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宗教信仰

作者:郭沫若 字数:5652 阅读:100 更新时间:2016/06/09

杜甫的宗教信仰

  杜甫曾经以“儒家”自命。旧时代的士大夫尊杜甫为“诗圣”,特别突出他的忠君思想,不用说也是把他敬仰为孔孟之徒。新的研究家们,尤其在解放之后,又特别强调杜甫的同情人民,认为他自比契稷,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怀抱,因而把他描绘为“人民诗人”,实际上也完全是儒家的面孔。其实杜甫对于道教和佛教的信仰很深,在道教方面他虽然不曾像李白那样成为真正的“道士”,但在佛教方面他却是禅宗信徒,他的信仰是老而愈笃,一直到他的辞世之年。
  
  关于宗教信仰这一方面的实际,完全为新旧研究家们所抹杀了。姑且把新近的见解,举出一二例如下,以见一斑吧。有人说:“他(杜甫)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王屋山、东蒙山的求仙访道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冯至《杜甫传》41页),又有人说:“道家和佛家思想,在杜甫思想领域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在他的头脑中,佛道思想只如‘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特别是佛家的思想。”(萧涤非《杜甫研究》50页)这些研究杜甫的专家们,对于杜甫现存的诗文,是否全体通读过,实在是一个疑问。
  
  我现在想让杜甫自己来反驳他们的主观臆断。
  
  先从道教说起吧。杜甫在天宝三年(744)和李白相识以前,早就有求仙访道的志愿和实践了。晚年的回忆诗《壮游》里面有这样几句:“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这是说他在开元十九年(731)二十岁时南游吴越,已准备浮海,去寻海上的仙山——扶桑三岛。这愿望没有具体实现,直到晚年都还视为“遗恨”。这难道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吗?
  
  他快要去世的一年,在湖南境内做的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注家多认为是杜甫的绝笔,虽然并不是那样,但离死期已经不远了。那诗的最后四句是: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他相信炼丹修道的葛洪(抱朴子)八十一岁死时一定是“尸解”了。葛洪炼就了金丹,因而成了仙,而他自己丹砂没有炼成,成仙无望,故不得不痛哭流涕,像霖雨一样,泪下不止。请看他对于神仙的信仰是怎样坚定!许靖是另外一回事,《三国志·蜀书》中有传。他是一位“先人后己”的人,曾避难交趾,亲属死亡几尽;后入蜀,做到刘备的太傅兼司空,诸葛亮也特别尊敬他。杜甫诗中提到许靖,是说他安排“家事”难得像许靖那样周到;再就是许靖终于入蜀任职,自己则在功名方面也一事“无成”,故也成为“涕霖”的一种因素。这四句诗是说自己出世入世都没有成功,因而使他伤心。除去入世的一面,他相信炼丹服药可以成仙是至死不变的。这一层信念的坚定,超过了身为道士的李白。李白在去世前从迷信中觉醒了,而杜甫则一直没有觉醒,这是值得注意的。
  
  如上所述,可知杜甫的求仙访道早在与李白相遇之前,而他迷信道教,至死不变,更笃于李白。或许有人还难于相信,以为证据不够充分吧。那我就不怕读者厌烦,要把这方面的证据再举出一些。
  
  杜甫早年的诗作,遗留下来很有限,和李白相遇以前的诗中,如《题张氏隐居二首》之第一首,《已上人茅斋》,《临邑苦雨,黄河泛滥》等诗中都含孕着道家的气息,请读者就原诗去领略。在与李白相遇以后,最早《赠李白》一诗中叙述到两人对于道教的关系: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这里也说明在与李白相遇之前自己早有意于求仙访道,但所“苦”的是缺乏办“大药”的资本。“大药”是什么呢?就是要从水银矿的丹砂中提炼出金丹,服食了便可以成为仙人,长生不死,遨游太清。两人相遇之后,深感志同道合,杜甫想炼“大药”,李白想“拾瑶草”。“瑶草”又是什么呢?“瑶草”就是灵芝草。这东西,道家者流认为服食了可以延年益寿,但要采访到手是不容易的。对于灵芝,也同对于丹砂一样,杜甫一生中都在追求,在他的诗里面留下了一连串的追求脚印,从青年时代一直到老。
  
  (一)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
  
  ——《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二)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
  
  肘后符应验,囊中药未陈。
  
  ——《寄张山人彪》
  
  (三)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
  
  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
  
  ——《丈人山》
  
  (四)交趾丹砂重,韶州白葛轻。
  
  幸君因估客,时寄锦官城。
  
  ——《送段功曹归广州》
  
  (五)远惭勾漏令“勾漏令”即指葛洪。葛洪曾求为勾漏县令,以便于向交趾采集丹砂。其地在广西的东南部,离越南不很远。——作者注,不得问丹砂。
  
  ——《为农》
  
  (六)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
  
  ——《陪章留后宴南楼》
  
  (七)衰颜欲赴紫金丹。
  
  ——《赴成都草堂五首》之四
  
  (八)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
  
  ——《游子》
  
  (九)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
  
  此生随万物,何处出尘氛?
  
  ——《观李固山水图三首》之二
  
  (十)懒心似江水,日夜向沧洲。……
  
  豪华看古往,服食寄冥搜。
  
  ——《西阁二首》之二
  
  (十一)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
  
  养生终自惜,伐叛必全惩!
  
  ——《寄刘峡州伯华使君》
  
  (十二)岂辞青鞋胝?怅望金匕药。……
  
  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
  
  ——《昔游》
  
  (十三)秘诀隐文须内教,晚岁何功使愿果?
  
