心里有些犯嘀咕。她见那脸,似乎是“开”过的,怀疑她结过婚。

  发生老汉说,即使她结过婚,现在来到了咱家,睡到了咱老三的炕上,她就是咱老三的媳妇,咱们管得了婚后,管不了婚前。

  在高村平原上大年馑即将来临的时候,高家藏的那二斗麦子救命粮,用做了聘礼。那个被称做“南山猴”的商州客,猫腰,扛起口袋,横搁在双肩上,然后告辞高村,摇摇晃晃地往商洛山中去了。他把妹妹留在了这里。

  夜来,高三和刘巧儿的新房里,传来了哭声。这是女人的哭声。这个商州女子为什么会哭呢?这个秘密直到一年半以后,大年馑过了,才揭开。                                       

  高三有了媳妇之后,走起路来步子变得扎实,说起话来话语变得平实,做起事来变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平原上的人都说,高三像个领导了。公社领导见大家都这样说,猛然觉得高村的高三确实是个人才。那时恰逢大队干部改选,于是提议高三做副大队长的候选人。群众大会上,大家齐刷刷一齐举手,高三几乎成了满票。

  从当选那一天一直到三十年后高三去世,他都是高村平原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政府在这块地面上的一个代表。他善良、真诚、宽容,任劳任怨。当他去世的时候,他家的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奖状,这些奖状记录了平原上一位农民、一位基层农村干部的一生。

  高村平原上的麦子正在生长着,截至那时,气候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麦苗从冬眠中起身,然后返青,生长,到清明节时可以盖住老鸹,接着拔节,秀穗,出穗,扬花,等等,一切都很正常,甚至一直到麦黄收割,一切都是正常的。

  这时候大跃进运动大约已经到了尾声。平原上的大炼钢铁热也已经停止。那一刻,平原上的青壮劳力全部被征集起来,去到离这里三十多里的戏河上游去修一个水坝。这项工程由高三带领。

  村里捎来话说,麦子熟了,要大家赶快回来割麦。这时,戏河大坝的修筑正在关键时刻,大坝务必在夏季雨水来临之前、山洪暴发之前修好,如果大坝不能合龙,那山洪来了,不但这半年的工程会毁于一旦,山下平原上的村庄,也有危险。工程总指挥不放大家走,大家于是哭成一片。这时高三走上去,给工程总指挥跪下,他说龙口夺食,请恩准给三天假,让社员们先从地里把麦子收回来再说。总指挥无奈,只得同意了。于是高三领着大家,连黑搭夜赶回高村收麦。

  整整忙了三个白天三个夜上,终于将大部分的麦子收割回来。麦子割倒,扎成麦个子,牛车拉,驴驮,人背,独轮车推,大家把麦子运到场里,堆成一个挨一个的麦垛子。

  麦垛子堆好后,青壮劳力只得赶回去参加会战。高三说,等会战一结束,就回来扒开麦垛,晾晒,碾打,入仓。

  但是青壮劳力们刚走,只见从终南山的山腰间,升起一朵云来,那云乌黑,狰狞,越升越高,慢慢地弥漫了整个平原。平原上刚才还是晴天红日头,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接着,就像天河决了口一样,瓢泼似的大雨落了下来。这雨一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高村平原像被泡在了水中一样,低的地方成了涝池,高的地方成了泥滩。那些房屋,一座接一座地倒了,没有倒的房屋,屋上的瓦渗饱了水,不再渗了,于是雨水越过瓦,从屋顶上流下来,外边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

  最可怕的是堆在场里的四十几个麦垛子,也都全部泡在了水中。压在底下的,发热,发霉,沤烂;搭在上面的,雨水泡得长出了芽来。至于那些还没有收回来的麦子,它们那麦秆端立在地里时,麦粒泡涨了,穗子里就开始长芽儿。最后在急风暴雨中,又全部趴在了地上。

  这几年,经过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折腾,高村平原上,家家户户的家底都空了。人们本来希望,这一茬新麦下来,能有个弥补,现在,全完了。正当高村平原的人们已经绝望了,忘记了白天是个什么样子、太阳是个什么样子以后,突然之间,风停了,雨住了,打雷闪电没有了,一轮又大又圆又红又亮的太阳爷,出现在碧蓝碧蓝的天空,出现在高村平原的头顶,出现在高发生家那棵老槐树的树梢。

  渭河涨水了。十里渭河滩白茫茫一片。渭河只要再努一把劲,水就会漫上老崖,从而把整个村庄吞没。三天三夜之后,在高村平原上人们惊恐不安的等待中,河心慢慢地凹了。接着,它一点一点地瘦了,直到最后,重新变成一股细流,缩回那旧河床里了。河岸上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一涝十八旱。在经过那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呼噜白雨之后,高村平原上,接着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这旱灾一直从天空出现彩虹的那天中午算起,到第三年的种麦时节才落雨。平原的每一块土地,都被灼热的太阳光晒得石头一样僵硬。种子被勉强地戳进地里,或者青苗刚长出来,便被灼热的阳光晒蔫,晒死,或者根本就没有出土,捂在地里成为黑籽。                                                     

  幸亏有一种吃食叫萝卜,帮助高村平原的人们,在那年的冬天以及第二年的春天,不致饿死。这萝卜是高三领着社员们种的。渭河大水过后,高三向公社申请,从外地调拨来了一些萝卜籽,然后他领着社员们,挽起裤腿,在大水漫过的泥滩里一挥一挥地撒萝卜籽。想不到这年庄稼没收,但是萝卜收了。地冻萝卜长。这萝卜一直长到三九天,把地皮都挣裂了。高村平原的人们,将萝卜拔出来,生调着吃,切成条儿焯熟以后调着吃,熬成大烩菜吃,切成片子晒成萝卜干吃。

