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桥暮鼓

作者:石破天惊 字数:7039 阅读:61 更新时间:2016/06/09

小说:天桥暮鼓

三和庙山门前,一谷老法师正端坐在古老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和几位老弱和尚们闲聊着山棋博奕的诸多话题呢。铁打的庙,流水的僧;代复一代,一茬一茬的新和尚进来,一茬一茬的老和尚老去;新陈代谢,自然排队。老僧老衲,没齿没牙;念经漏气,打坐昏花;行尸走肉,行将过气啰。庙堂里僧人们的生活内容单调,娱乐性的设施更是贫乏。幸好庙门前凿下了一石板的山棋枰,老弱和尚们没事时到这地儿来消遣上一番,可好着哩。
  
  老法师观摩着老僧们的棋道,彼此切磋着棋艺,倒也显得其乐融融的的模样儿。孔圣人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奕者乎?有之犹胜于已”。倘若老僧们不用念经了,又没有山棋来打发时光,岂不是度日如年了嘛。
  
  俗话说:“打狗不会谈狗会”;而谈狗不会呢,观棋总会吧。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棋路呢,冷不猛有位快嘴快舌的老僧道向老法师发问说:“仙兄呐,光头小僧人早间只身一人走出了三和庙门槛,一迳朝半坡凉亭山下率性而去了。三和庙不是历来有祖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僧人不得单身跨出寺庙门外一步。不知今日庙上,可曾安排他去做何等差事来着了啊”?
  
  挠头啊!两日来,老法师正被庙猴、庵猴们的集群捣乱搞得焦了头烂了额哩。老僧知否?偌大的三和庙,倘若每一件事端、每一位僧人,都要他去亲力亲为地加以过问的话,只怕每天再添加上三五个时辰,也应付不过来。千兵有头,万卒有将;主帅们稳坐辕门中军帐,发号施令,调兵遣将,这才算得上是位份内的职责。倘若主帅们不抓层次管理的大谋略,越庖代厨去过问那些个鸡毛蒜皮的行伍小事,岂不是严重的失了职。
  
  持掌偌大三和庙的老法师,也是不能例外的了嘛。
  
  行内人都知道:庙堂内分工,一是一,二是二,秩序井然,职责分明,未可躐等。倘若有僧人猫藏狗躲地私自走出了庙门,别的僧人们看见了,也都有权责去加以盘诘;也可以及时上报给管事僧人;而根本无须劳动老方丈亲自出面来加以过问。大抓大,小抓小;和尚念经,方丈治庙;各有分工嘛。眼下这位老僧人当着光头小僧人的面时不问,却偏偏要在事后拿出来刁难了老法师,这不是成心来找茬,要给老仙兄添乱过不去了嘛。和尚难当,方丈难当,固然尽人皆知。有三教佛爷菩萨们在冥冥之上严加监视,有清规铁律在五脏六腑之中紧密约束,出家人们动辄见咎,形同囚犯一般;个中况味,萦肝绕肺,非过来人自是难以知晓的。但和尚不知方丈苦,却也是庙堂内不争的事实。僧人皆知方丈好,当得方丈为难了;三更灯火五更鸡,铁打金刚受不了。人们常说,某某得道高僧道法高深,静坐圆寂了。殊不知,那多半是老方丈们摩顶放踵,苦行苦修,因心力交粹而猝死在莲花宝座上的孽缘哟。
  
  想是那老和尚老昏了头,竟然敢当了众多老僧们的面,拿着这样棘手的问题来出老法师的丑,岂不是其行可鄙,其心可诛了嘛。然而,老法师高僧不记小僧过;乍一听说后,他心头虽略微颤动了一下,但很快便又平复了下来。他想反唇相讥教训那老僧道一番;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当;哪有方丈和僧人们一般见识的理儿嘛。容不得僧众,当不得方丈;为一句不得体的话而暴跳如雷,奚落刻薄那快嘴和尚;就凭着这等襟怀和修为,那干脆就别当方丈好了。千个和尚千张嘴,都斗不过方丈的半张嘴;得理要饶人呗。于是,老法师便将计就计地回答着说:“仙弟呐,连日来庙、庵多事,两地不宁;害得河滩上的鸭客俗老弟也难得自在与自由了。今早上,瘸腿老施主自告奋勇地跟着张仙姑上了猴山,去知会那带头肇事的两山老猴王们,以寻求彼此皆能互利双赢的平和之道,来破解目前的困局。鸭客老施主呢,独撑渡船去落红庵打探他那尼姑表妹龚红的安危,还险些儿在庙潭湾水面上酿出了人命事故哩。至于你提及的光头小僧人嘛,八成是三兮和尚见肉鸭棚内无人打理,派出他前去帮忙安排照应的了”。
  