  更讨衡阳董炼师,南游早鼓潇湘柁。
  
  ——《忆昔行》
  
  (十四)往与惠询辈“惠询辈”:晋代名僧惠远与道家许询,借此二人以代表释道两家的道友。——作者注,中年沧洲期。
  
  天高无消息,弃我忽若遗。……
  
  咽漱元和津,所思烟霞微。
  
  知名未足称,局促商山芝。
  
  ——《幽人》
  
  (十五)我欲就丹砂,跋涉觉身劳。
  
  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
  
  或骖鸾腾天,聊作鹤鸣皋。
  
  ——《送重表侄王评事使南海》
  
  以上举了十好几例,基本上是按着年代先后叙列的,可以看出杜甫从年轻时分一直到他临终,都在憧憬葛洪、王乔,讨寻丹砂、灵芝,想骑白鹤、跨鲸鳌、访勾漏、游仙岛。他是非常虔诚的,甚至于想成为彻底的禁欲主义者(“伐叛必全惩”)。由于办不到,他埋怨妻子的牵连、家事的累赘,在临终时公然涕泗滂沱。这怎么能够说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有如“昙花一现”呢?
  
  如果一定要说是受了影响,那倒可以更正确地说:李白和杜甫的求仙访道,都是受了时代的影响。不要忘记,唐朝的统治者姓李,他们把老子李耳(所谓“李老君”)奉为鼻祖,在极力推崇道教。特别是唐玄宗李隆基,他更是迷信神仙符箓的胡涂大仙,他的尊号是“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不已经就“玄之又玄”了吗?生在这样时代的士大夫阶层,无论是想做官或想出世,都不能不受时代思潮的影响。不仅李白和杜甫而已,所有盛唐的诗人如王维、高适、岑参等等,都有同样的倾向。更不仅是诗人,当时的画家、音乐家、舞蹈家也都受了同样的影响。所谓《霓裳羽衣曲》难道不就是求仙访道思想的音乐化或舞蹈化吗?
  
  杜甫是淑世心切的人,以契稷自比,想拯济天下苍生,但朝廷既重视道教,即使不是出于信仰的虔诚,你也非歌颂道教不可。不要忘记,杜甫在天宝十年(751)曾经奏献《三大礼赋》,一时受到唐玄宗的欣赏,杜甫也视以为无上的光荣。在他的诗里面屡屡提到他所认为光荣的这件往事。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莫相疑行》
  
  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
  
  ——《壮游》
  
  这是多么得意呀!因此,他很在自负:“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适相赠》),“赋料扬雄敌”(《奉赠韦左丞》),他的《赋》可以和司马相如、扬雄抗衡,所指的主要就是这《三大礼赋》了。
  
  《三大礼赋》到底是怎样的性质呢?都是十足地歌颂道教的东西,今天读起来,实在令人难受。
  
  早在天宝九年十月,大骗子太白山人王玄翼向唐玄宗李隆基说,他看到了“玄元皇帝”,“玄元皇帝”亲自告诉他,在宝仙洞里有《妙宝真符》。李隆基派遣大臣去寻找这项《真符》,果然找到了。于是便朝献太清宫,并朝享太庙,合祭天地于南郊。杜甫“不觉手足蹈舞,形于篇章”。于是便呈献了《朝献太清宫赋》,同时又呈献了《朝享太庙赋》和《有事于南郊赋》。这就是所谓《三大礼赋》。作赋的灵感是从骗子道士太白山人王玄翼那里得来的,杜甫的研究家们似乎把这事完全丢在脑后了。
  
  尽管是令人难受的陈腐文字,为了把问题弄清楚,不能不加以探讨。姑且把《朝献太清宫赋》作为一个解剖的对象吧。
  
  什么是“太清宫”?那是西京长安崇祀老子的地方。唐高祖李渊既尊老子为鼻祖,高宗李治以乾封元年(666)更尊称之为“玄元皇帝”。(中学生文摘 www.fox2008.cn)玄宗天宝二年又上尊号为“太圣祖”。依据道教的说法,有所谓“三清”,即“圣(人)登玉清,真(人)登上清,仙(人)登太清。太清有太极宫殿”(《太真经》)。老子是至上的仙人,所以崇祀他的地方便称为“太清宫”。但在东都洛阳的老君庙,则别称为“太微宫”。两者都是当时至高无上的神庙。
  
  杜甫在《太清宫赋》中大捧而特捧其“天师张道陵”,说什么“列圣有差,夫子(孔丘)闻斯于老氏”。以契稷自比的圣人之徒,为了谄媚皇家,在这里降身为张道陵的小徒孙子了。我们要知道,在唐时老子的地位是在孔子之上的。老子是“玄元皇帝”,孔子则只封为“文宣王”,在初只是配享周公旦的。杜甫于老子与孔子有所轩轾,这也是时代使然。
  
  当然,我们也不要忘记,在《朝享太庙赋》里面也有讥刺方士的话:“孝武之淫祀相仍,方士奋其威棱,以轻举凭虚。”注家认为,是借汉武帝来对唐玄宗进行谲谏。其实这又是另一种方式的投机。开元初年在姚崇、宋璟的影响之下,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排斥佛老。例如,开元二年沙汰(淘汰)僧尼,以伪妄还俗者万二千余人。禁止创建佛寺,命令百官家毋得与僧尼道士往还。又如开元十三年改“集仙殿”为“集贤殿”,谓“仙者凭虚之论也,贤者济理(治)之具也”。当年并曾禁州县更献祥瑞。杜甫是有意投这个已成往事的旧机,称颂唐玄宗是远远超过了汉武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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