  大年馑还是不可遏制地来了。公家人把这叫“三年困难时期”,或者叫“六一、六二年困难时期”。

  首先给这块平原带来强烈震荡的是那官道上络绎不绝的逃难人群。如果说当初那一兄一妹两个商州客,是这次大逃难队伍的先声的话,那么现在,大批的逃难队伍到了。他们将要从这里渡河,到渭河以北去,或者走得更远,到黄龙山。我们的半大小子黑建,见这事好玩,便约了几个同年等岁的孩子,从家里偷了个老碗,从树杈上掰了个讨饭棍,然后跟着逃难的队伍,混到了船上。高发生老汉见说,冲到老崖上去,大声呐喊,吆喝那渡船回头,然后从那船上,找到黑建,打了两个耳光,拧着他的耳朵回到家中。

  整个大平原上人心惶惶。人们像蝗虫一样,红着眼睛,将平原上一切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哄肚子的东西都拿来吃了。

  当平原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干净以后,上级发来了可怜的一点救济粮。高三在领着大家分发救济粮的同时,又带着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到远处镇上,买了几坨油渣。一九六一年的二三月里,高村平原的人们,就是吃着这油渣度过的。

  高老汉送黑建去城隍庙的小学堂上学。“男儿嘴大吃四方!你要学几个狗爪爪字,你要走出去!”老汉说。

  黑建的户口在城里,高村这里只是借住。因此,七岁的他在吃大锅饭的问题上,曾召开过一个社员大会。满场的手举了起来。“孩子,跪下来,磕个头!谢谢乡亲们!”高安氏说。?ü蛳隆?

  一天半夜,?ㄔ谧约夷沟胤⑾中孪备竞鸵桓瞿腥嗽谒祷埃?弥?艘桓雒孛埽焊呷?托孪备疽桓隹簧纤?硕伎炝侥炅耍?两衩挥姓垂?碜印P禄橹?梗?孪备靖嫠吒呷???怯心腥说娜耍?盗颂踊牡木??8呷?倜挥心盐???

  新媳妇和南山客抱着孩子逃跑的时候,被村民截住了,高老汉私设公堂。原来这对合法夫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想出这样的计策。年馑过去,他们要回家了。在高老大的说服下,这对男女认了高老汉为干爹,这这样走了。

  直到高三问下新媳妇,发生老汉的情绪才转弯回来。最苦命的是桃儿。为了给高三筹聘礼,正在上中学的桃儿被迫出嫁。她看不上自己的窝囊丈夫和这户人家,又回到了高村。高二从肤施城捎回了钱还了聘礼。

  ?ㄓ捎谝桓鲅?诿挥薪谎Х眩?艿搅死鲜?屯?У男呷瑁?幌肷涎Я恕8甙彩锨F鸷诮ǖ氖郑?诖遄永锇ぜ野せУ摹霸ぶЧで?保?沼诮簧狭苏庖豢榍?难Х选H欢???呤?甑母甙彩弦??庖豢榍?股希?璺?100天的线穗子。

  高村收完麦子以后不久,顾兰子只身一人回来接?ǖ匠抢锷涎АT邳建离开高村平原以后,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又在这块故乡的平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过世。

  高二在肤施城的报社里呆了五年,做到报社领导这个级别,之后到造纸厂当厂长,后又调到尉迟城做宣传部长。截至目前,公家人高二的仕途还是平坦的,但是在不久之后,他受到了一次打击。接着,又受到了一次打击。如果说第一次打击他受的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筋骨的话,那么第二次打击是致命的,那个长长的阴影遮盖了他的后半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生活不打击你,又打击谁呢?这个外露的人,这个自负的人,这个只知道埋头进取,而从不知道后退和防备的人。在生活这本教科书面前,他还欠缺很多。“你永远只是一个著名农民!”景一虹的话说准了,这句咒语一样的话跟随了他的一生。

  ?ㄔ谖境俪牵?还泊袅税四辏?裙?诵⊙Ш椭醒?贝??⒃谡饫锊渭恿宋母铩=景恋母叨??谠硕?某跗冢?艿搅撕艽蟮某寤鳌?

  咪咪跟着大串联的队伍,走了半年的时间,磨破了几双鞋,最后终于走到了北京。毛泽东一共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十一次红卫兵,咪咪很幸运,赶上了最后一次接见。那一年,她16岁。

  武斗开始了,先是棍棒相加,接着在拥有武器之后,便是像模像样的两军对垒,机枪步枪大炮作战。高二命大,躲过了一劫,在一个山村里呆了几个月,直到各地的革委会相继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两派的武斗队被勒令交出枪支,混乱局面得到控制,才重新回到尉迟城。顾兰子第一眼竟没有认出他来。高二穿一件对襟的白布衫子,大裆裤,白裤腰的部分,用一根麻绳系着。头上剃成了一个又青又灰的光头,一根旱烟袋子,搭在脖子上。

  高二说那个树疙瘩做的烟袋锅子,是他放羊时,从老崖上掏的椿木根做的。还说在这一段,他学会了耕地。

  高二从单位上领了工资,一停给家用,另一停,给那个小村的大人小孩,齐齐给每人做了一身衣服。了了这个心思,高二辞别家人,又去肤施城。他去后不久,就又被送进五七干校里去了。

  这时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咪咪也报了名,被分配到尉迟县最远的山区。仅仅半个月,就哭着回来了,那里的偏僻寂寥叫她无法忍受。顾兰子建议咪咪。回老家去插队,那里毕竟是平原,眼界开阔些,离西京城也近,还有许多的亲人,会照顾他的。咪咪同意了。在顾兰子的安排下,咪咪嫁给了邻村的一位复员军人。这个当年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便在高村平原与西京接壤处的那座县城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完成世世代代平原女人都经历过的一生。

