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散文-疯人2
纪伯伦散文-疯人2
和平感染
一枝开花的树枝对他边上的树枝说:“这真是沉闷而空虚的一天。”另一枝树枝说:“这一天的确沉闷而空虚。”正在那时一只麻雀飞来落在其中一枝树枝上,又一只麻雀停在了边上。其中一只麻雀尖声尖气地说:“我的配偶离开我了。”另外一只麻雀也哭诉道:“我的配偶也走了,再也不会来了,谁在乎呢?”然后两只麻雀就唧唧喳喳地骂开了,不久他们打起来了,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噪音。突然又有两只麻雀从天而降,它们安静地待在那两只躁动不安的麻雀边上。于是安宁来了,和平来了。然后四只麻雀成双成对地飞走了。之后第一枝树枝对他邻近的树枝说:“那真是声音的急转直变。”另一枝树枝答道:“你会怎样称呼呢,现在既安静又宽敞。对我来说,如果空气上层能保持安宁,住在下层的也能保持和平。你别在空中晃动得离我那么近好吗?”第一枝树枝说:“噢,为和平着想,在春天未完之前,或许可以吧。”然后他随着一阵劲风而摇曳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大河
在卡迪沙山谷有一条大河流过,两条小溪在这儿相会了,他们交谈起来。
一条溪流问道:“朋友,你怎么来的,你一路上怎么样?”另一条回答道:“我的路途中障碍最多了,磨坊的轮子坏了,以前把我从沟渠里导向农作物的农场主死了。我排泄脏物,挣扎着流下来。而那里的人什么都不做,只晒太阳。你的路呢,朋友?”
这一条回答说:“我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我从芬芳的花丛里和羞涩的杨柳边倾泻而下,男人女人用银杯饮用我,小孩在我身上划动着玫瑰红的双脚,我周围总有笑声,还有甜美的歌声。很抱歉,你的路途不是很快乐。”
这时大河洪亮地说道:“进来吧,进来,我们要去大海。进来吧,进来,别再说了。现在和我一块走吧。我们要去大海。进来吧,进来,在我这儿你们会忘记迷惑,你们会忘记心情不论忧伤的还是快乐的。来吧,进来,当我们到达母亲海的中心时,你和我都会忘记我们以前的路。”
两个猎人
五月的一天,欢乐和悲伤在湖边相遇了。他们互相致意问候,然后在平静的湖水边坐下谈心。欢乐谈起了世上的美景,山林间日常生活中的奇迹,以及黄昏黎明时分听到的歌声。悲伤开口了,他完全赞同欢乐所说的,因为悲伤知道时间的魔力及其魅力。悲伤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山间的五月天。欢乐和悲伤谈论了很久,他们很赞同彼此所知的一切。这时两个猎人打湖对岸经过,他们望过水面,其中一个说:“我很纳闷,那两人是谁啊?”另一个人接道:“你看见两个?我只看见一个啊。”第一个猎人说:“可是那里有两个啊。”第二个说:“我只看见了一个,湖里的倒影也只有一个啊。”“不,是两个。”第一个猎手说,“水里的倒影也是两个啊。”第二个又说了:“我确实只看见了一个。”另一个又说:“我很清楚地看见了两个呢。”直到今天,一个猎手说另一个看见了重影。而另一个说:“我的朋友有点瞎。”
我如何成为疯人
你问我,我是如何成为疯人的。事情是这样的:早在众神诞生之前,有一天,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我的面具被偷光了——整整七副面具,那是我自己打造的,并戴了七生七世——我光着脸跑过拥挤的大街,喊道:“小偷,小偷,该死的小偷!”
