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满风的山谷(7)

作者:衣向东 字数:4419 阅读:80 更新时间:2016/07/03

吹满风的山谷(7)

老兵似乎是下了决心不答理点长,对我也是横眉竖眼的,偶尔跟我说句话,就像冒了个水泡,咕噜一声就完了,让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我只能问一句:“什么?老同志?”

  老兵瞥我一眼,却不肯再重复他的话,让我没完没了的尴尬。

  本来哨所就我们三个小卒,而且最初相互见面没有几天,趁着一股新鲜劲,把彼此要说的话很快说完了,之后除了每天彼此必需要说的话外,比如说开饭了、上下哨的交接语等,其它话都很节省。点长和老兵在这儿呆久了,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和沉闷,而我却没有磨练出这种耐性,已经越来越感到了寂寞和无聊。现在,点长和老兵处于“冷战”状态,连一些必说的话也精减了,我就更觉得日子疲蹋而漫长了。

  点长毕竟是我们哨所的最高领导,政治觉悟高,意识到由于自己的行为,破坏了哨所祥和的气氛,于是就主动向老兵靠拢,希望取得老兵的谅解。但是老兵总是躲着点长,不给他表达的机会。到了星期天,正赶上老兵上午站岗,点长就在山坡上散漫地走,最后转悠到了哨楼旁。

  老兵的手腕已经贴了膏药,由于穿着短袖上衣,白色的膏药片子就很醒目。点长的目光在膏药上逗留了一下,然后才问:“手腕肿了吧?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兵不说话,把脸扭向一边。点长很无奈,就在老兵的旁边坐下,捡起泥块朝山坡下掷去,一块又一块,很有节奏。

  我不愿看点长和老兵在山坡与太阳之间所构成的画面,这种画面所表达出的意境僵硬而沉闷,时间仿佛被他们固定在那里。我瞅了瞅对面的山峰,有一朵白云正悠闲地在上面浮动。“把它扯下来!”我突然发狠地自语。其实在野风谷里,我始终像一只蝴蝶或者是一只蚂蚱,总不能闲静下来。我发疯似的朝山上跑,在地上卧着的黄狗发现了,立即昂起头警觉地观察,然后也弹跳起来,跟在我身后跑,于是我放开喉咙喊:“冲呀———”

  山谷回响着我的呐喊,山谷在我的呐喊中旋转起来。

  黄狗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体力,它快速跑到我前面,然后蹲下,远远地看着我呼哧呼哧爬,在我快要接近它的时候,它便突然跃起,一个急冲锋,又在我前方蹲下来,摇着尾巴欣赏我狼狈的样子。

  我一步三磕头地爬上了山顶,身子一仰就躺在地上。清凉的风拂过面颊,爽快惬意,天空上白云悠悠,辽远而宁静。在天空之下,我努力放平了身子,大口喘气,似乎在山谷里憋了很久了,终于畅快地呼吸一次。直到喘气均匀了,我才慢慢仰起身子抬头朝远处看去——我的呼吸立即屏息了,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壮观,令人惊心动魄。层层叠叠的山峰烟雾缭绕,虚无缥缈,由近而远了望,“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那神韵,排山倒海,气势磅礴。

  等到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兴奋地下山后,点长已经做好了午饭在等我。点长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爬山,“点长,以后我们就不要训练齐步正步,干脆爬山好了。”我本来想把爬山的好处给点长罗列一下,但是发现他的脸色阴暗着,就忙低头吃饭了。我估计点长要说点什么,就等待着,而他却半天不吭气,斜着眼看我,看得我嘴里含着一口饭都不敢咽了,直挺挺地等待他说话,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后来,他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敲得我心惊肉跳,才说:“你想到安全了吗?”

  我睁大眼看点长,一副茫然的样子。

  “这儿的山又滑又陡,摔坏了胳膊腿的,谁负责?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待一会儿?”

  我仍含住一口饭,不吐也不咽,更不说话。点长就停止了批评,说你还不快吃饭?吃完了去换老同志的哨。

  大约在下午三点多钟,点长去接了我的哨。我回宿舍,看到老兵又趴在桌子上写信,就悄悄退出来,却找不到事情做,于是在屋子前坐下,在地上画了一个五子棋盘,独自走五子棋,打发了下午剩余的时光。

  晚饭轮到我值班,我正在厨房忙活的时候,老兵提着暖瓶去厨房的火炉上取水,看到黄狗在厨房里转悠,就愤怒地踢了它一脚,说:“你滚出去,找你的爹去!”

  黄狗哼唧一声跑了。这就是老兵不对了,你对点长有气,有本事去踢点长一脚,对着黄狗耍啥威风?黄狗懂什么,踢它一百脚有什么用?再说了,黄狗虽然是点长从路边捡回来的,可也不他一个人的,是我们整个哨所的呀,它给哨所带来了多少欢乐?它已经算是哨所的“人丁”了。那是去年春上,点长下山去中队部办事,返回时在路边发现了一条小狗,当时正害着眼病,可能是被主人扔出家门的,已经奄奄一息,点长就把它抱回来。哨所的三个兵精心照料,竟把这个小东西救活了,老兵去年还是新兵,对小狗的关照最多,怎么现在却把它算作点长的了?