  嘻嘻,骗子们的专长在于惯会撒谎行骗而不脸红;难不成堂堂吾庙的方丈,亦擅长于此道乎?那众多老弱僧人们听了老法师如此的一番言辞后,都忍不住在自家心中窃笑了起来。老法师日日教导我们说: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可他老人家却在带头撒谎哩。刚才三兮和尚和报事僧人紧急下山前,还特地悄悄地来向我们打听光头小僧人出走的下落;好笑老法师竟然还要为他圆场撒谎呢。和尚们经常打趣说:进庙堂,出庙堂,老不正经是方丈;没错嘛。
  
  老僧们为老不尊,也足可算是在老法师面前碰了个响头;自讨没趣的了。孔子一向讨厌耍嘴皮子的人。《论语》里说:“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口惠而实不至者流,光靠耍嘴皮子混吃混喝,要不得哟。言多必失,咎由自取;殷鉴多多,岂可忘记了啊?也难怪唐代高僧懒残和尚(明瓒禅师)要郑重其事地对其同道好友邺公李泌说:“小心不要多说话,去做十年宰相”!
  
  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只因宰相肚里无赘言,宰相肚里空间大,才容得下五湖四海,装得上三山五岳嘛。老弱僧人们鼻子撞南墙后,便又光头挨光头,凑在棋枰上琢磨着各自的棋路,专心致志,念兹在兹,不再搭理那老法师了。
  
  俗话说:和尚念经,口是心非;混口斋饭吃呗。人老变小,感慨何多,老衲无聊。老弱僧人们面壁修行了大半辈子;稀里糊涂的斋粥喝了大半辈子,被清规戒律约束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别说想得道、想升仙什么的,只怕连佛爷菩萨们的臭屁都闻不着半个哩。想起剃度之初,当着方丈们的面宣誓的情景,颇让人要为之笑破了肚皮。你看:
  
  方丈问:无杀意,慈念众生,能持否?僧人答:能!方丈问:无贪意,思念布施,能持否?僧人答:能!方丈问:无淫意,不念房事,能持否?僧人答:能!方丈问:无妄语,思念至诚,能持否?僧人答:能!方丈问:不饮酒,不醉迷,能持否?僧人答:能!
  
  呵呵,一个孙悟空,一个猪悟能,一个沙悟净,斯是高僧,岂不滑稽!
  
  好在庙上慈善心大发,允准老衲弱僧们在庙堂上养老,混口斋饭,混身僧衣;倒是能够免去了那温饱之虞。虽然修不成神仙,还要算是差强人意的了。老来无一用,倘若真被发放了出去自谋活口的话,老弱和尚们难免饥寒来交迫,恐怕要活活地倒毙在道路旁边了哟。
  
  对,对;无妄言,无儋语;头碰头,下山棋。老衲们两耳不闻风外事,一心只下神仙棋;全身心沉醉到那清静无为的棋道境界里去了。
  
  老法师呢,对着那西山落日,难免要百感来上心,形同那无知无觉的木雕菩萨也似的,一言不发,静默着发呆。恰在此时,远处村居里,隐隐约约传过来了鸡鸣犬吠的声音;同时更有成串的牧童笛音,款款飞来,不绝如缕。此情此景,不约而同地要勾引出老法师心中无穷无尽的沧桑感慨来。
  
  与此同时,齐天坡猴国里好戏连台。就在瘸腿老二从泼皮顽猴们手中夺回了百宝行囊之际,老猴王也闻讯赶到报春台前面来了。那是有逃回猴国的庙猴和庵猴们给猴王通风报讯,这才惊动了猴王的大驾,来问罪那肇事的泼皮猢狲们。哼,老猴王特意请来的僧、俗贵客们,岂容贪财爱嘴的猴喽罗们轻易地来怠慢了嘛;一群不知好歹的猴头们!老猴王猴颜生怒,逼上前去,不问青红与皂白,把那跪地求饶的猢狲们一个个倒提了起来,朝那彩虹影下的万丈悬崖里,直扔了下去。这惊险的一幕,直看得张铁扇仙姑一行僧、俗人等目不忍视,魂骇魄离,纷纷闭上了眼睛。红尘境界中,何曾见过如此残忍狠毒的凶杀场面了嘛。
  