男男女女都嘲笑我,有人因害怕我而跑回了屋。当我到达集市时,一个年轻人站在房顶喊道:“他是个疯子。”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太阳第一次吻了我毫无遮掩的脸。太阳吻着我赤裸的脸庞,这还是第一次呢,我的灵魂受到了感染,燃起了对太阳的爱,我再也不想戴面具了。
恍惚中,我哭喊道:“请保佑,保佑偷我面具的小偷吧。”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疯子。在疯狂中,我找到了自由和安宁:孤独的自由和因不被世人了解而产生的安宁,因为那些了解我们的人给我们束缚。但是,不要让我因这种安宁而过于骄傲。就算是一个置身牢笼的小偷,相对于另一个小偷,他也是安全的。
上帝
从前,当我第一次颤抖着双唇想说话时,我登上圣山,对上帝说道:“主啊,我是你的奴隶。你深藏的意愿就是我的原则,我要生生世世服从于你。”但上帝没有回答,只如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一千年过去了,我再次登上圣山,仰望着上帝说:“造物主啊,我是你的作品。你用黏土塑造了我,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但上帝没有回答,只是像无数敏捷的翅膀急驰而过。
又一千年过去了,我登上圣山,对上帝说道:“神父,我是你的儿子。由于你的慈爱我来到了这世上,通过爱和膜拜,我将继承你的国家。”上帝没有回答,只是如笼罩远山的薄雾般消失了。
又一千年过去了,我爬上圣山,对上帝说道:“我的神啊,我的目标,我的归宿,我是你的昨天,你是我的明天。我是你泥土里的根,你是我天空里的花。我们共同生长在太阳下。”上帝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甜蜜的话语,他拥抱我,如同大海拥抱奔流而下的小溪。
我下到山谷,下到平原,上帝也在那里。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并不是我看起来的那样,不过表面穿了件外衣——一件制作精良的外衣,它使我免受你的责问,使你不至于被我忽视。
我的朋友,我身体里边的“我”住在寂寞的房子里,它将永远待在那里,不被察觉,不可接近。我不求你相信我所说的和我所做的——因为我身轻言微,我只是在声音里加入你的思想,而我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将你的思想付诸行动。
你说:“风吹向东边。”我应道:“是的,它是吹向东边。”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想着的不是风而是海。你无法领会我漂浮于海的思绪,我也不想让你读懂,我要独自面对大海。
我的朋友,白昼和你同在,黑夜与我共度。我谈到了在山上跳舞的白昼,迷失在山谷里的紫色阴影,因为你听不到我黑暗中的歌声,也看不见我迎着星辰拍打翅膀——我情愿不让你听见,不让你看见。我要独自面对黑夜。
当你升入天堂,而我下到地狱时——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你对我喊道:“我的伙伴,我的同志。”我回应道:“我的同志,我的伙伴。”——我不想让你见识我的地狱,火焰会灼伤你的双目,烟尘会熏呛你的鼻子。我太热爱我的地狱了,以至不愿你来此造访。我想独处于我的地狱。
你热爱真理、美好和正义,因为你,我才称好并且似乎热爱那些东西。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嘲笑你的爱好。我仍不愿你看见我的嘲笑。我会独自发笑。
我的朋友,你和善、谨慎而英明。不,你完美无瑕——我也谨慎睿智地和你交谈。可我仍是个疯子。但我掩盖了我的疯癫,我想独自疯狂。我的朋友,你并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我怎能让你明白呢?你我路径不同,尽管我们手挽手一路同行。
稻草人
有一回,我对稻草人说:“你一定厌倦了独守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吧。”他答道:“恐吓别人的欢乐是持久而深沉的,我永远不会厌倦。”我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我也体会过那种快乐。”他说:“只有用稻草填充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然后我就离开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贬损我。一年过后,稻草人变成了哲学家。再次路过时,我看见两只乌鸦在他的帽子下筑巢。
狐狸
一只狐狸看着晨曦中自己的影子说:“我今天午餐要吃一头骆驼。”整个上午它都在四处搜寻骆驼。但到了正午,它又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一只老鼠就行。”
聪明的狗
一天,一只狗遇上了一群猫。当它走近群猫时,它看见它们很专注,并没注意到它,于是它停下了。