  我在案板上切着土豆,心里正生着老兵的气,一只老鼠从我的脚边大摇大摆跑过去。过去这些老鼠不只一次在我眼前炫耀它们身子的肥硕,我根本不理睬它们。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正生着老兵的气呢。于是,我上前一脚,想踩死它,可是连根老鼠毛也没踩着,老鼠一窜就没有影了。我继续切土豆继续生气,除去生老兵的气,还生老鼠的气了。然而,只放了个屁的工夫,老鼠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牛呼呼的样子,我随手抄起个大土豆,狠劲砸去,老鼠极快地躲进墙角的洞子里,我只好把弄脏了的土豆捡回来重洗。

  “好呀,跟我作对是吧?”我觉得不能咽下这口气,换了谁也不会就这么蔫不唧的算了。我弄了半块馒头,抹上了用来灭蚊虫的“滴滴畏”药,放在洞口处,笑道:“来吧,米西米西,小东西!”

  折腾了半天,耽误了做饭,我瞅一眼外面的太阳,知道点长快下哨了,于是慌忙拎着水桶去水窖提水。那天下午,黄狗可能是饿了,它瞅见我和老兵都不在厨房,快速跑进去,四处嗅着,终于发现了老鼠洞口的馒头,叼起来溜走。本来黄狗没有这个毛病,但是那几天因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都心不在焉,忘了认真地喂它。

  我刚做好饭,老兵进了厨房,自己从蒸锅里抓了个馒头,坐下就吃。按惯例,晚饭是我们的团圆饭,三个人要一起吃。我不敢直接提醒老兵,就站在门口瞅了瞅渐黑的天色,说:“点长还有几分钟该下哨了吧?”

  老兵斜了我一眼,弄得我挺紧张,急忙说:“你吃老同志,你先吃。”

  我看到点长已经从哨楼朝山坡下走,就开始往桌子上端饭。点长还没有走到狗窝,就听到黄狗呜咽的叫声,他便紧张地跑过去,说:“阿黄,你怎么了?阿黄——”

  我在厨房听到点长的叫喊,也朝狗窝跑去,老兵捏着半个馒头,站在厨房门口张望。

  “蔡强,别靠近!”点长大声说。

  我们远远地看着黄狗在地上滚动。片刻,黄狗尖叫着跳起来,朝山上狂奔,我们3个人跟在后面跑,看着黄狗一头栽倒了,然后浑身抽搐,然后一动不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张大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最先憋不住喊叫的是我:“点长,阿黄死了?”

  点长没说话。我问的也是多余,黄狗已经不动了,不是死了是睡着了?

  老兵捏着半块馒头,吃惊地说:“哎,说死就死了?”

  “它得的是急症,好像吃了什么东西?”点长小心地蹲下察看。

  我听了点长的话,“哎哟”一声就朝厨房跑,我想起了“米西”给老鼠的药馒头。

  我在老鼠洞前傻站着,头懵懵的,心“怦怦”跳,那种感觉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当然,点长知道了事实真相后并没有责备我,他责备的是他自己。我们把黄狗抬回来,搁在一块木板上,点长的眼窝蓄满泪水,说:“都怪我,这几天心情不好,没有喂它。”

  我哭着说:“都怪我,我该死……”

  点长继续说:“阿黄跟我快两年了,我原准备复员的时候把它带回家,没想到……”

  我跺着脚原地转圈,“啊呀呀”地甩手大哭。老兵一声不吭,眼圈里含着泪水,蹲在黄狗身边,用手指轻轻梳理它的皮毛。老兵从黄狗进哨所开始喂养它,比我对它的感情还深。后来,我们3个人都蹲在它的身边,抚摸它柔滑的毛发,渐渐地,三双手摸到一起、握住、摇晃,不约而同地抬头相互看着,都一脸愧色。

  点长站起来,狠着心说:“走,趁晚上有时间,把它埋了。”

  老兵看了点长一眼,说:“就埋到山顶吧。”

  点长和老兵抬着黄狗爬山,这是他们两人多日来的第一次真诚合作。我跟在他们后面,拎着铁锹,扛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缠着白布,白布在风中招展。

  山顶上的夜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夜风里我们奋力挖掘好坑穴,然后把黄狗埋进去。点长特意把四个馒头摆在黄狗嘴边,馒头是我晚上蒸的新馒头,白晰而柔软。

  我们把缠着白纸条的木棍埋在坟头,坟头渐渐隆起,同时在我们的心里也纠起了一个永远也化不开的情结。我们站在坟头前,夜色把3个人影镶嵌在天边上。

  山下的平房,亮着灯光,从山上看去,纽扣一样大,像山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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