  ?ɑ氐礁叽搴螅?谏绨熘醒?贤旮咧校?缓笤谄呤?甏?歉龊?涞亩?欤?┥暇?埃?北?チ恕D鞘闭浔Φ旱那股?⑻?锌颂岬那股?崭掌较ⅲ??艺?τ谝恢纸粽诺恼奖缸刺?校???さ乃那Ф喙?锏闹兴毡呓纾?绕浣粽拧|建在白房子(额尔齐斯河北湾边防站)巡逻、站岗、放哨,呆了五年。五年中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又是几乎每秒都有可能有事情发生,“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有可能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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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是一九七三年三月十四日,苏联一架武装直升机顺额尔齐斯河越入中国境内,在哈龙沟迫降,继而被牧民用套马绳套住螺旋桨,被赶来的分区骑兵连抓获。边境形势骤然紧张得快要爆炸一样。苏方在距白房子一公里的界河对岸,集结了大量的坦克和装甲车。在最紧张的一天,它们连发了三次国家通牒,最后一次通牒的话语是“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中方承担”。苏方的要求是,遣返三名机上人员,送还飞机。

  ?ㄊ?6940火箭炮筒射手。在那一段时间,他趴在界河内侧的一个碉堡里。发射手册上说,一个射手,当他发射到二十二颗火箭弹的时候,他的大脑和神经,就会因为承受不起这二十二次的剧烈震动而爆裂。

  但是我们的?ǎ?故窃谧约旱牡锉だ铮?潦煤枚???排诘?!氨?丫捅?寻桑〉?笠凰溃?庖磺幸簿徒崾?耍 ?

  “从此我再不惧怕任何的人和任何的事,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了!”?ê罄闯3U庋?怠?

  坦克和装甲车后来没有越过界河。由于双方的克制,这场自珍宝岛时间,铁列克提事件之后最严重的一次边界事件,后来以和平方式得到解决。

  三名武装直升机上的人员,被中方释放。中方的外交辞令是,出于人道方面的原因,允许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至于那家武装直升机,先由一个老练的中国驾驶员从阿勒泰飞到乌市,在装上火车运到北京。现在,它在一家军事博物馆陈列。

  警报解除了,四千多公里的漫长边境线,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黑建走出碉堡时,邮差递给他一封信,这是从那遥远的高村来的。信是咪咪写的,她告诉弟弟说,她有孩子了,是个女婴。

  另一次则是一个大人物的逝世。那时间是一九七六年的秋天。黑建领着他们班,正在菜地里干活。

  “出大事了,连长叫你们不要种菜了,马上回去!”马倌说。

  黑建问:“出啥事了?这菜马上就收了!”

  “毛主席——你知道吗?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

  “父亲死了!”这是黑建对自己那一刻心情的概括。回到边防站,全站人员已经全副武装,排成队列蹲在篮球场。队列前面,孤零零地放了一个手提收音机,那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告全国人民书》。

  追悼会也是在地道里召开的。弯弯曲曲的地道里,很黑,隔一截点一根蜡烛。白房子的士兵们,顺着地道,一个挨一个,站了有一里长。也就是说,顺着这弯弯曲曲的地道站着,人人臂戴黑纱,听着那收音机里传来的北京追悼会的号令声,走完追悼会的所有程序。   

  说话间五个年头到了。黑建被宣布复原。仍然是一辆大卡车,像他们来时一样,把大家一个一个装在车上,所有的要走的老兵,都全身发软,哭成一团。

  大卡车开动了,白房子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它重新为一片铺天盖地的荒凉所淹没。这样,这一群来自渭河平原的青年,便像他们来的时候那样,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后来在西京城下车以后,像雨水渗入大地一样,各人又回到各人那偏僻的贫瘠的村庄。在火车上,当清点人数的时候,大家发觉,当年乘坐那一辆铁闷罐车去新疆那几百号人,基本上都回来了。当然有些人早回来了一两年,而有些人晚回来了几年,但是,基本上都平安回来了。

  没有回来的人只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在铁闷子车上第一个打“报告”喊叫要撒尿的那个红鼻子;第二个,则是那个分不清左右,跑到女兵那一面去解大手的老梁;这第三个是谁呢?他有些面目不清,或者说,黑建只见过他一次面。那第一个撒尿的士兵,是距高村十五里的小镇人。平原上的人,这个人长着一个大红鼻子。到了白房子的第三年秋天,他们班坐个小船,到大河对岸的南湾去打马草。中途休息的时候,红鼻子说,他可以横渡这额尔齐斯河,问大家信不信?大家说他吹牛。红鼻子见大家轻视他,有些不高兴,后来,当大家又挥动大刈镰,开始打马草时,他一个人溜到河边,跳进河里,被卷入水中,再也没有露头。

  那个分不清前后左右的老梁,是高村往下渭河流入黄河那地方的人。到了连队之后,他当了猪倌。他的边防站,属于中蒙边界。老梁有一次放猪时,看见几头边防站的牛越过了界河,老梁就挽起裤腿过了界河,前去赶牛,结果,被蒙军三个潜伏哨抓住。老梁后来被蒙上眼睛,装进吉普车里,送到乌兰巴托。在那里关了两年以后,老梁被放了,于是便在这座城市里流浪。