  瘸腿老二有意要去给老猴王劝场呢,立马就被武僧们拉住了。“老施主淡定,老施主淡定;别去管那猴国里的猴事!万一惹怒了老猴王,把老施主一块儿给扔下了悬崖,我们回去可没法向老神仙们交待了哟”!
  
  瘸腿老二虽是身怀绝技,却有着恐高症的缺陷。听了武僧们的规劝,便不由自主地打住了起来。再多的猴王和猴子们他自是不怕,而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看一眼让人头昏眼花;岂不是活活地要了他的老命。
  
  《世说新语》里有故事说:晋代著名的富豪石崇请名流们到金谷园里宴饮时,常令姬妾们站在一旁,轮番捧杯劝酒。遇到客人们有饮酒不干不给面子者,石崇便会当着客人的面,提刀来斩杀美人们。有一次邀请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赴宴;王丞相素不能饮,却又害怕石崇做坏了美人们,因而勉强干杯,喝得酩酊沉醉起来。王敦酒量颇佳,却故意不肯畅怀痛饮,存心要静观那石崇的杀人把戏。石崇先后斩杀了三个美人,而王敦仍依旧不为其所动。倒是王丞相看不过意,便责备王敦故意拿大,害人性命。王敦却不以为然地回答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乎?
  
  其实,齐天坡老猴王是在演猴戏给大家看。悬崖半壁上长满了千百年的古树和百年老藤;盘根错节,虬曲偃蹇,相互交缠,形成了一道天罗地网,横陈在悬崖上面。猴子们被老猴王扔下悬崖去时,它们不仅不会伤了性命,也不会吓落了猴魂猴魄,还一个劲儿地直乐乐呢。平日里,哪怕猴王不扔,它们也会牵扯古老藤蔓,纵身跃下悬崖,蹦极也似地玩儿着游戏,满够剌激的哟。更为奇特的是:在七色绚丽彩虹下面悬崖上,自古天生着一个宽敞的藏猴洞。洞口盖着藤萝,洞内流淌着山泉;哪怕数千只猴子们聚集在藏猴洞里面,也会显得绰尔有余。猴王们之所以敢于胡作非为,数次跑下庙潭湾来闹庵砸庙,都只因有恃无恐嘛。倘若武僧们真要打上了齐天坡猴国,猴子们先不用朝更高更远的深山上逃去;只须集群往藏猴洞里一撤,纵算你有千军和万马,也决无用武之地;奈何不了猴子们哟。
  
  你瞧:老猴王的猴戏总算演完了。七八只硕大的野毛猴子,全都被它一只不剩地掼下了万丈悬崖。嘿嘿,猴王出手,铁腕治猴;把肇事的猴子们统统送去见了阎王,出家人们总该满意了吧?张仙姑一行人等不知就里,都被那精彩绝伦的猴戏给惊呆了。出家人原本以慈悲为怀,以杀生为戒;这会儿眼睁睁地看着老猴王在作孽,真让人心中有如刀割一般地疼痛。尤其是张仙姑,老猴王扔下去一只猴子,她便跟着念一声“阿弥陀佛”;老猴王扔下去了七、八只猴子,她跟着念上了七八句“阿弥陀佛”,真是作孽哟!而有的武僧们却对此显得无动于衷;其麻木不仁的心态,也同样让人为之吃惊。哈哈!尊贵的老猴王,想扔就扔吧;把整座猴山上的猴子们全部都扔光了,三和庙和落红庵可以高枕忧了。石崇接连杀了三个美人劝酒,尚且打动不了王敦;猴王摔死猴子们,何足道哉;罪有应得嘛!
  
  然而,知道内情的猴子们,心态迥然不同。它们个个都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点儿的怜悯之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眼看着同伴们被老猴王给活活地摔死了,它们却没事猴儿也似地淡定,连猴屁都不肯放出来一个。情商欠缺到如此地步,难怪造物主要惩罚它们世世代代来做猴了哟。呵呵,张仙姑们大概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只不过是猴王和猴民们在上演双簧戏,来糊弄僧人们呢。人们总喜欢说:“猴乖不知解索,人乖不知死活”;事实又一次雄辩地证明:此话不假嘛!
  
