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屋顶的房子

作者:曾正伟 字数:3170 阅读:197 更新时间:2016/06/09

没有屋顶的房子

父亲在的日子,我从来都不承认自己家很穷。但往事真的不堪回首。我若说,自己曾经住过没有屋顶的房子,恐怕没人相信。但这的确是真的。
  
  打我记事起,我们一家七口就挤在两间屋子内,其中一间叫“新房子”,另一间是厨房。所谓“新房子”,其实是父亲迎娶母亲时盖的,其年代要比厨房久远得多。因为它是当时全家族最新的房子,所以称为“新房子”。“新房子”这一名称,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从没改过,一直延续到拆除它为止。而厨房是父母有了我们几个孩子后才盖的,所以,要比“新房子”新的多。新房子和厨房一北一南并排立于我家的打麦场上,二者相距不到一丈。两间房屋除了住人外,又同时都用作库房。
  
  新房子是一个小两间,有两道横梁,横梁看上去还算有些样子,可椽子和榻子就没法看了。屋顶的椽子是用一根根手腕粗细的木棒锯开后铺上去的。也就是说,一根椽子一锯两半,一根顶两根用,间距也很大,椽子显得疏而短。从后脊向前延伸,椽子的长度根本够不着前檐,就用两道横梁搭接三次,才可以伸至前檐。而榻子则是山里的毛毛刺。毛毛刺是一种低矮的野灌,通身带刺,连好柴禾都算不上。而将它用作榻子,这简直就是父亲一种无奈的创举。毛毛刺杂乱无章地铺于椽梁上方,仿佛一堆带刺的乱麻。屋顶没打仰衬,人睡在炕上,常有吊吊灰掉入眼框里,磨得眼睛生疼。就这样,我们年复一年地栖居于这样的房子里。据说,我家还是全村相对富裕的好人家。
  
  与“新房子”相比,厨房就显得体面多了,无论是它的椽梁,还是它的榻子。厨房是一个单间,其椽子是碗口粗的白杨木,不但很粗,也很长。从后脊到前檐根本不用搭接,一根椽子就可以贯穿进深。横向上,彼此之间也很密。横梁是一尺多粗的黄花松,虽然也有裂缝和结疤,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美观和使用。榻子则是用一公分薄厚的木条铺设的,不但结实,也很整洁。
  
  父亲在决定搬迁的时候,因为没有椽梁和门窗,便将相对好一些的厨房揭了盖,用拆下来的旧椽子来盖新屋。椽子和横梁拆下来还能用,但窗子一拆就散架了。这扇破旧的窗子,让身为木匠的父亲拾掇了好长一段时间。厨房被揭了顶盖后,便如一尊扭曲的废城墙一样,我对它的记忆也永远地锁定于这一认识上。
  
  厨房虽然没了屋顶,但仍是我和哥哥的住所。厨房除了我和哥哥睡觉外,依然用于做饭。白日里的厨房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没了顶盖的掩映更显苍老;而夜晚里的厨房犹如一头可怕的怪兽,墙头参差不齐又显狰狞。起初,我是很不愿意住在这种没有屋顶的房子里的。但母亲哄我说,男孩子应该大度一些。你总不能让你的姐姐和妹妹住在这没有屋顶的房里吧!无奈之下,我和哥哥便从此睡在那间没有屋顶的厨房里,而且一住就是三个多月。在这期间,我几乎一天一个愿望。我总是盼望着新居早日能够落成。也不知没有屋顶的厨房能不能容下自己的一百多个愿望,只好祈求它的四壁能够一天天长高,就像成长中的我一样。
  
  好的是,当时是夏天,除了打雷下雨,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七十年代中叶已经很少能见到野兽了,更别说让人听而生畏的狼群了。
  
  住在没有屋顶的房里和住在有房顶的屋内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反正睡着了都一样。区别就在于早上稍微显得吵一点,晚上略微感觉凉一些。(心灵驿站 www.fox2008.cn)吵声来源于鸡犬相闻的村庄和鸟欢雀噪的荒野,而凉气发自于弥漫天空的夜风和清晨凝结的露水。明月初照的晚上,夜幕往往是沉寂的。露宿夜幕之下,不但可以赏月、观云,还可以数星星,当然也不影响做美梦。我的美梦不光是萦绕于梦境中的那些幻想,还包括我日益剧增的憧憬和渴望。可以说,这间没有屋顶的房内装满了自己做不完的美梦;也可以说,这间开着巨大天窗的厨房发散了自己所有的思绪。渐渐地,我默认了这间没有屋顶的居所,也养成了仰望夜空的习惯。有时,我甚至觉得没有屋顶反倒好了。因为我不希望有一片屋顶遮挡自己的视线,更不希望它将我的美梦局限于方寸之内,而是希望自己的美梦能够自由地飞翔。躺在天宇之下,可以聚焦自己的瞳孔,目送北斗,窥观七仙;也可以放任自己的思绪,搭乘流云,遨游太空;甚至可以伸出自己的双手,触摸星辰,探摘月桂。
  
  然而,天公不作美也是常有的事。有时,清晨凝露了,美梦便被打醒了;有时,半夜下雨了,美梦便被浇湿了。雨帘中,我的整个世界都是湿的。我们只好抱着铺盖和没做完的美梦挤到“新房子”里。最担心的还是那句俗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种事赶巧被我们碰上了好几次。一连几天的连阴雨浇得我和哥哥无处栖身,只好四处打游击,东家一宿、西家一夜地蹭宿。但奇怪的是,挤在别人家的土炕上,我怎么就做不到自己向往的美梦呢?所以,我宁可露宿于没有屋顶的居所,也不愿栖身于看不见天空的邻舍。如能做到美梦的话,我愿意夜夜都去别人家蹭宿,哪怕屈就于别人家的屋檐之下!
  
  等到天放晴的时候,我家的案板和锅盖便被雨淋得变了形。因为案板和锅盖都是木质的,木头之间都是用胶汁粘连的。面板和锅盖一经雨淋日晒,便开胶裂缝,木块之间形成一道道筷子宽窄的缝隙,木板两头也开始朝上卷翘,看上去简直就不是一个案板或锅盖了,倒像一个小小的排筏。而铁锅,更是被雨水蛀蚀得锈迹斑斑、面目皆非了。
  
  厨房的墙角立着一口水缸。缸里盛满了一日三餐不可缺的饮用水,但在太阳的暴晒下,只三两天的功夫水就变臭了。也许是在适宜的温度下,细菌滋生得快,生长得也快。有时,草屑、灰尘,甚至鸟屎都会掉入缸内。而更多的时候,缸里会漂浮着红红的水虫。它们游动起来,常常折卷着柔软的身躯,仿佛这盛满了饮用水的水缸就是它们肆虐的天下。若将发臭的水缸腾洗干净,缸角密集的水虫就会引来成群的家雀,甚至包括刚刚会飞的雏鸟。
  
  在那间没有屋顶的厨房里,我住了一百多个夜晚。它就如一张打捞岁月的网,装满了我露宿天幕的梦想;它又如一部记载天气晴雨的黄页,凝聚了我曾经勃发的一百多个愿望。也许,那深邃的夜空和密集的雨帘只是我印象中的一少部分,而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不堪回首也罢,记忆犹新也好,反正那种记忆和感悟都如儿时的摇篮一样,成为我一生永远挥霍不完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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