  后来,老梁找了个蒙古媳妇,生了三个孩子。到了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中蒙关系解冻,别人给他出主意,让他给中国驻蒙古大使馆写个信,说说他的事。老梁于是叫人代写了,寄走。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在吃饭,来了几个人,问清了老梁的身份,把他装进一辆吉普车里,蒙上眼睛,拉到吉木乃口岸,取下眼睛上蒙的黑布,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越过会晤桥,回到中国境内。

  当年老梁失踪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边防站就给上级报了个“烈士”,烈士名分批下来以后,就通知家里,发放抚恤金,门楣上挂“革命烈士”的牌子。                             

  老梁回到边防站,事隔差不多二十年了,大家都不认得他。话说回来,即使认识,又能怎么样呢?这样,老梁被按“复员”处理,送回老家。回到老家以后,先看见大门上,挂个“革命烈士”的牌子,见了哥哥嫂嫂,一问,才知道父母因为伤心过度,都已经过世了。

  哥哥嫂嫂说,我弟弟已经做了烈士,你不是我弟弟。老梁这二十年,汉话也快丢光了,笨嘴拙舌说不清楚。见说下去也是无益,就又离开家乡,先到西京城流浪,后来又到乌市流浪,最后,他三转两转,又回到当年越界的那个界河边,一个人号啕大哭,哭这人生的恓惶。

  这时候一位将军,坐着吉普车从界河边经过。听了老梁的诉说,他心里很难过。老梁这事,他知道,当年渭河平原上的这一茬兵,就是他接的,而处理老梁的那些善后事宜,好像也是他处理的。将军把老梁请上车,拉回他家,让女儿帮老梁先重温汉话,学得能说些来回话了,就把他介绍到分区大院去做军工。老梁这就算否极泰来,安定下来。大家见老梁还是单身,就说合着,为他找了个媳妇,一年后,这媳妇生下了个女孩。这就是“华侨老梁”的故事。

  那另一个越界的士兵,是自己跑过去的,从与白房子接壤的吉木乃越境。他跑过去后,眼睛上迅速地被蒙上黑布,送往斋桑,接着又送往阿拉木图,最后送往莫斯科,在莫斯科城外的一座克格勃训练营里,被训练成一名克格勃特务。在一九九一年的中东两伊战争中,有一个著名的国际特务,绰号叫“沙漠之狐”,这就是他。这以后不久,在一次偷越中国边境时,他被中国边防军打死在冰冷的戈壁滩上。

  像当年出发时一样,这些复员军人们从西京火车站下车,然后从这里搭乘班车,回到各自的村庄。

  复员军人黑建,在高村待了几天,就动身去肤施城。在他从军的这一段时间,高二又将顾兰子和孩子们的户口,办回了城里。因为这一段时间上边又有了个政策,老百姓把这政策叫“捞”。政策说,1958年大跃进时回农村的,1961、1962年困难时候回农村的,1969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运动中回农村的,只要本人申请,都可以“捞”回来,重新成为城市户口。

  顾兰子迟迟未走,是因为她这几年在高村生活得很愉快,她暂时还不想离开。顾兰子希望黑建能留下来,继承这一院庄子,娶个农村媳妇,做个平原上的农民。黑建不同意,他说,世界大着哩,我得走!

  黑建来到肤施城,拜见父亲。高二不在办公室,一位胖胖的办事人员说,南山发生火灾,山林着火,副市长同志到那里指挥灭火去了。一天一夜后,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停在门外,高二回来了。这时又有电话,东川发生水灾,一座水库裂缝,河道里发了大水,高二又得动身,去那里排险。高二看了看腕上的表,对黑建说:“给你三分钟,谈谈你的情况吧!”在黑建的眼中,当年那个英气勃勃的团干部高二,已经没有了,当年那个夹着公文包,穿着翻毛皮鞋,衣着讲究的高二,也已经没有了,他现在的装束,现在的作风,正像他见过的许多老干部的装束和作风一样,简洁、朴实、随意。         

  黑建对高二谈了他在边疆的经历。因为只有三分钟的时间,他不能谈那么多。他只说他在部队,五次获得所在部队的通令嘉奖,他的指导员说,这是他带兵以来,带过的最好的一茬兵,而黑建是这一茬兵中,最优秀的一个,他还汇报说,临离开部队时,在全团欢送大会上,他代表复员军人发言,朗诵了一首诗,那是他自己创作的,叫《向八一军旗告别》,朗诵时底下哭声一片,要走的人、新来的人,都哭了。

  副市长同志坐在办公桌前,叼着烟,胳膊支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扶着下巴,他矜持地听着,好像在听办公室主任汇报工作。他显然对黑建还是满意的,不过脸上不表现出来。当黑建后来听好几个人说过,高市长经常听广播,关心中苏关系变化,高市长还经常对人说,他的大儿子在边防站时,黑建很感动。每当听到这话时,他就记起当年从公社坐上大卡车,就要出发时,高二那背过身去流泪的情景。

  “你想到哪里去,报社吗?不过,报纸在‘文革’时候停刊了,它要复刊,还得一段时间。这样吧,报纸虽然停刊了,但是它的老底子,印刷厂还在,你去那里,好吗?”高二说完,把黑建的事,托给那个胖胖的干事,然后从宿办合一的房子里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那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还在门外等着,没有熄火,高二给干事叮咛两句,大步跨上车,走了。

  正当高二在他的副市长的岗位上,风风火火的时候,一颗小石头绊倒了他。这一绊,令他终止了自己的从政生涯,最后则在一种郁闷的、世态炎凉的境界下死去。行政上的事情,只要你上到那个台阶上了,不动不摇,那就谁也奈何不得你,顶多有人如果要动心思,费一些努力,把你调到一个不甚重要的岗位上去就是了。