  遥看前方,对面天桥山洒落夕阳的峰壑间,忽地飞过来一串串悠扬的木叶声。那阵阵凄美的音韵,那有灵有肉的音韵,飞山渡水,联蹁而来,仿佛是夕照里匆匆归巢的小鸟,看得出它们无形中金色的影子。
  
  瘸腿老二告诉大家:那是天桥山上寺庙里一位专职负责撞钟司鼓的老和尚,在吹奏《天桥暮鼓》的木叶曲牌呢。相传当年沩山上寺庙里,有位游方僧人,云游各地名山胜刹,辗转来到了天桥山圣地。没想到该位僧人在登上天桥山坡道时,不慎被一位村姑赶着下山的一头黑牯子牛挤下坡道,崴伤了脚;倒地呻吟,不能动弹了。善良的村姑立刻请来村民们,把那受伤的游方僧人搀回家,送水送饭,殷勤照料,丝毫不敢怠慢了他。村姑还特地到野鸡坪周家,请动瘸腿老二的祖上给那僧人扯上了草药,敷治伤口。那村姑会吹一口动听的木叶,能模仿山上各类鸟叫的声音,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远近闻名。听说有一年,村姑坐在金鸡洞前吹木叶,一连吹上三天三夜,把行将开唱的锦鸡给迷惑住了,一时忘了发声,使得山下的几个村寨免去了一次祸殃。什么祸殃啊?只因世代相传,百灵百验:只要天桥山上金鸡洞里的锦鸡一开叫,附近的村寨必要发生火灾,想躲也没法躲。
  
  那游方和尚足足在村姑家中养上了半年的伤。每时日闲来无事,他便跟着村姑学吹木叶。等到木叶学会了,伤也养好了,僧人和那村姑彼此间也产生了恋意。到后来,那游方僧人索性不再回到沩山寺去,就在天桥山庙堂里当了一位杂使僧人,专门负责撞钟和击鼓。因他没入天桥山寺庙内编制,故不受庙内清规戒律的约束,颇为自由和自在。除了撞钟和击鼓,那僧人便日日在天桥山寺外吹奏木叶,学人唱山歌,学百鸟啼鸣;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木叶曲牌,名叫《天桥暮鼓》,并在寺庙里流传了下来。说来也真是奇怪,在游方僧人吹奏《天桥暮鼓》曲牌的那些个岁月里,天桥山附近的三村五寨,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让人谈火色变的灾祸了。再到后来,天桥山寺庙里每到击响暮鼓之前,都要安排专职僧人来吹上一段《天桥暮鼓曲》,以避那金鸡洞中锦鸡的邪祟呢。
  
  听完瘸腿老二的叙述后,有个少见多怪的武僧呆头呆脑地地问瘸腿老二:老施主,那村姑和僧人的后事如何了啊?怎么不见你来分解了嘛。瘸腿老二见该位武僧听得入境了,便一脸坏笑地对他说:呆头鸟和尚,这还用问啊?男女搭配,念经不累,撞钟、击鼓也不会累。要知后事如何?不用分解,猜也能给猜出来;当然是男婚女嫁,生儿育女;同锅吃饭,同床睡觉了嘛!
  
  瘸腿老光棍的一席话,逗乐得众多武僧和两个小沙弥们,心跳嘣嘣如兔,脸儿红红似霞;嘻嘻,怪不好意思的哩!唯有张铁扇仙姑沉吟着不做声,如痴如醉地站在瘸腿老二身边,手扶住他背上的那只百宝行囊,不说话,不发笑;若有所忆,若有所思;心中秘密,不足为同行道也。
  
  木叶声歇,《天桥暮鼓》旋律戛然而止了下来。嗵!嗵!嗵!第一轮暮鼓渐次被地敲响了。那沉闷的鼓声,一波接着一波地在深山幽壑间共鸣着,仿佛在给那轮下山的夕阳敲响了下台的锣鼓。去吧,去吧;上台总有下台时,赶明儿早晨再来亮相嘛。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微小说:跌入梦中 下一篇:微小说:重逢无期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