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

作者:佚名 字数:5512 阅读:109 更新时间:2016/06/09

枕头

娘给我们缝了两个枕头,先前她问我们喜欢什么形状。我说星星,姐姐说月亮。娘把新枕头拿到里屋的时候,姐姐正在对面的山上挽起裤脚埋头砍柴。我眯起眼看见姐姐背上的背篓装满了笑盈盈的阳光,在我眼前晃闪闪的。
  
  我笨拙地抱过两个沉甸甸的枕头,上下掂了掂。娘从红红火火的灶台旁转过来看着我笑:“谷子的斤两都一样的。”我往对面山上看了一眼,又抱着枕头,默不作声地试探着走下三级阶梯。姐姐在金蝉子的叫声中满头大汗归来,娘卸下沉沉的背篓递给她一块白白净净的布帕子。姐姐的月亮枕头比我的颜色明丽一些,睡起来也似乎要舒适得多。那天晌午,娘从烟熏的厨房里端出菜满足地笑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嘟着嘴看着姐姐呼啦呼啦地吃饭,在娘和姐姐的劝告下怎么也不肯吃一口。
  
  前些天,娘带来一个年龄和姐姐差不多大的白皮肤哥哥,说是二表叔的亲戚,来家玩半天。姐姐教他踢毽子、跳橡皮筋、喂鸡吃食、在阳光下响亮地用木棍敲打潮湿的衣服。白皮肤哥哥做不来这些,娘说他是城里来的。他只得看着姐姐做,呵呵地在一旁笑。娘让我们带哥哥去外面摘点野花,姐姐说不好吧,外面太阳大,白皮肤经不住晒。我连说哪里不好,哥哥愣了一下,也答应同去。我家院子后面是自家的荷塘。哥哥跟在我们后面不停地挠着小腿,姐姐说这里本来就很多野草来不及清除,走走就惯了,哥哥在后面“哎哎”地答应着。今年荷花开得比去年好,姐姐自言自语。哥哥也从草丛跳了下来,这能摘吗?我回头看看后面,枯燥的风吹得家门半掩半开,好像四周的花草都要朝着它聚拢去。我小声咕噜着“行吧行吧”。不行啊,妹妹!姐姐在后面大声地冒出一句。“娘说摘野花的”。姐姐看着哥哥的模样有些无可奈何。池里荷花正是长得水灵灵的时候,像脱去包装之后闪闪的冰激凌般诱人,尤其是在这样难熬的炎夏。我趁姐姐沉默的当儿赶紧跳到池子旁,伸出手够了好半天才摘到。喏,给你咯!我笑嘻嘻地递给白皮肤哥哥。姐姐在后面也一哽一哽地应着,哎……你就收下吧,收下啊。哥哥犹豫了好半天才把那朵荷拿在手里。
  
  晚饭过后,娘去照看荷池。娘的眼好不精明。我听到娘的步子往里屋匆匆地逼近。她站在门口脸都涨得通红:“是谁把那荷花给摘了一朵?!”娘那张曾经惹人怜的美玉一般的脸皱起千根细小的青筋。“这可是给你俩读书用的。别把它当玩意儿乱摘!”姐姐听罢,放下手中的活转过头来,手上扯着破破烂烂的粗布条。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像只被射中的鸟般一动不动。“是不是你摘的?”娘一口就咬定是我干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黑眼珠仿佛两个黑洞洞而望不到底的枪口。“娘”,姐姐的声音像一阵烟在我背后升起,“是我干的,不关妹妹的事”。娘那亮闪闪的目光顿时黯了下去,像被开关控制着熄灭了刺眼的光芒。“你过来。”娘的声音小到连我也听不清。待到娘和姐姐走出了里屋,我还呆呆地坐在床上,死死拽着娘给我缝的枕头,好长时间没眨眼,直到逼出一点星光似的泪花。
  
  眼看到了8月,姐姐还是那样玩命般砍柴却不肯带一块布帕子,我依然冒着烈日望着似被火星子穿过弯曲脊背的姐姐,等着她让家里冷漠的灶台再一次兴旺起来。夜里好长一段时间,姐姐枕着月亮味儿的金谷和我说着梦话直到三更,仿佛一个坚韧的战士久久不愿安然睡去。每一躺下,脑门后便落了一头的厚重,闭上眼听着姐姐的呢喃,仿佛走进了一片金色的谷堆,细密的光线依然像穿针线一样透过姐半弯的身体。
  