  属下有一个局长,提出申请,要从陕北北部的边远山区,将自己做教师的外甥调进肤施城来。城市在那个时节,正在滚雪球一样地扩大,每天都不断地有人涌进来。因此这个局长的申请,也不算过分。可是高二,我们知道,他有许多老部下,这些老部下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位局长很反感,他们怂恿高二说,这个字不能签。

  你要知道,局长同志谋这个事情,谋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少脑筋,如今就差这一步了,结果让高二拦住。局长说,我要告你。高二说,我两袖清风,任你告。局长说,我真告了。高二说,我愿意奉陪。局长说,高市长兢兢业业一生,想不到最后为这事要栽跟头了。高二听了,置若罔闻。

  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好久了,当时有一项运动叫“回头望”,意思就是说,清查那些当年清查时漏网了的“三种人”,这项运动在各地展开,并且专门成立机构,抽调人力,煞有介事地进行。这局长,“文革”时,是“五七干校”的校长。当年这些老干部住进“牛棚”后,需要经常地写自我剖析材料,向组织汇报思想,尤其是最后一次,被解放时,这材料要求写得更加详尽,剖析得更加深刻。高二当年住干校,自然也不止一次写过这样的材料,俗话说“人心险恶”,想不到这位局长,在干校撤销时,并没有按上级文件要求,将这些老干部们被解放时写的自我剖析材料毁掉,而是打成一个卷儿,背了回来,然后压在自家箱底。               

  他将高二的“自我剖析材料”取出来,再附上一封检举信,然后寄给清查领导小组。

  快极了,快到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副市长被免职,闲置起来,到一个生产队劳动。而给他做的结论也很奇怪:够不上三种人,但按三种人处理。这是一九八三年五月的事。

  而到了一九八三年九月,清查工作结束,上级部门来组织复查时,发现高二这件事情是一件错案,要求重新调查,重新处理,到了这一年年底,平反文件下发。

  这个平反文件也写得很奇怪。文件说,按照上级的规定,“牛棚”里整出来的黑材料,不能作为“定性”的凭证,鉴于此,原来的“定性”收回,而原来下发的那个文件,也予以收回,撤销,销毁,并建议恢复高二的职务,云云。

  文字的精妙与弹性,这里可见一斑。不说整人整错了,只说收回原来的文件;不说你没有罪过,只说这个凭证无法采信;不说恢复你的职务,只说建议恢复;不说平反,只说撤销原来的结论。这每一句话都把制造这个事情的人脱得干干净净,而这每一句话都给高二的复出留下许多变数。

  但就这样一个文件,它旅行了整整六年,才从这座大楼的一个办公室旅行到另一个办公室。

  也就是说,其实从五月份的第一个文件下发到九月份的第二个文件下发,第一个文件收回,高二的被降职,只有这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以后,他便得以平反了。但是,他不知道,全社会也都不知道,这个第二个文件不知在哪个抽屉里,在谁的手中,压了六年。而直到六年之后,高二到了退休年龄的这一天,这份文件,才同另一份离休文件一起,通知高二。

  你抓不住任何人,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世事的险恶,政治的杀人不见血,高二,你现在该感觉到了吧。

  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高二这一次所受到的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了。高二的头发一夜间白了许多,也稀疏了许多,脸上骤然间也皱纹密布。他的腰也有些佝偻下来,从而显得身材比往日矮小了一些,身体也消瘦得十分厉害。平日本来就不太讲究衣着,这时,那身朴素的褪了色的人民装,就一直穿在身上。

  高二下放或者说蹲点的那个村子,在肤施城的郊区。那时土地已经承包在户,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才好,于是将村子的一座荒山承包下来,开始在山上植树。

  高二永远是高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万丈雄心,依然未退。他计划利用自己的余年,将这座荒山,栽满树木。

  六年后的一天,高二接到通知,要他到市委组织部去一趟。几年不见,大院里的人,已经不认得这个农民装束的没牙老汉了。高二脸挺得很平,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一间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正在办公桌前坐着等他。

  年轻人请老高同志坐下,然后拿出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正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六年前下发的那个类似平反性质的文件。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宣读完了,又隔着桌子递过来,让高二看了一眼。接着,又伸出手,将文件要过,锁进抽屉。“这东西要存档。老高同志,你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你看,组织还是公平的,有反必平,有错必纠!”    

  顾兰子的一生,手里抬埋过无数的死人。在遥远的黄龙山年代,她抬埋过自己的二老,以及兄弟姐妹,后来,又抬埋过高家的老人,她的经验,加上老辈子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告诉她,人如果要老,是从那个地方先老的。

  而那个地方,它变成了什么样子的呢?原来,它完完全全地缩回身子里去了,仿佛像一个女器。只有那两个蛋蛋,像两颗干了的橄榄核一样,软软地耷拉在那里。

  于是大家听了,也就不再坚持,病房里,大家手忙脚乱,黑建将高二背上,一个小护士,高举着盐水瓶子,大家将高二送上车,直奔家中。

  回到家中,将高二平放到炕上。其实这时候高二已经死去,因为刚才他那拘得发青的脸,现在平静了,不再发青,而是变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苍白,他刚才那痛苦地扭曲的身子,现在也不再扭曲,而是平稳地舒服地躺在那里。

  那个盐水瓶里的点滴,实际上已经不再滴了。随同他们一起来的护士,只象征性地在窗户的插销上,将那瓶子挂了一下,然后说,人已经走了,趁着身子还没有凉,给穿衣服吧!说完,从高二的胳膊上卸下针头,拿起盐水瓶子,飞快地走了。

  这时候,街坊邻居中,有许多人来了。而其中有几位老太太,是顾兰子的朋友,她们请顾兰子节哀,然后凑过来,叫着“高市长”,为这位死者穿老衣。

  而顾兰子,这时候一个人坐在炕头,大放悲声:“老高呀,你把我整整扣了一辈子,害了一辈子,今天,终于解脱了!”