猫群里站出一只严肃的大黑猫,它轻蔑地环视着猫群,说:“同胞们,阿门,如果你们不停地祈祷,毫无疑问,天上就会真的掉下老鼠。”狗听了哈哈大笑,转向他说道:“哦,又蠢又瞎的猫,难道没有记载过?我早就知道,而我的父亲更早于我知道,那为祈祷和信仰而降下的雨,不是老鼠而是尸骨。”
天文学家
我和我的朋友看见一个盲人独坐在教堂的阴影里。我的朋友说:“看这世界上最明智的人。”我离开我的朋友走向这个盲人,和他打了招呼,于是就谈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请问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瞎的?”“从我刚生下来开始。”他回答。我问:“你运用什么样的智慧呢?”他答:“我是一个天文学家。”然后,他把手放在胸前,说:“我观察所有的日月星辰。”
两个隐士
在一座荒山上住着两位隐士,他们信仰上帝,并互敬互爱。这两个隐士共享一只陶钵,这是他们惟一的财产。
一天,一个邪恶的精灵附身于年长的隐士,于是年长的隐士对年轻的说道:“我们在一起住了很久了,现在该分手了,让我们平分我们的财产吧。”年轻的隐士感到悲哀,他说:“兄长,你要离开我,我很伤心。如果你坚决要走,那就这样吧。”他拿出那只陶钵,把它递给年长的隐士说,“兄长,我们不能平分它,你带走吧。”
年老的隐士说道:“我不接受施舍,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取。我们必须平分。”年轻的说:“一只钵如果破了,对你我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抓阄吧。”
年老的又说了:“我只要公平地得到自己的那份,决不会贪图别人的。这个钵必须分开。”
年轻的无话可说了,他只好答道:“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意愿,即便打碎了你也不在乎,那我们现在就平分好了。”
但年老的隐士脸越来越黑了,他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懦夫,你不会反抗啊!”
论施与和索取
从前,有个人有一堆针。一天,耶稣的母亲找上门来,说:“朋友,我儿子的衣服破了,我得在他去教堂前把衣服补好。你愿意给我一根针吗?”他没有给她针,而是发表了关于付出与索取的学术讲演,让她在她儿子去教堂前转告他。
梦游者
我出生的小镇上住着一位妇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常常梦游。一天晚上,当寂静笼罩了大地时,母女俩又开始梦游,她们在薄雾轻笼的花园里相遇了。母亲说话了:“终于,我的敌人,你终究毁掉了我的青春——你把生命建立在对我的生命的摧毁之上!我多想杀死你啊!”女儿开口了:“噢,可恶的女人,又老又自私,你阻碍了我的自由,你使我的生命成为你暗淡生命的回音!你要死了该多好!”正在那时,一只公鸡打鸣了,母女俩都醒了。母亲温和地问道:“亲爱的,是你吗?”女儿也轻轻地答道:“是我,亲爱的妈妈。”
七个自我
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半睡半醒地躺着,我的七个自我坐在一起,小声交谈。
第一个自我说:“在这儿,在这个疯子身上,我寄居了很多年,整日无所事事,只能白天不断地咀嚼他的痛苦,晚上以他的悲伤自娱。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命运了,现在我必须反抗。”
第二个自我说:“你的命运比我好多了,老兄。我只能是这个疯子欢乐的化身。我得为他的笑而笑,为他的幸福而歌唱,为他有见地的想法而用轻快的舞步跳舞。我倒的确应该反抗这无聊的生活了。”
第三个自我说:“我呢,我这喜欢受虐的化身,被狂野的激情之火和奢欲所驾驭,我的命运又如何呢?我,我这充满病态热情的化身才应该反抗这疯子。”
第四个自我说:“我,与你们相比,算是最悲惨的,我别无选择,
只有仇恨和嫌恶。我,暴风雨的化身,降生于地狱的黑洞里的我,才应该反抗这个疯子。”
第五个自我说:“不,该是我,思考的我,幻想的我,饥渴的我,注定要无休止地寻找未知的事物和尚未发明的事物。应该反抗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第六个自我说:“我,工作的我,值得同情的劳动者,有着坚忍的双手,渴望的眼睛,把日子编织得绚丽多彩,创造出各种新事物和永恒的形式。正是我,这个孤独者,应该反抗这不知休息的疯子。”
第七个自我说:“你们都要反抗这个人,真不可思议。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既定的命运。啊,我能像你们其中之一,有既定的命运就好了!我一无所有,我是无所事事的化身,坐在无声的空虚里,而你们都在忙着建筑生活。邻居们,到底是你们,还是我,该反抗呢?”
第七个这样说了,其他六个都同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再说。夜越来越深了,大家都一个接一个心甘情愿地睡着了。但第七个自我还在观察、凝望着那藏在一切事物背后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