  娘在一天中午竟让我们惊喜了一回,她做了好一大桌子的菜。端来最后一盘香葱炖蹄花时,娘顺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油渍,咧开嘴巴笑着让我们快吃。我和姐碰了碰筷子,三下两下就开始夹菜。娘边吃边咕噜着说,你们可得吃好啊。说完还顺带给我和姐夹了块肥得流油的肉。我和姐平常最好吃,小时候姐还不如现在懂事,常常和我争吃的、玩的,被娘说服教育了好几年才慢慢变得温顺勤劳。可现在我们都默契地说吃饱了,想下桌。这天中午的阳光打在头顶干燥的茅草上透下来,映在新鲜的菜上一圈一圈的,似光晕。娘叫住我们,让我们坐好。她也放下了筷子和碗看着我俩:“眼看就要到9月,你们都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可娘手里头只够交一份学费的钱,恐怕……”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那肯定没我的份了。姐比我踏实,比我能干,比我懂事,我那时啥也不懂,就精通玩、吃,整天肆无忌惮张狂大笑,等到邻家大婶放着狗来追,也是边跑着边收不住口。娘面向姐,我从凳上下来,蹲着抠地上的泥巴玩弄。“哎,秀啊。这学,娘看你别上好吧?把这机会给妹妹?”娘的这番话我愣是没反应过来。转头、仰望,姐跟我一样呆了的表情。“娘啊,这是为什么!我不要去上学,我要待家里玩!”我不满意了,抢在姐颤抖的双唇冒出话语之前。“老幺、秀,娘是这么想的啊,秀都12了,过了上学年龄,前些年本来准备送秀去,但偏碰上干旱,庄稼收成不怎么好,这事就给搁到了现在。老幺刚满7岁,还淘气,在家帮不了娘的忙,只知道瞎胡闹,送去上上学,恐怕也能学好一些。秀,你就不同了,你比……”娘像念经一样唧唧歪歪挠得我耳根子痒。姐没听完娘的话,就从凳子上下来,跑出屋子,眼看着转个弯就不见了。娘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突然像解开心结似的继续吃了起来。
  
  那一晚上,我抱着星星样的谷枕呆坐在床上等姐回来,娘拉了灯把我按进被窝:“你姐老早就回来了。今晚她和娘睡。你快歇着啊。”这一字一句像从汗水里跑出来的,疲惫而无奈。我在窄小的床上翻来翻去,那时还童真的我莫名感到一阵像海浪般难以抵挡的力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慌乱地睁开眼,身边满满地萦绕着汗的味道,侧过耳,依然听得到永不休止的蝉鸣,这才安心地确定又被拉回了现实中来。
  
  任凭我怎么闹,娘还是一家之主。她每晚挑灯夜干,把她的希望织进我的行囊。娘说我这一去就住那儿,有老师会照顾,恐怕好几年才得以回来。我一听就慌,从没离开过娘超过半天时间,才7岁的我就要去践行娘口中说的伟大“使命”,那该有多么无助。我实在想不通,姐能照顾自己,能洗衣洗碗,什么事都能包揽,娘怎么就让我去上学。走的前一夜,我还是一个人睡,这星星味的谷子似乎发了酵,让我久久睡不着。我就有一瞬间地以为娘是不要我了,那一瞬间就成了我离开后好几年的认知。
  
  我已多日不见姐的身影在对面的半山腰上来往,也多日听不见姐直到三更才歇停下来的梦话。那月亮味的谷子竟在记忆中变得荒芜和苍凉。我带着诸多疑惑和误解,终是被娘送到车站,托一个镇上的熟人带我离去。背上的包装满了一个个月夜下的故事,摇着摇着便晃白了娘的头发。娘一直仰起头对着车内的我不停说着。娘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被这种害怕和恐惧所占据的双眼已没有了往日的自在,我那枕着月亮说梦话的姐姐也没有来送我。娘说,姐生病了,我不太相信地“哦”了一声。脚下一声声烦闷的噪声响起,娘的手始终不肯放开,语速比先前更快。我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开始一种只属于7岁孩子的不知所措。我被这晃晃的车玩得晕头转向,靠在娘的熟人的怀里无可奈何地睡了。
  
  直到半年后我才学会写一封完整的信。我第一封信就是写给姐的,问她为什么不来车站送我,为什么半年来不给我写一封信……这些“为什么”不时冲击着我幼时离家的大脑,索性在思乡的漫漫航线里爆发成一颗颗星粒,装饰着求学的夜空。
  