  黑建记得,一些年前,高发生老汉咽气的时候,高安氏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今天,他又听到这话,他想,这大约是那些农村妇女,在告别自己丈夫时,都要说的一句话。

  原先,高安氏说这句话的时候,黑建理解,这话的意思,大约正如它字面上所表示的意思一样,但是现在,黑建突然明白了,这话实际上是有着它更深的意思。

  那意思是说,我守住了这个男人,并且把他一直守到了老,从此,他就永远是我的了,任何人也夺不走他了。

  我们的黑建,当高二咽气的那一刻,觉得头顶上的天,突然塌了,眼前的山,突然崩了,自己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成了孤儿。

  老百姓说:“老子不死儿不大!”黑建十分同意这句话。不过黑建给这句话的后面,又加上一句话,这句话就是:“呵,呵,这个世界,你们看见了吗?父亲的儿子长大了!”

  正如高二的遗言所安顿的一样,他被埋在了他亲爱的故乡的土地上,他埋在了高安氏的膝下。

  “头上的一片天空去掉了,从此得自己独力支撑、独力面对这个世界了!”走在从坟地通往村子的道路时,黑建这样对自己说。河南人的血液和陕西人的血液,在我们的黑建身上交汇,就像两条河流交汇在一起一样。它们奔流着和澎湃着,搅和着黑建不能平静地度过此生。他注定将会成为一个人物的。在这渭河平原的百年沧桑中,这个家族的第一代由高发生老汉出头,第二代是高二出头,如今,第三代登台了,世界的这一刻,高村平原的这一刻,该黑建出头。

  获得性具有遗传性。这话意思是说,你并不仅仅是你,你并不单单作为一个你存活在这世界上,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你的身上有你的家族的DNA遗传,你的父辈、祖辈,以至更为遥远的一些祖先的遗传获得,现在都用你承载着的。简言之,你不单单是你,你是你们这个古老家族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你是你们这个古老家族用了几代、几十代的力量积蓄和超常耐心,来完成的一次突然爆发。

  从从军的年代开始,从白房子岁月开始,一股罗曼蒂克的情绪便突然钻入黑建的脑子里了。他开始在一个小本上记下自己的感想,人们把这种行为叫文学创作,认为这是处在青春期的每一个男女都曾有过的举动。而对于黑建来说,除了青春期这个因素之外,另一个因素则是性压抑。

  黑建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是写给他的母亲的。他的母亲我们知道,那就是苦命的顾兰子。当黑建写这首诗的时候,顾兰子正在那遥远的高村平原上劳动。                     

  诗作的发表出于一种偶然。一九七五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因为突然间大雪封山,一位坐着吉普车的将军被困在了要塞里。夜半更深,将军推开燃着油灯的营房的门,看见一个哨兵,刚刚下哨回来,枪还在火墙上烤着,不断地有水珠从枪的铁质部分渗出来,那此刻的士兵,正就着油灯,趴在桌子上,在一个手掌大的小本上写什么。“你在写什么呢?小战士,让我看一看好吗?”老兵说。

  老兵要走了这个小本子,他说他要找一个地方去发表。

  第二年秋天的一天,秋阳灿灿,牧草摇曳,铃铛刺摇动着铃铛,草原上布满了音乐,云雀在又高又远的天空翻飞,鹰隼长唳着从空中斜刺地掠过。兵团的那个绿衣邮差,骑着一匹老马,站在边防站的黑色碱土围墙外面喊叫。邮差的手里扬着一个磨损得快要散架的大信封,信封里装着几本杂志:黑建的处女作发表了。

  虽然已经离开白房子有些年月了,但是有一个惨烈的白房子故事,一直揪着黑建不放。他时时想起那个故事。那故事里的人物,脸上带着凄楚的微笑,额颅上顶着命运的印戳,时时出现在他白日的遐想中和夜来的梦境里。而每一次的想起,实际上就是一次圆满这个故事、将这个故事艺术升华的过程。直到后来有一天,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变成了真的,在黑建那沉沉的记忆中,真假已经分辨不清。果子成熟了,要从树上掉下来的。黑建明白他得把它写出来,从而把这个重负、这个十字架转嫁给世界,转嫁给读者,这样自己才能够继续活下去。

  这个时候黑建已经婚娶,妻子是个工程师。有一段日子,妻子到西京城里做工程去了,孩子则放在了顾兰子那里,当黑建孤身一人的时候,那种白房子感觉,那种北方情绪又来叩击他了,于是晚上下班以后,他摊开稿子,点燃上一支烟。他双目赤热,面色绯红,趴在稿子上任笔飞驰。他感到不是自己在创作,而是手中的笔听命于一种窗外的声音。窗外是什么呢?繁星满天,远山如黛,他觉得一个白胡子老头,正站在高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那是在向他口授,而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记录者而已。

  黑建从报社调到肤施城的一个艺术单位,开始写作,“我是把自己当做祭品,为缪斯献上了!”黑建说。

  在完成了高原史诗以后,黑建明白,他该往省城,也就是西京城挪动挪动了。他需要一个更大的空间来呼吸。      

  西京城是一个大地方,比高村平原大,比肤施城大。黑建很快地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像一条奔流了很久终于抵达大海的河流一样,现在停止了咆哮,开始松弛下来,软软地将自己的水流摊开。他在这座人的丛林中找到了许多他的同类,迅速地进入了西京文化人的圈子。