  正是这样疑惑又不自禁的思念,让我写成第一首诗,那已是姐年失意的年龄——12了。我把诗写在语文书的前页,却没寄给娘。这几年和娘的联系越来越少,从前在信里还能从歪歪扭扭的字里读出一些有关姐的信息,现在空洞得不知说什么好,就不停说着家里那日益健壮的禾苗。寝室老师说回家要写申请,因为我上的学校是全封闭式,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方,久而久之看着便有些厌烦。我的字时常练着,从最初老师毫不留情评价的“火星文”到现在依然吝啬的“勉强可以”,我已在字里行间无数次倾注新鲜的血液。我和室友在过去的这几年,每天数着有多少星星围着月亮发光。学过很多文章,也借过很多书,娘的一片苦心也终于明白。我欢喜地填完了申请表,带着班主任的签字背着大包走出门卫大叔的目光。
  
  汽车轰隆隆驶到了站台。我坐着船到了对岸,背着包挤在人潮涌动的沙滩上。我在田间小路纵横飞扬地跑啊跑,发现家乡真的变了不少。这次回来我没跟娘说,在县城里用积攒的钱买了几份特产就上了归家的车。我踏在厚土积存的泥地上,脚底传来一阵清凉。“娘”面前那个背对着我已是满头花白的人竟是我的娘。那熟悉的背影看得我双眼迷乱,遗憾与悲伤在风中被尽情滋养。我再叫了一声,她终于转过身来,带着一双惊讶而呆滞浑浊的眼睛对着我上下打量。“老幺……是老幺啊!”娘那哑了的喉咙里,声音变得那么不确定,仿佛她已不怎么记得却又在心里深深记得。
  
  “姐呢?”我放下包,向娘后面张望。“你姐她……她病着”。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其中。我带着一份解脱回到熟悉的地方,竟不知是这番景象。姐依然像多年前那样枕在月亮味的谷子上。她面前是一碗已风干了的药水,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姐瘦了不少,已看不出原来的她是多么能干勤劳。姐的眼神很迷茫,漫无目的地伸向某个未知的远方。我一直叫着“姐,姐”。她却还是那副模样,我怕她已经不认得我,在娘窄窄的怀里失声痛哭。
  
  那年我对娘说我不读书了,娘没再逼我。
  
  来年初夏,我带着姐姐去对面半山腰看太阳。姐挣开我的手向远处跑,我还来不及追,就恍惚看见姐似乎是一朵被阳光释放出的月亮花,那光一闪一闪,不住地摇曳在我面前。后来我像那年12岁的姐姐一样,任光线穿过我半弯的腰和孱弱的肩膀,一次次让家中冷漠的灶台兴旺起来。
  
  姐抱着月亮味的枕头常常站在一块宽敞的大坝上看远方的树林,她不知道绿树背后的路会伸向何方,只是不停地望。我和姐姐睡在床上,闻着耳际旁醇厚的谷香,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我一个人闭着眼,每一晚向姐说着不一样的梦话。有时不知从哪里开始又不知在何处停下。半夜醒来,姐总是在一片万籁俱寂里张着凄迷的双眼。
  
  那年春节放鞭炮,娘从镇上买来了几根,在满目疮痍的天台上孤零零地放着。姐靠在我的肩上看着夜空,数不清的星星在围着一个月亮发光。姐似乎被轰隆的声音吓到了,竟抱着我大哭大叫,还把多日未剪的长指甲嵌进我厚实的棉袄里。那火星子蹦跳着,竟从娘的手中挣脱,飞出了离家好几里远的地方。姐的生命仿佛就像这欣然却迷茫的火焰,竟于一片繁乱中跌落在故乡腐朽的小池塘。
  
  那星星味、月亮味愈发浓厚。每晚,我与姐从半山腰看柴的场景中恋恋不舍地醒来,贪婪地吸取披散的发丝里弥留的芬芳,一丝丝缠满了多年未了的梦话陪伴我一直挨到天亮。
  
  后来娘教我绣枕头。我绣了无数个放在床边,在时光里枕着姐的笑音久久不愿睡去。那些往事恰似梦中错过的香味,沉淀在落寞的山山岭岭。我无数次对着月色苍凉的金谷重复那些梦话,仿佛多年前姐陪着我的那些晚上。
  
  姐,你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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