  一旦松弛下来以后,他便有些失重。在西京城最初的几年中,他迷恋上了麻将,迷恋上了饭局。他的身影出现在许多的场合。在这座温柔富贵的城市里,大部分的文化人大约都是这样活着的,因为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努力,人就可以活下去。西京城真是一块福地。

  这个家族人物的身上,大约一直都有一些赌性,高大如此,高二如此。感情炽烈,喜欢钻牛角尖,希望人生有不平常的际遇,是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而作为黑建来说,他本身就是一个极端的人。多年来的创作生涯,令他往往偏执于沉溺于某一件事情,久久不能自拔。

  但是黑建很快就惊醒了。这惊醒的原因是顾兰子的到来,是顾兰子的生病。

  在来到西京城的那个令人激动的夜晚,积劳成疾的顾兰子被送进了医院。她在医院里呆了四十天。这四十天的治疗花光了黑建所有的积蓄,但是终于把她从死亡的边沿拉了回来。    

  她能够活过来的原因大约是由于黑建的祈祷。黑建附在母亲的耳边说:“你要努力地活下去,活到二十一世纪。哪怕让二十一世纪的阳光,有一缕照耀在你的身上,也好!这样你就可以骄傲地对人说:我是一个活过两个世纪的人了!”

  病房里,母子两人在窃窃私语,像在酝酿一个伟大的阴谋似的。不过这个阴谋是得逞了。顾兰子活了过来。顾兰子迈过了这个坎。当二十一世纪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在病床上的时候,顾兰子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她坐起来,对黑建说,她这一生害过两场大病,一场是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一次,一次是这次。上一次是高二救了她的命,这次则是黑建。

  在女儿为她剪头发、儿子为她剪脚指甲的同时,黑建的妻子来了。她从随手挎包里拿出一对金耳环,这是专门上街为顾兰子买的。她说,那个凄惨的黄龙山故事她听黑建讲过许多次,那两个亲家母为顾兰子各穿一个耳朵眼的故事,也叫她落泪。因此她一直有为顾兰子买一对耳环的想法,她说,这两个耳朵眼此生如果不能戴一次耳环,那会是一件很大的遗憾,也是儿女们的一次失职。她的话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动。两只金耳环在顾兰子的两只耳朵上晃动着,在这早春的阳光下晃动着,金光灿灿,顾兰子的脸上显出一种幸福的表情。 

  五十岁以后的?ǎ?谡庾?狈酱蠖际械淖萄?拢??男闹且惶焯斓爻墒炱鹄矗??男牧榭占涿飨缘乩┐罅恕K?煌5匦醋鳎?巳せ股媪缘叫矶嗔煊蚶铮?热缁婊??热缍灾醒鞘返墓刈ⅲ?热缍运?母叽迤皆?氏绲目贾ぁ?

  ?ㄒ灰怪?涑闪嘶?遥???约憾疾幻靼资窃趺椿厥隆Nㄒ坏慕馐褪牵?谀锹?さ募杩嗟奈难Ю投?校?谀锹?薇呒实奈难?胂笾校??男刂屑仿?丝槔荩?切┪难Ь呦笤谒?男刂行??牛?枨笱奥范?觯?谑俏颐堑狞建只好顺应他们的愿望,用手中的一支秃笔将它们援笔而出。

  西京城里,人们为高参事举行了一次画展。画展取得了成功。尤为叫人高兴地是,那些当年白房子时期的战友,如今在这个画展上相逢了。这些老兵们约定,抽出身子来,重返一次白房子。

  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兵,是开一辆中型面包去的。它们从西京城出发,第一天到了兰州,第二天到了嘉峪关,第三天到了哈密,第四天到了乌鲁木齐,第五天到了克拉玛依,第六天到了哈巴河,第七天,来到了边境线上的白房子。

  ?ㄏ褚桓鲎吡寺?ぢ贸痰穆萌艘谎??凶派碜樱??诜掀?牡锉ど稀K?械阶约菏钦饷蠢郏?孟裆砩系墓峭肪鸵?⒓芩频摹?

  这群老兵在白房子要塞呆了三天,然后离去。当最后一眼瞭望那片苍茫的天地时,?ǘ宰约核担?野寻追孔印?炎约旱囊欢喂?チ粼谡饫锪耍?医?虼硕?玫浇馔选5蔽蚁乱淮沃胤蛋追孔邮保?医?崾且砸桓雎眯姓叩纳矸莩鱿值摹?

  在高参事在白房子逗留的那几天,上级主管部门要组织一批作家艺术家到基层挂职,深入生活。高参事回到西京城以后,他们征求他的意见。高参事说,让我到西京城的高新区去吧,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

  就在一些年前高二的灵柩从肤施城拉到高村平原,行将下葬的那一刻,从理论上讲,这块名曰高村平原的地方,它的三千年的农耕文明时代已经结束,按照西京市的规划,并报国务院行政区划部门批准,它现在的名字叫“高新第四街区”。对于西京人老说,他们的高新区其实是一个乌托邦梦想。

  鉴于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存在诸多艰难和阻力、负重与因袭,西京人设想,能不能辟出一块地面,让它成为国中之国,城中之城,成为一个经济运行独立体,然后再它的外圈,即这一百平方公里的的外面,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一个圆一样,筑上一道防火墙,从而让体制的各种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因素进来,而将体制的各种惰性因素,挡在防火墙之外。

  市长说,要把这里建成中国西部产业高地,建成中国西部增长热点。第一批白领前来报到。

  随着高新区的跨越式发展,高村平原将被鲸吞入腹,它的田园牧歌的时代结束了。

  负责高村平原搬迁的公家人叫李年馑,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一场大年馑时,在高三的热炕上生下的那个南山杨郭镇的孩子。

  高大是在渭河下游的那个村庄,活了很久很久以后,才去世的。去世时寿终正寝,子孙绕膝。桃儿的命最苦。她后来嫁到了公社所在地的这个村子。男人有些耳聋,被机器震坏了,在西京

  城里当工人,她则在家里,参加生产队劳动。在这种“一头沉”的家庭的女人们,既当女人又当男人,凭一己之力撑起这个家庭。她为这个工人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又将公婆孝敬到入土为安。接下来的事情,是挨家挨户行走,为女儿抱孩子。

  出事的那天,她抱的是老四的孩子,从拖拉机旁经过。就在那胶皮大车轮无情地碾向桃儿的那一刻,桃儿大叫一声,拼劲全力将怀里的孩子扔出去一丈多远。高桃儿走后,七七斋斋还没有过完,她所在的这个村子即开始搬迁,搬到南山下面去了。

  在终南山与高新第四街区的接壤处,有一座新建的西京城的卫星城。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楼房中,安置的是从高村平原上迁移来的村民。

  在土地被征用了以后,他们离开了自己的生身热土,被安置到了这里。按照政策,被解决了城镇户口,从而成为西京城的市民。而过去的村民小组,也成了街道委员会,镇政府则变成了办事处。

  但是,当握着这蓝皮户口本的时候,大家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对自己的以后,多出了许多忧虑。

  安置小区的一部分人,拿出自己得来的那为数有限的钱,开始瞎折腾,做点小本生意,买辆出租车,在街区开个洗脚房,等等。而大部分人,茫然无措,不知自己干什么才好。

  他们的孩子,这些脱离土地的青年们,一部分在第四街区办技校里经过速成班培训,成为区内企业中一些做简单技术的蓝领。而另外一部分孩子,穿起制服、皮鞋,做了这些企业的门卫、保安。当然,还有一部分孩子,什么也不做,正在变成西京城的闲人。须知,这个西京城,自古以来,就是个出闲人的地方。

  也许,要真正成为西京城里的一个市民,要真正进入和融入西京城的主流社会,那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在毗邻安置小区的旁边,有一个占地三百亩的“平原公园”。那地方除了时常来些老城区的人以外,小区的这些新市民,也常常在那里打发自己的时间。

  在唱秦腔的一拨人中,我们常常发现耀的影子。

  耀就是高三的儿子、黑建的堂弟,就是那个在高二的坟头前面,抑扬顿挫,高唱一折秦腔名折《苟家滩》的那个人物。?ㄈ衔???装?奶玫芤???那厍唬?攀钦嬲?拇笄刂?簦?谴诱饪榍装?墓氏缙皆?献匀欢?坏厣?こ隼吹淖?凇K?任骶┏抢锏哪切┟?敲嵌家??玫氐溃??谜?凇?

  为了表示对耀的崇拜,?ɑ?艘环????D腔?嫔弦?斐げ弊樱?嘟畋┢穑??诳犊??瑁?豢貌咨9呕弊鏊?谋尘啊?

  而在公园东北角唱豫剧、听豫剧的那一拨人中,我们认出了亲爱的顾兰子。老太太这么些年,所以能奇迹般的活下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原因就是她不断为自己定出新的目标。最初她说,让?ǖ暮⒆涌忌洗笱В?以偎腊桑『诮ǖ暮⒆涌忌洗笱Ш螅??炙担?眠溥涞暮⒆咏峄楹螅?以偎腊桑《?衷冢??指?约憾?艘桓鲂碌哪勘辏?蔷褪怯幸惶欤?诮ǖ暮⒆影严备玖旎丶遥?盟?匆谎郏?鞘痹偎溃±咸??岢觯??≡谀仙较碌陌仓眯∏?铩|建拗不过老太太,也只好从城中心搬到这里,陪老太太一起住。

  在这样的环境中,?ň醯米约旱男牧楹馨簿玻?拖袢釉诖遄永锞幼∫谎?K?业哪强美匣笔鳎?驮诓辉洞Φ墓?懊趴谡咀拧@匣笔髂歉叽蟮募粲耙挂菇?朦建那沉沉的梦中。

  家中能有一位老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ㄉ钌畹馗芯醯搅苏庖坏恪9死甲踊鼓茏龇埂|建每次出去应酬时,就说,你先给我做一碗面吃吧,宴会上的饭我吃不惯。?ㄔ谖恼轮兴担?页员榱颂煜赂髦肿詈玫某允骋院螅?欧⒕酰?詈玫某允称涫稻褪悄盖鬃龅囊煌肭逄烂妗?

  我们的顾兰子,将在平原公园那豫剧自乐班铺张凌厉的旋律中,走向她的归宿。她在这里,认识了许多的河南老乡,这使她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这些老乡的身世,大部分和顾兰子一样,是那次黄河花园口决口时,流落到陕西来的。他们甚至占了西京城人口的四分之一。有一次,顾兰子还遇到了一个她同村的人。

  顾兰子所以要从城中心,搬到安置小区来住,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小秘密。这就是,她不想火葬。她知道如今的高新第四街区,当年的高村平原上,还留有一片墓地,而在这坟墓群中,有一个叫高二的亡人身边,还给她留了一块位置,在等她归来。

  她对孩子们说,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声张。把我装进车子,悄悄拉进坟地里。埋了了事。如果你们心里下不去,如果你们想红火热闹一番,那么,过三年祭祀时,再闹吧!

  她说,到时候请上两台戏,一台秦腔乱弹,一台河南梆子,对着唱,不光让我听,也不光让高二听,要让地底下高村的那些老仙人们,都亮起耳朵,张大嘴巴,眯上眼睛,流着口水,好好地过足一回戏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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